第六十一章 坐山观虎斗
赵氏? 章邯恍然。 是了,这阵子太忙,一时疏忽,居然将之抛于脑后。 要清算吗? 他沉思片刻,一点灵光在脑海中迸现,心中有了计较,笑着询问: “赵氏一族既然清楚知晓赵高所做下的恶事,却依旧心无愧疚地享受着他所带来的恩惠,他们的罪恶相当于助纣为虐的旁从者。 郎中令,您认为呢?” 王不疑能有什么想法?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而今章邯活着,赵高却连尸首都被乱兵剁成rou糜,谁胜谁败已经是选而易见。 “丞相,我愿意听从您的命令。” 章邯颔首:“既是如此,便将其三族发放骊山,替始皇帝守护陵寝。若无召令,三代以内不得走出骊山半步,五代以内不得举荐为官,如何?” “这……” 王不疑神色一滞,露出一抹愕然。 章邯却假装不解其意,反问道:“郎中令可是认为刑罚太重?” 太重?怕是太轻了吧? 果真有如此君子,竟以德报怨? “岂会?只是下官对于刑罚一道并不甚了解,丞相不如请廷尉栾佐前来商定?” 王不疑一时间摸不清楚章邯的想法,只得将这个问题甩出去。 却没想到正中章邯下怀。 “再请公子婴一同吧,赵高此獠掌权后肆意屠虐宗室子弟,公子婴没能亲眼见到赵高人头落地,想必也是胸中郁气难消。” “都听丞相的!” 王不疑隐隐觉得自己好像被拐带入坑,趟了一趟浑水。 “来人,将廷尉栾佐与公子婴一并请来,就说我与郎中令在朝宫等候他们。” 章邯唤来谒者传令,自己则悠哉悠哉靠在交椅上,摊开面前奏章,旁若无人地批阅起来。 半晌过去,他能感觉到一道目光愈发炽热,于是抬头笑着问道: “郎中令看我做甚?难得有空闲,不如品茶稍待,我这的茶可与旁人的茶不尽相同。” 谁还有心思品茶? 王不疑感觉自己继续留在这里,恐怕真的会被章邯摆上一道。 可面对章邯善意的目光,他又不好意思拒绝,只能端起茶盏揭盖品尝了一口。 入口是适中的苦涩,醇厚馥郁的茶香在口腔中蔓延,当细细品味时,淡香中又透着一丝干涩,回味悠长。 章邯看着他一脸惊奇的模样,打趣着问道:“如何?” “别具一格!” 王不疑憋了半晌,才吐出四个字,从他的表情来看,新奇中又带着一丝享受。 “我这是将茶炒制过后,直接沸水泡煮,并未添加柑橘与葱姜,品尝的是茶本身的味道。” 章邯自己也端起茶盏,吹拂开表面茶沫,小小的品尝了一口,旋即喟叹道: “煮茶的方式有很多种,总归来说,只要符合品尝之人的口味,便是达到了茶的效用。郎中令,您觉得我说的对吗?” “当然!” “同样,刑罚也是如此。 赵高已经死了,他的族人不管死活都对我没有任何威胁。既然如此,我为何要诛杀他满门,给世人留下残暴的印象?”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样会使赵党残留派系人人自危,他们会提高警惕,想要一网打尽就更加困难。 章邯似乎是在给王不疑解释之前的疑惑:“只要在处罚的同时,使其物尽其用,榨干最后一丝价值。纵使不是最严厉的惩罚,又有什么关系呢?” 王不疑在同辈中算是佼佼者,但他确实没学到王翦的政治头脑,对于章邯的解释依旧不太理解。 只知道章邯特意减轻对于赵高三族的惩罚,似乎是有自己的考量。 “您想要利用他们做什么?” 章邯神秘一笑:“且瞧着吧,等人齐了,自然会揭晓。”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各自坐着品茶。 时间便在这袅袅茶香中流逝。 廷尉要比公子婴的府邸距离咸阳宫更近,可率先赶到之人竟是公子婴。 章邯与王不疑在人进来之前,将交椅搁置在一边,正襟危坐,礼数十足。 公子婴与两人相互见礼,寒暄两句后,章邯请他稍加等待,又令人奉上茶水,大殿中一时间再度陷入沉寂。 直到半个时辰后,栾佐才姗姗来迟。 “请丞相恕罪,老夫年老体衰,行动不便,因此耽搁了时辰。” 出门就有车架,难不成拉车的马也是一匹老马? 章邯只是笑笑,并没有多看他一眼,开口便单刀直入:“此次请二位来是商议该如何惩处赵氏一族。” 公子婴与栾佐闻言,皆猝不及防,诧异地抬头看向章邯,前者神情激动欣喜,后者却是心中闪过一瞬惶恐。 来到咸阳宫时,子婴还有些忧虑,生怕这次又是二世整出的幺蛾子,谁曾想竟然是报仇。 他猛地站起身,弹冠相庆,抚掌大笑,双目中隐隐有泪光: “赵佞害得多少名臣大将家破人亡?害得多少天下百姓流离失所?