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战局重开

    第二十章战局重开

    “……同志们，你们厂里这个化费一百多万元国家投资的新产品车间，对于发展建材工业、处理废渣污染、保护生态环境具有重大的意义。可是，投产以来，折腾了八个年头，生产还没有走上正常的轨道，质量低劣，经济亏损，不仅拖了你们整个工厂的后腿，也影响到整个局系统的生产计划，情况是非常严重的。造成这种落后面貌的原因，可以举出十条八条，但真正关键的问题是企业管理混乱，缺乏科学技术的引导。因此，粉煤灰砖新产品的落后面貌再也不能继续下去，新产品技术攻关刻不容缓，这是摆在你们面前最重大、最迫切的战斗任务，谁也不能掉以轻心。曾有为同志任职以后，为改变企业落后面貌做了大量的工作，这一次，他以企业厂长的身份向局办公室提交了一份关于开展粉煤灰砖新产品技术攻关的建议报告，引起局机关的重视，经过局生产计划处和技术监督处两部门的审议研究，一致认为这个建议既具有科学性、又具有可行性，非常及时非常必要，局里的批示已经正式下达到厂，同你们领导班子见过面了。曾有为同志这个报告中制订的技术攻关实施办法，我个人认为是经过深思熟虑，具有科学根据的。当然，要办好工厂，靠一、两个人的努力是不可能的，对待任何战线和任何单位的重大事务，我们党一贯的办事原则是民主集中和集思广益。为了促进你们厂早日解决粉煤灰砖新产品技术攻关的难题，今天，我代表局党组列席参加你们厂党委会议，希望大家围绕曾厂长建议报告这个中心主题，民主审议积极讨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在坐的委员，谁还有更好的办法和建议，都可以拿出来讨论研究。如果暂时还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我看就曾有为同志的建议和办法进行讨论和表决吧。”

    这是一九七九年那个闷热的初夏，在市属砖瓦厂二层办公楼下层会议室里传出来的苏北口音普通话。

    这是一次涉及这家工厂前途命运的党委扩大会议。正因为这个会议非同寻常的重要性，市建材局局长兼党组书记关向荣亲临会场，列席指导。会议开始时，作为当然主持人的厂党委书记汤炳权，恭敬地请关局长作指示。关向荣不事铺张，抓住核心议题作了这番严肃的讲话。

    由于关局长的亲自光临和他那开门见山的简赅讲话，今天的会议一扫往日那种随意笑谈的轻松气氛，七大委员各各严姿肃态正经发言，来自基层各车间和科室的兼职支部书记正襟危坐认真旁听。

    对于召开这又一个由新任厂长曾有为刻意提案而造成的专题会议，汤炳权是无可推卸早有预料的。自然，又一次面对如此重大事务的决策会议，按照惯例，他指挥下“汤记同盟”的事先会商是少不了的。只是，这回汤宅聚会的情况不同于往常，面对这样一个上级批示的唯独议题，鉴于新产品车间这个八年徘徊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是无可否认的现实，盟友们谁也拿不出解决的办法，更找不出反对和阻拦技术攻关的口实，只能共同抱着隔岸观火听其自然的消极态度来应付时局；就连惯以巧谋善断出名的“盟主”汤炳权自己，也一反往常那种运筹帷幄的得意姿态，只对诸盟友嘱咐一番“顺势表态”和“相机行事”的行事办法，未能筹划出任何抗争计谋。

    对于召开这样一个重要会议，真正的运筹者已经转移到厂长曾有为身上。党中央划时代的新决策正在获得亿万民众的理解和拥护，经济改革的形势正在日盛一日地汇成时代潮流。曾有为力主谋划的新产品技术攻关计划，上有领导机关的赏识支持，下有干部群众的期待拥护，他已经通过艰苦细致的工作，发掘一批技术人才，组织起一支能挑大梁的骨干队伍，做好万无一失的行动准备。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他坚信自己巳经找到企业改革的突破口，拿回曾经在关局长面试中失落而关键的那“五分”，能够圆满地完成关局长布置的全部考题。在今天这个厂党委会议上，他握有真正的主动权，可以稳cao胜券。

    关局长开场讲话后，会议正式开始。曾有为率先胸有成竹地详述了关于开展粉煤灰砖新产品技术攻关的意义、方向、组织部署和具体措施。出于无可抗拒的大势，委员们纷纷发言，对曾有为的攻关计划表示赞同，所发议论内容大同小异。然而，在讨论到具体行动部署的时候，却出现了严重的分歧，两种针锋相对的意见相持不下。

