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电子荒原

    太阳落山以后，天际线很快被各色嘈杂的灯光点亮，它们撕破宁静的黑暗，遮蔽了无云天空中密布的群星。不管是什么建筑，都一律直入云霄，即使是公共厕所也不例外。老式的建筑大多由金属和玻璃构成，楼内的灯光透过玻璃幕墙播撒出来，七彩的霓虹灯则像蛇一样缠绕在楼体上；新派一些的摩天大楼表面是整块LED屏幕，全数被各大公司租下，一天24小时不停展示着最新发布的植入体，或是全息游戏的广告。这座庞大的城市一直生长到远处的地平线，从任何一座大厦向下俯瞰，都看不到城市的边界。

    一切都是崭新的，一切都符合前人梦想中未来城市的面貌。但比起科技展上未来城市的原型，这里更像是一座博物馆，它完好无损地收藏了三十年前的世界。大屏幕上广告里的植入体已经是三十年前的淘汰货，那些全息游戏也已经落后好几个世代了，早就被翻了个底朝天，一点隐藏内容都不剩。这座城市的表皮依旧完好无损，但人们都知道，从无线网络到地下光缆，它的血管里早已流淌着数不尽的污秽，只有在离线的数据库或者储存介质里才会留下少数干净的数据。这里就是塔城居民口中的电子荒原，是第二次企业战争所遗留下的废土。

    这座无边无际的伟大城市早已被创造它的人类抛弃，企业战争中残存下来的公司在城市的边缘建立了一座座高塔，将荒原上狂乱的数据人为隔绝在外。那便是人类的最后净土——塔城。如今的荒原之上仍有人类游荡，但他们要么是不法之徒，要么就是被塔城拒之门外的倒霉蛋，要么就是因污染或者其他原因被放逐的可怜鬼。没有人会享受在这片无人的都市里游荡的乐趣，尽管食物、服装甚至植入体都近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据那些被塔城放逐的人所说，塔城里的生活没什么自由可言，每层之间都有难以逾越的界限，每个人的生活空间都只有可怜的一点，食物种类也极其匮乏。但没有人愿意为了所谓的自由离开塔城，因为塔城虽然不提供自由，但提供的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安全。

    生活在塔城里，就意味着不需要面对无穷无尽的污染数据，不需要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不需要为了保持理智苦苦挣扎。荒原上的人往往活不到四十岁，就会死于数据污染，没有植入体的废人除外。而没有植入体，虽然不会受到污染，却也寸步难行：从建筑的门禁到交通工具再到自动厨师系统，当然还有日常交流，所有这一切都需要植入体。离开植入体，任何一个人都会变成废人。要么早早死于污染，要么连活都活不下去，这就是这片繁华的荒原上最残酷的事实。

    现在是战后30年6月29日，再过一个月就是“十字”的十八岁生日了。十八岁，按照第一次企业战争之前的标准，也就意味着他要成年了。企业战争初次打响之后，成人和儿童的边界就逐渐模糊了，植入体的力量使得二者体力的差距完全消失，而在智力和经验上，有植入体的辅助，经过系统训练的儿童也已然不弱于成人。7月29日是“散热器”在金星工业大厦门外捡到他的日子，说起来好像也不能算是生日。但经过商议，决定把这个婴儿留下后，他们当天就给“十字”植入了从金星工业大厦里搜刮到的“绯红-39E”，所以从这种意义上讲，那一天就是“十字”降生在数字世界的日子。

    绯红系列是一家小型军火商生产的军事级神经核心，39E是第二次企业战争前最新推出的旗舰款，E代表Extended。后来“散热器”常对“十字”说，得亏之前来金星工业拾荒的人不识货，既没在外面大屏幕上见过绯红系列的广告（因为他们不做广告），又发现不是金星工业的产品，就以为是垃圾玩意儿，没带走，这样才让他们捡了漏。神经核心这东西想要植入容易，想取出更换可就不是他们这帮人能做到的了，一搞不好就会把人弄成疯子。所以在荒原上，第一个神经核心往往会伴随你一辈子。

    更强的神经核心意味着更强的记忆力、更高的学习效率、更大的带宽，而对荒原上的流浪者来说，最重要的则是更强的抗污染能力。第二次企业战争中，在局面失控之后，所有公司都把自己压箱底的病毒一股脑放进了公网，形成了恐怖的大污染，民用设备几乎全部沦陷，只有专门开发的军用设备才能抵挡一二。民用的植入体遍地都是，但军用产品，尤其是最关键的神经核心则是稀罕货。每个部族都想着要给新生儿安上最先进的军事级植入体，就只能在这座庞大的城市里四处搜刮寻觅，或者互相抢夺。

