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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从入口往里走二十米,是一处三岔口,末端连着三条廊道。

    中间廊道向前延伸,两侧的墙壁挂着历代杰出人物的肖像,右侧廊道略微曲折,如同林中蜿蜒小径,隐没至拐角,无法看清延伸抵达的终点,空荡得只余下灰白的墙面。

    三条廊道中,唯独左侧的廊道是向下倾斜,金属壁面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两台金属检测栅矗立两侧,金属大门横亘在中间,宛如通往地狱的入口。

    夜晚十一点,正是不夜城狂欢的时候,埃尔狼狈地停驻在三岔口,金黄的头发湿漉漉地粘着额角。他喘着粗气,心脏剧烈搏动,那件花了大价钱的黑西装失去了体面,皱皱巴巴地套在身上。很难想象,三个小时前,他还身在一场聚集着众多大人物的宴会上。当他拘谨地饮下一杯葡萄酒后,一个电话使他骤然离席,驾驶着新购置的黑色小车穿过十三个街区,两个防护间来到这儿。

    那是一则突如其来的电话,预示着有大事发生了。

    他所要抵达的地方阴冷,死寂,弥漫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又如影随形的恐惧。身处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埃尔感到了不安,他不断通过深呼吸压制来自灵魂的颤栗。

    这里的地面同样由金属铸造,表面刻着细细的曲形纹路以防跌摔,廊道天花板的两侧镶嵌着照明器具,因此这里并不阴暗,甚至因为灯光折射在金属表面而白亮得有些刺眼。

    通过智能门闸后,埃尔在驻守人员的帮助和监控下乘上升降电梯,电梯左右两侧异常地安装着束缚器具。

    随着下降,埃尔感到了寒冷。他有些分不清这股冷气是因为深入地下还是因为人为制造,但他明白这儿常年就是这么寒冷,哪怕没有下到这儿的人也明白,因为人人都这么说。

    埃尔被正式录取的那一天,有个瞎了左眼的老头向埃尔叙述过这处地方的前身,起先,这是一位伯爵的酒窖,当这位身份高贵的伯爵家道中落而干起贩卖人口的勾当后,这儿就变成了关押奴隶的隐秘牢狱,然而没过多久,呼湾战争爆发,这儿便废弃了,直到一位屠夫将它改装成冷冻间才重见天日。

    埃尔不知道组织是怎么从这位屠夫手里得到这块地,也奇怪为什么一个屠夫需要这块足足有60平方公里的宽阔区域当冷冻间。不过,当他成为正式员工入职后,在办公室那一沓又一沓高于人身的资料里看见那些匪夷所思的流调和事件,他便再也不好奇这个屠夫的想法,因为这些人的想法,他从来想不明白。

    随着电梯打开,一股更强烈的冷意扑面而来,埃尔打了个哆嗦,匆匆赶来还未消散的汗水似乎在皮肤表面结了霜,他情不自禁地抹了把脸和脖颈。

    电梯外,随处可见全副武装的巡逻人员,黑色作战服,防弹背心,防暴头盔,枪械,刀具,催泪弹,燃烧弹,身上的每一处都尽力挂上了武器和防护器具。尽管他们未曾说一言一句,紧张和恐惧自发地凝成实质包裹着整个空间。

    在特定流程的束缚下,埃尔从西装内兜里掏出临时通行证和身份证明。他很紧张,但好在这种紧张在这儿并不突兀,甚至那张略微扭曲的脸孔也得到了理解。

    尽管他没有提供相对应的进入指令书,但来自上级盖章签字的临时通信证足够确保他得到进入的许可。

    对方接过这些东西仔细核对,视线在埃尔的脸和证件上来回瞟弄,确认临时通信证上与身份证明归属同一人后,方才将两则证件刷入了一旁的机器中。

    “滴”

