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雏燕春归（1）
春风习习，暮光和煦。清明时节万物复苏，冰雪消融，锦绣江南已是草长莺飞，风物如画，而关外白山黑水之间也不乏一派勃勃生机。清风拂过千顷沃野，生命便随之跃动。置身山野，仰止于高山，俯瞰至流水，心胸便随之豁达，积结于内的浊气仿佛也得轻轻一吐，再吸入的，就是那泥土的芬芳，和不知何处生发的淡淡幽香。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份闲适。置身于外，不难看出旅人们困于行路之难的些许无奈。山花绚烂间是一条栈路，落花淡掩春泥，栈路上行着的是三辆大套车。车老板可能就是这个时节里心情最难畅快的人了。原本一两天就能行完的路程，可雪融翻浆，这一次已足足行了四天。好在此行的东家好相与，不仅提前付完了足额车资，这一路上人吃马喂，打赏起来也算得上阔绰，再加上车老板们早慕这次的东家大名，干了这趟面上有光，回头也有了酒后炫耀的谈资。若非如此，谁又愿意在满路泥泞中灌这口冷风呢？ 三套大车上，头车坐的是四个年富力强、机灵麻利的随侍伙计，其中两个外乡伙计都是头顶黑布面一点红瓜皮帽，着深青色对襟粗布长袄，面色均红润白净。另外两个本地伙计乡间半大小子打扮，不合时宜的扣着翻毛皮帽子，短袄棉裤，双手对插在袖管里，也都不甚讲究。车厢里只听两个外乡伙计嘻嘻哈哈，另两个本地伙计唯有嘿嘿的笑着听着。 尾车上拉的是一车祭祖物什，装的也不甚满当，更没什么分量，是以不至被前车落下。可见这户人家省亲祭祖，走的是在精不在多的路子。 当中的一套车上，坐的自然是这趟的东家，只是前车叽叽喳喳，后车吱吱嘎嘎，只有这套车显得略微安静。 如此这般看来，这趟车随侍不多，物资不丰，也算得上是轻车简从，虽说关外民风彪悍，胡子较关内为盛，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未曾耽搁。 当中的东家车里忽的传出一个中年汉子的声音：“天擦黑前能到不？” 车老板听了这话，狠抽了牲口一鞭子，随口答道：“悬啊，看来是得赶夜路了，您老催命似的，这才错过了宿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您多担待着吧！” 那汉子噫了一声，“你这老小子，还会和你三爷顶嘴了，后个儿就是正日子，上车前你们咋跟爷说的，什么耽误事了直接给牲口松了套，给自己套上。我不催你怎么着？你当不当牲口三爷不管，耽误了爷的事儿看我不老大耳刮子扇你！” 车老板回了回头，却见那三爷真的掀了车棚前帘子，手也抬得老高。 “三叔，您就别催了，您也看着了，这一路哪曾耽搁过一时半刻？不是路难走嘛。再者说，爹出来前怎么跟咱爷俩说的，乡里乡亲的，与人为善呀……” 一缕斜阳打在说话人探出的脸上，但见这人十六七岁上下，浓眉象目，唇红齿白，梳了个整齐的学生头，一身米白色的斜襟长袍，防着倒春寒在外面又套了个满溜边粗布面的淡青色棉马褂，夕阳映得少年面上微微泛红，他年轻秀气的脸让人感到一团和气，舒服自在，而他的每一句话也都像这满山的春风一般，饱含着生命的韵律。 “三叔”受了晚辈一阵抢白，面子上挂不住，又是噫的一声。可是他向来对这个与己脾气秉性毫不投契的侄儿宠爱有加，不去骂他，放下了帘子，又坐回车里。 车窗透进这日里最后一抹阳光，少年看着三叔瘦削的脸，灵动的眼，淡淡一笑道：“三叔，今晚怎么也能到了，您心放肚子里吧！” 