他族人的罪恶不亚于助纣为虐的旁从者,应当依照谋逆罪判处,夷其三族!” “是啊,不亚于旁从者……” 章邯小口抿着茶水,语调幽幽,神情与动作浑然天成,仿佛只是无意间的附和。 王不疑瞳孔骤缩,用一种惊诧的眼神望向表情淡然的章邯,结合私下里那段似是而非的解释,他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意图。 于是,他用余光撇向另一侧坐着的栾佐,果然见到这老头子的脸色以rou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端住茶盏的手也轻微颤动了几下。 这时的栾佐不得不考虑今日之事是否为章邯刻意设下的局,为的是示威以及报复前几日众衙署给这位新丞相的下马威。 “廷尉觉得如何?” 章邯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脸上挂着浅笑,目光淡然的望着栾佐,似乎摆在面前的不是成百上千条人命,而是随处可见的草芥。 栾佐收回目光,心中踌躇一瞬。 终究是信了自己心中的感觉:章邯在设局。 可那又如何? 赵党不能示弱。 哪怕只有空壳,也必须色厉内茬,否则嗅到虚弱气息的章邯岂会放过他们? 看今日公子婴的表现就知晓,人人皆恨不得将赵党扒皮抽筋、食rou寝皮,就连手无寸铁的妇孺都不会走脱一个。
短短片刻,栾佐脑中已是百转千回、思绪万千,最终在章邯莫测的神色中,吐出一句:“公子婴所言不假,赵氏一族确实罪如助纣为虐,可是别忘了……陛下有言,旁从者无罪。” 他的目光转向公子婴,苍老浑浊的眸子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老臣想向您请教,您是不是也认为老臣也当与赵佞同罪,当身死族诛呢?” 公子婴哪里会有这种想法? 他的头脑可不像二世这么蠢笨。 哪怕是在历史上这位公子登上帝位,铲除赵高后也优先顾全大局,并未与赵党拼个鱼死网破。 更何况此刻他只是個手无实权、赋闲在家的宗室子弟,更不敢生出如此想法。 公子婴脸上欣喜若狂的表情瞬间僵住,眼角挂着的泪看上去格外滑稽可笑,看着栾佐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诚惶诚恐的解释:“这、这岂能一样?您是国之栋梁,而赵氏族人不过是……” 狗仗人势之辈。 可惜话未说完,就被栾佐直接打断:“如何不同?陛下口含天宪,皇命既下,吾等为臣下者自当尊从!莫非公子婴不服陛下之命?” 咄咄逼人的态度,令公子婴连连退让。 章邯看着这一幕,也不出言打搅,甚至用眼神示意王不疑,令其不要轻举妄动。 争辩很快落下帷幕,姜还是老的更辣,最终以公子婴的落败告终。 栾佐像一只斗胜的公鸡,高昂着皓首苍髯,目光直视章邯,没有丝毫退让。 章邯装作一脸无奈,叹了口气,极不情愿地说道:“既是如此,便将其三族发放骊山,替始皇帝守护陵寝。若无召令,三代以内不得走出骊山半步,五代以内不得举荐为官,如何?” 这是这句话第二次出现在王不疑耳边,他看着以目光对峙的两人,在心底服气的叹了一声:高! 这哪里是退让? 章邯就是早早在心里估了一个底线。 而后一步一步将人往沟里带。 直到这人掉进沟里,都还以为自己是赢家。 栾佐见章邯的态度坚定,也明白这是最后的让步,当即欣然接受。 赵氏一族是死是活与栾佐无关,不管章邯究竟退几步,至少现在已经向他宣告了赵党依旧硬气、依旧不惧怕他的挑衅。 …… “郎中令,可看懂了?” 目送一老一少两人相继离去,章邯端起茶盏给自己又斟了一杯,笑着问道。 王不疑思索片刻,皱着眉摇摇头:“下官只知道这是您刻意挑起他们二人的争端…可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公子婴岂能够与栾佐分庭抗争?” 刚刚在殿内,前者三两句话便被后者压制得死死的,没有丝毫翻盘的机会。 “谁说我只看中公子婴?” 章邯嘴角泛着笑意。 他真正看中的,是公子婴的血脉,亦或者说是这个血脉所能号召起来的势力。 两方势力相争,得利者会是谁呢? 【蚌方出曝,而鹬啄其rou,蚌合而箝其喙,两者不肯相舍,渔者得而并擒之。——西汉·刘向《战国策·燕策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