    短促的提示音过后,双重防爆门缓缓拉开,露出后方亮如白昼的金属甬道,埃尔打了个冷颤,空气似乎变得更冷了。

    埃尔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气流穿过鼻腔挤入肺部,驱散了宴会上那杯红酒最后的一丁点儿微醺。他抬脚往里走,大约十五米后,来到了另一处防爆门前。再一次核对身份,穿过防爆门踏入另一处通道,如此反复三次,他见到了这块区域的负责人劳勃。

    劳勃显然不知道埃尔的到来,因此毫无欢迎的准备,当埃尔站在他面前时,他正捧着装满速溶咖啡的马克杯坐在大厅孤零零的长椅上,四周寂静清冷,只有数个巡查值班人员。

    这与遍布巡逻人员的前哨部分截然相反,却更令人感到害怕。因为这儿随处安装着大范围杀伤的自动化武器,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人员伤亡,常年只有负责人和巡查值班人员留守。

    劳勃是个十分适应这儿袭人冷气的大块头,他明智地套着一件驼色毛衣,穿着一件防寒的呢子裤,脚上踩着塞满绒毛的雪地陆战靴,但他的神情远没有着装温暖,面色沉黑,不苟言笑,两条又粗又黑的眉毛倒竖着,看上去时时刻刻都在愤怒。他对着埃尔开口时,恶劣得就像看见了被自己揍过的流浪狗,“埃尔少校,这个时间来这儿,可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埃尔在冷气中耸着肩膀,缩着脖子,紧靠着劳勃坐在长椅上,他渴望从劳勃身体上汲取些许暖意,但对方毫无关怀之心地拉开了彼此的距离。埃尔只得加快速度,好尽快完成任务离开这。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封信件,“我同赞这的确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但是,这封来自老先生的信,我必须要亲自交给你,另外,我还需要见一见那个东西。”

    劳勃接过白色的信件,来回翻转试图找到来自老先生的证据,然而,红色漆蜡仅仅残留着一个木棍的圆形戳印,没有象征身份的徽章烙印,封面既没有花纹,也没有字迹,干净得像一封源于恶作剧的伪造信,“老先生?这封信什么证明都没有,你认为我应该相信你吗?”

    “我发誓,劳勃。”埃尔三指朝天,“我在穿过第一防护间时,老先生亲自交给我的。他说你会懂。”

    劳勃用那双绿油油的眼睛紧紧盯着埃尔,埃尔猜不透劳勃此刻脑子里想些什么,但好在他将信件塞进了裤兜,“好吧,就算这封信确实来自老先生,不过你该知道,没有许可证,我没办法让你去见那个东西,现在它可是四级监控对象。”

    “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想见。”埃尔焦躁地用拇指狠掐食指的中截,“然而我却必须见一见。劳勃,这事很重要。”

    “规矩就是规矩。”劳勃将马克杯塞进埃尔的手中,“我很抱歉,埃尔。”

    埃尔就着杯沿啜了一口咖啡,暖意顺着食道滑至腹腔,找回了些精神,“那个东西迟早会被瓜分,你们守不住的。”

    劳勃蹙紧眉头,他无法否认埃尔所说的,实际上,那个东西很快就会转移,至于是往东,还是往西,得看上面究竟怎么决定。

    埃尔侧过脸,用那双像极劳勃meimei的蓝眼睛看着劳勃,“帮帮我。你知道的,老先生总会在大事上保有先见,他几乎没有犯过错。”

    两人四目相对,巡房值班人员的脚步声已远去,分散在各条廊道里,大厅里陷入了短暂的死一般的安静。

    劳勃烦躁地移开视线,接着从裤兜里掏出一颗硬糖丢进嘴巴,用牙将它咬得咯咯作响,他的眉毛越加竖起,好似要冲破鬓角,然后像只困兽开始低声咒骂。

    他用的是母语,语速极快,像是某种经文又或者是咒语,每个音节都黏在一起,团成一团,埃尔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但他看见劳勃猛然站起身来,冲他怒吼道:“该死的!跟上。”