那三叔叉开五指，把自己的背头从前到后理了理。 他的手和脸型颇不相称，手指修长而有力，指节粗大，手握成拳，也不像常人凸凹有致，竟是平平的没有棱角。 这套车里另坐着一老一少，老的四十出头，面泛油光，大鼻阔口，浓眉细目，身子肥硕，一人竟占了小半个车厢，衣着打扮虽然也是素色，却都是考究的缎子面，显然是当地的富户。另一个年轻人二十岁上下，一身行头和这肥胖汉子如出一辙，面相更如一个模子刻出，只是他虎背熊腰，虽生得粗壮，却不显臃肿。这二人乃是当地兰西县城里有名的人家，名医世家雍氏燕怡堂的二东家雍继礼和他的大儿子雍世彰。 车厢里一老一少两个外乡人却是这燕怡堂的奉天一支。自打几代前燕怡堂分家，这一支便久居奉天。只是上一代客死异乡，后人念着落叶归根，这才扶灵归乡，两支方始合流。当然，这也仅限个走亲访友，祭祖扫墓，感情虽说融洽，却也是远亲不如近邻。 为了这次清明祭祖，奉天燕怡堂当家大爷雍白，置办各色物什忙活了个把月，更兼大年前后向来是生意旺季，过了年竟是一场风寒倒了下去。虽无大碍，却也挨不得风吹，受不得颠簸，这才让自家三弟雍书带着奉天燕怡堂长子长孙，雍白的独子雍澈代己回乡祭祖。 雍继礼和雍白、雍书是平辈的堂兄弟，可这兰西县偏处关外黑龙江一隅，雍家虽是大户，眼界毕竟有限，从火车站接了这两位亲戚，换乘马车再回县城，一路上该说的家常闲话早都在头两天唠完了，这时雍继礼看着雍书心焦，却也只能发挥生意人特长，有的没的东拉西扯。倒是儿子雍世彰和他的奉天老弟少年心性，聊得投机，一路上互相问问看过什么医书，把过多少病患，练过什么把式，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更兼那雍澈在奉天城里上的是新式学堂，谈吐自脱于乡野，时不时蹦出来两句新诗，让雍世彰大感新鲜。 夕阳终落。就在车老板感叹满路泥泞，夜路难行之际，头车却停了下来。雍继礼带来的两个伙计来不及扣严棉袄就跳下大车跑了过来，车老板吁的一声勒停牲口，扭头喊了一声：“二老板!”雍继礼别别扭扭的从车厢里探出半个身子，“咋了？”伙计来不及停脚就喊道：“火把！火把！马队…五六个人！” 雍继礼眉头一皱，他知道伙计们为何惊慌，可是此处离县城不足百里，胡子岂敢如此嚣张，在此剪径？好在他家世居兰西已逾四世，在黑白两道间名头颇响，他本人又是心思缜密，片刻间眉头舒展：“不怕，上车坐着去，我一个人和他们说话。” 两个伙计显然大不放心，却也被雍继礼用厚实的手掌推推搡搡的撵上车，奉天跟来的两个伙计也识趣的缩回了探出的脑袋，一脸的错愕。 车上唰的一声响动，雍继礼回头看去，却见雍书掀开车帘，轻轻一跃，稳稳地落在自己身边。 “怎么地，礼哥，山大王？” “老三见笑，不碍事。识趣的胡子报个号便无事，要钱便与他们两个，回头要他们连rou带骨头吐出来！” 雍书微微一笑，上下打量雍继礼一番道：“看来礼哥这身功夫是撂下一阵子了，这两年净练那恭喜发财的四字经了吧！哈哈哈！” 雍继礼脸上一红，道：“谁不知奉天雍老三文武双全，个儿把胡子不在话下。可你远来是客，当哥哥的不能让你有分毫闪失。” “哈哈哈，礼哥说的好！说的我都想松松筋骨了，可是我怎么听都像是你怕我一个失手，让胡子掳了去，朝你们要绑票儿钱啊？要么就是怕坠了咱们燕怡堂大大的名头？哈哈哈！” 雍继礼显然没那闲情逸致陪他在这打哈哈，转过身看着愈来愈近的马队，沉声道：“老三别闹，快回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