    分歧集中在攻关领导小组的成员确定上；确切地说，分歧集中在攻关主将的人选上。

    曾有为谈锋锐利慷慨陈辞，一条又一条地引用党中央三中全会决议的要点，一件又一件地列举十佘年来本厂技术人才钻研科学的巨大贡献和屡遭政治打击的悲惨事实，雄辩地说明着刘忠才是个既有真才实学、又有报国之志的宝贵人才，力主推荐刘忠才担任攻关领导小组组长。而许多委员却振振有词冷嘲热讽，运用十年文革期间学会的漂亮理论口号，曲解事实真相，把刘忠才说成“骄傲自大目无领导”、“头上长角身上长刺”、“政治上不可靠”等等的危险人物，竭力反对刘忠才进入攻关领导小组。论战双方各执一词，不肯让步。

    这时候，受尊承敬坐在会议桌首席上的关向荣局长，既不插话也不着急，只是款款地微笑着，时不时喝点茶水，满有兴致地倾听着与会者热烈的争论。他看得出来，曾有为虽是孤身一人，表面上处于劣势，却是语气稳重立论精实，具有无可辩驳的优势；而相形之下，反对者们虽然人多口杂，表面上其势汹汹，实际上却破绽百出内里空空。他在一旁静观局势揣度人心，以便到关键时刻助曾有为一臂之力。

    奇怪的是，在这场围绕攻关骨干人选的尖锐论战中，七大委员里，却有两个人物闷声不响一言不发——

    身居党委书记首座的汤炳权书记，不仅对曾有为所提方案心持反感，尤其对曾有为提名的攻关领导小组人选深感惶怒。在他心目中，这个新产品技术攻关领导班子，简直是曾有为处心积虑搜罗“落后分子”和“工人败类”组成的乌合之众；竟然要刘忠才此人充当攻关主将，无论从理论信仰上和个人利害上衡量都接受不了。若依心愿，他真想亲自站出来进行强有力的反对，但多年来浪迹政治舞台的经历，早巳养成他那凡事严斟细酌的习性，在任何公众场合里，简单举动或莽撞行事都与他无缘，其一言一行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万全之策。当前的时局，以他始料不及的方式向前发展，使他感到日子过得越来越不顺心。他哀叹“左派当政”黄金时代的短命夭折，他怨恨三中全会后党中央“违逆领袖训示”的“轻举妄动”，让他得心应手把权治厂的一些传统武器大失效用。虽然，曾有为在前一次召开厂党委会议上高调宣示的企业整改方案，曾被他率领“汤记同盟”以领袖训示之“红专之道”势如破竹地成功阻击；但这一回，曾有为针对新产品技术落后经济亏损的问题大做文章，却一下子抓住了整个工厂的弊端要害，于情于理都令人无法抗拒。尤其眼前境况明白显示出，关局长这个以“工业领军行家”著称全市的领导人物，已经成为曾有为搞企业改革的支持者，更加让他惶恐不安。种种迹象表明，解决新产品难题巳成大势所趋无法阻档，因乎于此，他在会议开始讨论曾有为所提方案时，来了个观风使舵顺水推舟，不仅违心地泛加赞赏，而且还对新产品落后现状引咎自责，让人一听，真觉得高姿富态。但是，当会议针对技术攻关领导小组人选展开的尖锐论战中，他却一直皱眉锁口，强压内心冲动欲升的不满情绪，默不作声。其实，他那复杂的大脑机器正在一刻不停地紧张运转，权衡着利弊得失，蕴酿着对付办法——他遗憾地意识到，党中央那条“放牛鬼蛇神出笼”的政策已经在全国铺开，平反文革冤假错案的工作正在深入推行，刘忠才那三封要命的申诉信已经发生效果，在局党组领导亲自关注下，落实政策办公室已对此立案复查，在办案人员连续几次询问中，他作为此案决策当事人，面对过去强加给刘忠才的错误政治结论和人事处理方式，他无法否认，只能有所保留地赞成推翻，同意销毁档案恢复名誉；而此人一旦脱开套在头上的政治枷锁，欲反对其进入技术攻关领导小组，就难以找到理由了。他旁观着会场的争论，曾有为竟然在局长在座的情况下，为刘忠才大唱赞歌，这不仅是无视自己指挥下这个领导班子的权威，而且是一场从负面对这个领导班子和他个人“压制人才”的不指名批判，无异于在他心灵深处猛掏了一把，痛得他浑身发颤，恨得咬牙切齿；但刘忠才其人的生产技能和知识才干又是全厂有目共睹的，曾有为摆出的提名理由，条条都有事实根据，即便硬着头皮去反击，也会碰得头破血流。古语称“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不能为一时出气而有失颜面，只得压下火气吞下这颗自栽的苦果。他眼瞧着自己营垒里那些忠实的盟友，虽然步调一致群起出战，特别是石洪和张达功那两个造反派小兄弟，更是胸怀私隙卖力上阵，简直演进到强词夺理的地步，让他觉得可笑又可怜；他自然完全看得出来，盟友们表面上的汹势掩盖不了情理上的贫乏，在曾有为的据理论驳面前，只能一个个节节败退穷于应付，他决不会跟着他们去出丑倒霉。他打量坐在他隔壁的关局长，这位上级机关的主要领导人很少会出现在基层企业的会议上，面对低层单位的会场乱象，表现出无比的沉稳老练，对会议上出现的分歧和争论不置可否，而是悠然旁听，始终保持着既严肃又和蔼的表情，真正令人敬畏。在这样一位资历深厚、公正不阿的判官式领导人物面前，他必须小心翼翼，决不冒冒失失，如若轻易犯上，将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经过一番紧张思谋，他渐渐下了决心，想出一个自以为的万全之策——不仅要倒转脚根，顺应曾有为的意愿，而且要以人人可以接受的巧妙提议来安慰下属盟友，以稳定军心，给今后的搏奕留下周旋的余地。他在静候着说话的恰当时机。

