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地心游记(二)
鬼螈眼睁睁地望着高登翻出砾岩,投向熊熊火河。那一瞬间,他望见岩浆升腾,火光辉煌,恍如赤红色的王座升起,迎接君主降临。 苦枭怪蜂拥而至,其中一头抢得最快,双臂抓牢高登,举过头顶,喉中发出似哭似笑,像是从窒息的胸腔里炸开的激嚎。 一根根金闪闪的翎羽不断钻出高登皮肤,迅速覆满全身。苦枭怪不停嚎叫,浓厚的羽毛接连蜕落,露出瘦骨嶙峋的身躯。“嘟嘟嘟嘟!”火浆翻滚冒泡,苦枭怪痛得浑身哆嗦,骨rou像烧热的蜡烛流淌而下,熔化在火河中。 然而,鬼螈忽然听不到苦枭怪叫声里的痛苦了。厉嚎声渐渐低缓、柔和,像湖面上浮起的迷雾,朦朦胧胧,徘徊飘荡。 “当啷”一声,刺剑从鬼螈掌心滑落。他怔怔倾听,忆起幼时偷窃流浪,前路迷茫,不知何去何从。 苦枭怪的叫声越来越低沉,如同午夜深谷中奏响的乐曲,迂回萦绕,寂静又孤独。 鬼螈仿佛回到苦练武技的一个个深夜,咬紧牙关,忍受痛楚,慢慢变成别人避之不及的“怪物”。 低柔的叫声逐渐转折,不断上扬,仿佛深渊中迸溅的火星,越来越亮,直到化作一道道璀璨的烟火冲天而起,照亮鬼螈的灵魂深处。 第一次触摸到武者的信仰,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再是杀人的工具,第一次,修炼不再是痛苦的。 鬼螈抬起头,望见苦枭怪缓缓下沉,一点点没入沸腾的火流,但叫声从未停止,一声高过一声,流进鬼螈干涩的眼窝。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他恍惚又听到高登在问。 因为我已经孤独了太久。 岩浆淹没了脖颈,苦枭怪仰起头,脸露笑容,爆发出一生中最后的叫声。 那是充满欢乐的清鸣!闪亮激越,高亢铿锵,仿佛浴火重生的凤凰,褪尽了世间所有的苦难,让金红辉煌的火河也黯然失色。 这一生,鬼螈从未听见过如此动人的声音。 他缓缓跪倒,热泪盈眶。 “我接受你的挑战!”他流泪大笑,凝视着变成苦枭怪的高登,纵身一跃,跳进火河。 “我是高登,我是人类。”高登一遍又一遍在内心重复,提醒自己。 金色的翎羽厚裹全身,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手脚化爪,喉咙不受控制地发出痛苦的嚎叫。 高登勉强施出藏渊式,苦苦坚守着心底的一线清明,随着翻涌的岩浆跌宕起伏,颠簸飘荡,仿佛过了很多年。 痛苦、绝望、悔恨……像奔涌的火潮一波波席卷而来,永无尽头。浑浑噩噩中,他又一次望见了那条光阴的长河,深藏地底,轰鸣奔腾。他想游过去,但那条河太遥远,太渺茫,怎样都无法伸手触及。 如果游不过去,我就永远只能是一头苦枭怪。高登全力挣扎,徒劳地探出手臂,发出一声声悲栗的嚎叫。 “你的腿很难治好。”有个声音忽而响起,他循声望去,僧侣坐在光阴的河边,双足濯水,目光纯净而沧桑。 “我的腿早就能跑了。”高登奋力伸长手臂,但他抓不住僧侣,双方恍若远隔了无数个世界。 “那不是奔跑。”僧侣静静地凝视着他,身影似乎近在咫尺,晶莹的水珠在赤足上闪烁跳跃。 “那什么才是奔跑?”高登吐出胸腔内炽烈的热气。 “永远朝着一个方向的奔跑,才是真正的奔跑。”僧侣问,“你的方向在何处?” 高登茫然沉思,神智又陷入一阵迷糊。僧侣的身影越来越淡,仿佛要飘散成烟。 “我想和你一样!”高登拼命划动四肢,试图追上僧侣,岩浆从翎羽上淌落,“这就是我奔跑的方向!” “人和人永远都不会一样。”僧侣缓缓摇头。 “人和苦枭怪也不一样!”高登不断向僧侣挥动手臂,“帮帮我!你一定可以!” “为什么不是我一定可以?息微术能帮你一次,藏渊式能帮你一次,难道这一生你就等待别人来帮你?等待,又怎算得上是奔跑?”僧侣垂闭眼帘,轻轻叹息,“你的腿很难治好。” “可是……” “可是我尽力了,可是今天太累了,可是秘笈太难找了,可是我变成了苦枭怪……每说一次‘可是’,你就又等待了一次。即便有了方向,你还能跑过去吗?” 高登呆滞半晌,蓦地吼道:“可是人不是孤独的啊!瘫痪的时候,父亲会帮我!沙暴的时候,阿泰会帮我!流血的时候,蝉蝉也会帮我!人不就是这样,一步步向前奔跑的吗?” “我独自奔跑。”僧侣偏过头,出神地看着高登,眼中闪过孩童般的好奇。 “所以你摔倒了,再也爬不起来了,不是吗?”高登抬起手臂,指着那条光阴的河流,“你没能跑过尽头吧!” 僧侣怅然许久,默默颔首。 从世俗的意义而言,他已经死亡,留在光阴长河中的只是一个不灭的灵魂烙印。在某一朵激起的浪花中,与眼前的少年玄妙共鸣。 “因为一个人是没有办法跑过终点的。”高登双目中闪出光亮,神智越来越清醒,“在遥远的,渺茫的路上,有很多很多你看不见的拐杖,你得以握住他们,继续向前奔跑!” 僧侣道:“那你的腿永远都治不好。” 高登反问道:“治不好的腿,就不能奔跑吗?” 僧侣沉默片刻,再次问道:“那你跑往何处?” “只要继续跑,总有一天能看到。” “如果你和我一样,中途摔倒了呢?” “人和人永远都不会一样!”高登脸上露出沉静的微笑。这一刻他恍然明了,苦枭怪想要伸臂抓住的,不是一个替身,而是那些失去的拐杖。 而他早在不经意间,就已经拥有了。 所以他永远是高登,不是苦枭怪。 僧侣莞尔一笑,缓缓立起,向高登伸出手臂。 穿越尘封的光阴,穿越无数年的等待,僧侣与少年以生命中最神秘、最庄严的方式连在一起,目光相对,双手紧握。 岩浆河流轰然炸开,河底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曲折通向地心深处。 “花开花落,唯有信仰不灭。”僧侣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