    绯红-39E在这片荒原上已经几乎是最顶级的存在了，“散热器”他们的神经核心大部分都是民用的启明星二代青春版，十个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一个。为了抵抗污染，他们基本都额外装了一堆防火墙或者反病毒类的植入体。这种野蛮的堆料当然会有兼容性问题，但这是荒原，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在这片荒原上，唯一配备着更高级植入体的，就只有塔城派出的探索队了。流放者身上的植入体在离开塔城前就都被拆掉换成淘汰货了，有些甚至连个旧货都不给安，直接把人扔出去自生自灭。塔城里的货固然更先进，但在荒原上，没有哪个势力能和探索队正面抗衡，别说杀人越货，就算交易也没有资格。没人敢去猎杀探索队，那么他们的狩猎对象也就是“十字”这些装了高级植入体的荒原幸运儿了。

    比如现在，“十字”的身后就跟着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在荒原之上，高级植入体的消息总是不胫而走，谁那儿有个什么货，值多少钱，装在身上之后第二天就会搞得满大街都知道。而想吃这碗饭的人，除了专业团伙以外，自然也有些没什么本事的投机者。那些小混混一般也只敢盯个梢、报个信，胆子稍微大点的可能会尝试偷袭。但现在他身后这位实在是业余得有些离谱了，三分钟之前，从一家餐厅提着整个部族的晚饭出来的时候，“十字”就已经发现这人躲在垃圾箱后面偷偷盯着自己了。

    “十字”大概扫了一眼，就得出了这人的基本数据：身高在一米六上下，体重只有不到八十斤，年龄大概是十六七岁，性别女。她戴着兜帽和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半脸防毒面具，所以长相就看不清了。就这种体格，除非这人植入了全套军用级战斗义体，他一拳就能把对方打晕。有这些基本信息就够了，他也没打算入侵对方的植入体，毕竟在荒原上，比起可见的恐怖，未知的电子设备以及其中的数据才是最危险的。虽说他装了黑客植入体，也不能随便用，那是比这个跟踪者还菜鸟的行为。

    他轻车熟路，拐进一条没有灯光的小巷子里，打算在那里抓住这家伙，然后审问一番。看这水平，这家伙估计也就是第一天上班，倒也不必直接杀掉。

    那条巷子两边的建筑都已经被搜刮空了，一般没什么人路过，是个比较理想的地点。如果这个菜鸟真的有同伙，那他也有撤退路线：巷子左边的建筑有一道暗门，污染程度很低，他只需要把那东西黑掉，就能直接溜进去。周围的建筑内部格局都很乱，动线规划得乱七八糟，他有自信能把所有人都绕晕。

    说到底，在某个部族活动的街区跟踪这个部族的核心成员，本身就是活腻了才会干出来的事。他也不知道该说她傻还是夸她勇敢。

    看样子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已经发现她了，“十字”想。他在巷子的中段猛然停住，身影瞬间消失，手里拎着的东西摔在地上。下一秒，他就已经出现在跟踪者的背后，左手抓住她，右手手腕处植入的合金刀刃虚抵在她的脖子上。她立刻慌了神，挣扎扭动起来，但碰到刀刃、感觉到脖子上冰凉的触感后就一下子乖巧了许多，吓得一动都不敢动了。果然是个菜鸟。

    “！”“十字”正想开始审问，却听到她口中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他立即提高警惕，将刀刃抵得更紧了一些，同时准备一有什么别的动静就给刀刃通电。

    【谁派你来的？有几个同伙？】他把信息通过刀刃植入体直接传了过去，却没收到回应，只感到她在颤抖。

    【快说，不然就杀了你！】“十字”皱眉，又传了一条信息过去。

    “！！”她嘴里再次发出那种莫名其妙的声音，让“十字”有些紧张。他已经开始给刀刃植入体的电击模块充能了，没想到那人却突然哭了起来。

    “十字”停下充能，回过头观察了一下身后，一个人影也没有，不像是有同伙在。

    他正思索该怎么处理这家伙，这家伙却越哭越响，怎么也止不住了。她一边哭，一边还哽咽着发出那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让“十字”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很熟悉，但又从来没有听过。他犹豫着要不要先把她电晕了带回去，同时运转神经核心，开始在自己的数据库里检索与这种声音相关的信息。

    三十年前的性能怪兽很快给出了答案，结果指向《旧世界大百科》中的一个条目：口语，旧世界人类相互交流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