    副厂长魏忠善此时也充当着会场论战的旁观者。这位劳模出身的基层干部，于左派当政的十年迷乱风云中耳濡目染，塑造出一颗政治僵化的头脑。他无条件地崇拜已故领袖******的训导，服膺“最高指示”的无上权威，对极左派拉大旗作虎皮、口不离领袖语录的可爱形象不辨真伪，只能人云亦云顺风顺势。他文化低浅眼界狭窄，平时很少关心厂外大事，除忠于领导分配给自身的职守外，在老厂长王勤和离厂上调局机关之后，凡事皆服从厂里新兴当权人物汤炳权的指挥。有鉴于此，他对新任厂长曾有为“脱缰野马”式的治厂目标，从感情习惯上一时难以接受，所以，曾经于前次党委会议上不自觉地用他那独有的诚恳告诫充当反对派角色。然而，在眼前这次党委会议上，他的心境却是迥然不同了。作为主管全厂生产指挥的副厂长，多少年来，新产品车间这个烂摊子使他深抱愧疚耿耿于怀，聆听过局党组的批示意见和关局长严肃讲话后，更引起他强烈的自我谴责和思想震动。曾有为厂长又一次拿出这套针对新产品车间的技术攻关方案，有如在他面前展开一幅全新的治厂蓝图，无论从国家现实利益着想还是从下级服从上级的组织观念考虑，都不允许他出来当反对者。为此，会议之初，他曾带头表态深刻自责，完全赞同曾有为的攻关方案；但是，当会议开始讨论方案中的具体部署，旁听厂领导班子几位盟友的反对声音时，他却变得沉默无语了。对于刘忠才这个争议人物，说句实话，他与他曾有过三年的师徒之情，这位壮年工人生产上巧思苦干的精神、技术上样样拿得起的出色能力和文化上苦学苦钻点子多的卓越才干，令他从内心钦佩；长期以来，对方在政治运动中累受压制打击，他从简单的政治观念出发，哀其不幸怒其不驯，虽然不自觉地扮演过批判者角色，可内心深处总是好感重于成见，只是“恨铁不成钢”而已；如今，见对方政治上的“反动嫌疑”已彻底消除，他如梦方醒心怀负疚，决不愿像“汤记同盟”中其他盟友那样继续给人乱泼污水；不过，“汤记同盟”政治上佘威尚在，不久前还参加过汤宅聚会，他一时还不可能做出有违盟约的蠢事。正是抱着这样一种复杂的矛盾心态，他只能闷着头呆坐，消极等待会议结果。

    ——面对这场尖锐的论战，在厂长曾有为的反对派阵营里，一个党委书记，一个副厂长，这二位领导班子核心成员都蹴躇无声，下边几位普通成员即便跳得再高也无所作为了。

    围绕攻关领导小组人选关键问题的一阵激烈争论，是非逐步明朗，火候已到，旁观多时的关局长终于插话发表了自己的见解：“关于攻关领导小组人选问题，你们党委成员争论很激烈，可我听了半天，分歧并不大呀。争论集中在刘忠才同志身上，把你们的发言归拢起来，大概是这么两个观点：第一，这个人文化高、技术好、有干劲、肯钻研，当过大班长，做过质捡员，搞过新产品科学研究，说明他的确是个人才，应该用起来。对这一点，大家意见基本一致，是吧！第二，这个人的政治表现，有人说他敢讲真话、敢提意见，是主人翁责任感；有人说他头上长角，喜欢顶撞领导，政治上危险。不管怎么评价，这个人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政治表现，局办公室已经复查清楚，你们厂党委也已经同意改正以前的错误结论，让他恢复名誉，这就不存在什么政治上不可靠的问题，是个可用之才嘛。在对待人才问题上，我们不能老是照着旧皇历办事，要积极发现大胆使用，放手让他们去挑重担子。才能高不高，表现好不好，实践最能证明嘛！如果没有其他新的不同意见，我看就开始表决吧。”