    这儿的大厅宽敞得令人感到空旷,且几乎没有家具摆设,空荡荡得如同一处搬空的待租铺面。灰白的墙体上除了安装的武器,还开着许多用途不明的狭小窗口,无一例外被铁栓紧紧扣牢。大厅的四面开拓出七八条,或者是九条走廊,埃尔无心去细数,他只看见它们呈辐射状向外延伸,而劳勃带着埃尔走入的正是其中朝着三点钟方向的那一条。

    走廊入口有一处小隔间,劳勃从里面拿出两件棉大衣,他将其中一件递给埃尔,“穿上,再往里,你这身漂亮的黑西装只会让你冻死在里面。”

    穿好棉衣,劳勃掏出腰间别着的手枪,宽大的手掌来回摩挲了数下,然后别回腰间,似乎这样做可以给他带来一些隐晦的安全感,“一会别贴着墙,尽量走在中间。”

    “为什么?”埃尔裹紧棉大衣,满心不解。

    “八个月前,有个倒霉蛋贴着墙经过投食口,被里面关押的INY091绞杀。”劳勃面无表情地回答,“被解救下来时,他的鼻子正对着他的后背,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喊出来就去见上帝了。”

    埃尔大惊失色,苍白着脸连迈两步远离墙壁。

    他们进入的走廊粉刷着浅灰色的墙面,安装着一扇扇排列的金属房门,犹如正放的多骨诺牌,一扇接着一扇,这些金属门紧闭着,统一留出狭窄的观察窗和一个不过两个巴掌宽的正形投食口。尽管因为上一次的教训,投食口做了封锁处理,但埃尔仍紧盯着它们,充满戒备。

    他们沿着走廊越走越深,出现在视野中的金属门越来越少,冷气却越来越足。埃尔冻得口鼻四肢僵硬麻木,呼出的热气在面前凝成雾气。

    “老天,这儿太冷了。”埃尔缩着脖子,将双手笼在嘴边哈着热气。冷气仿佛穿透了棉大衣,连同他的脊髓液也冻住了。

    “这是你自找的。你要见的那个东西,只能关在这儿。”劳勃冷哼一声,他的背脊挺直,似乎这儿的寒冷无法对他造成影响,只有从他那双藏在衣兜里的双手看出他也不好受。

    此时冷气越发可怕,凝成一股股白烟飘在四周。埃尔不得不眯着眼睛,才能在一片白雾里看见劳勃的身影。

    他们在一扇重重封锁的金属门前驻足,相比于其他的金属门,这一扇显得格外大张旗鼓,又虚张声势,加固的防护几乎将整个门重新镀了一遍。埃尔仔细打量,发现简单粗暴的防护后方闪烁的蓝色光点,那是爆炸器的警示灯,除此之外,还有高压电和镇静剂喷雾。

    “听着,别把任何东西伸进去,包括你的手指,除非你想整个人从投食口被拽进去,尽管现在这个可能性很低。”劳勃警告埃尔,他的神情严肃得令人感到害怕。接着他当着埃尔的面,粗暴地拉开观察窗,弯腰朝里瞥了一眼,“五分钟。”

    “谢谢你,劳勃。”

    劳勃往后退了一小段距离,将背对着埃尔,显然并不打算留下埃尔一个人。

    稍稍安心的埃尔小心翼翼地靠近观察窗往里瞧。金属门后一片安静,没有家具摆设,也没有马桶和洗漱台,空荡荡的房间里站着一个人,被层层铁疙瘩缠绕,像一颗尘封多年的蚕茧。因为十足的冷气,四处结着厚厚的冰霜,那个人的皮肤泛着丝丝青紫,就像冷冻箱里的冻rou。而此刻,他也正宛如一具没有生命的冻rou紧闭着双眼。

    不,仔细看,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埃尔脸色越发苍白,因为极端的恐惧,他的嘴唇不断地颤抖。

    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捕捉到的唯一一个活着的人形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