    会议终于进入表决程序。

    当针对曾有为攻关方案确定的理由、目标、任务等重大内容进行表决时，七个人全票赞同。

    当针对攻关工作部署进行表决时，七只手也纷纷举起。

    当最后一关，针对曾有为提出的攻关领导小组成员名单开始表决之际，出乎人们意料之外，久不启唇的党委书记汤炳权却插进来发言，提出一个新的建议：“既然新产品技术攻关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首要工作任务，那么，领导小组责任重大，应该慎重对待。我们必须把既有主人翁政治觉悟、又有一定文化和技术水平的人才作为选拔的条件。当然，对于那几个普通组员，尽管其中有个别政治思想落后不太符合条件，但这无关大局，我们可以不予计较。关键是组长人选，因为身负攻关主将重任，力量是否充足事关成败。我认为，正像关局长指示的，刘忠才同志在以往有过政治上行为过激的缺点，但确实是个具有较高技术知识又能苦干实干的人才。过去几年，我们领导班子受到极左路线的影响，对他无限上纲处理过度，妨碍他技术才能的发挥，应该引为教训；现在，组织上已经为他甄别平反恢复名誉，可以让他出来担负重任，选他当组长，我个人表示赞成。不过，从加强党组织对攻关工作的领导出发，我建议在领导小组里加设两位副组长，由石洪同志代表车间管理班子、由张达功同志代表党委政工部门担任此职，这样，有利于加强攻关工作的领导力量。以上建议只是我个人的意见，供同志们参考。”

    具体讨论时一言不发，临阵表决前来个节外生枝，汤炳权这一新鲜的建议令与会者们始料不及，大感迷惑。但这个建议的实际效果却非同一般——既敢于自我批评，又尊重上级领导；既支持厂长方案，又体现党组织的重视；既给曾有为物色的攻关阵营掺进自导“汤记同盟”的砂子，又给自己的党羽们捞回了战斗失败的面子——这一着怪棋，真叫深思熟虑匠心独运、高屋建瓴堂皇巧妙，人们对其只可疑惑不可否定，会场上一时出现沉默。

    显然，汤炳权这个提议合情合理，连关局长也禁不住拍案叫好：“老汤同志提出的建议不错嘛。只要对攻关工作有利，我想，委员同志们是会加以考虑的。”

    表决开始。汤炳权居心叵测另有盘算，自然率先举手；曾有为虽然心存疑虑，但从安定团结的大局出发，跟着举手；而其他五位委员不乏迷惘之色，但尊奉盟主指挥是他们的既定之规，只能上行下效举起手来。结果，曾有为所提的领导小组人选与汤炳权补充的两位副组长人选一起，全票通过。

    会议结束之前，关局长的指示仍然是那么简捷有力和威严不贷：“你们今天的党委会议开得很好！大家经过开诚布公的讨论和争议，对新产品存在的严重问题取得共同认识，一致通过了曾有为同志提出的技术攻关建议，希望同志们齐心协力，雷厉风行地贯彻执行。最后，我代表局党组指示，需要让你们厂里各级领导班子明确几个工作要点：第一点，曾有为同志作为一厂之长，是全厂企业管理的行政领导人，对新产品技术攻关担负着组织和领导的重任，是这场战斗的总指挥，应该自始至终参加领导小组工作，只准做好不准做坏。第二点，攻关领导小组是你们厂暂时设立的专业机构，补充进领导小组的两位副组长，必须尊重组长的指挥和决策，积极协助组长搞好攻关领导工作，不允许拿着党员干部或党委委员的身份搞特殊化。第三点，新产品技术攻关是你们全厂工作的重中之重和当务之急，党政工团、有关车间、厂部各科室部门都要同心协力主动配合，任何人不得给攻关工作设置障碍。同志们，我希望你们全厂上下同心同德团结一致，依靠技术人才，发挥广大干部群众的积极性，按照科学精神办事，一定要把新产品的产品质量和经济效益全面提升上去，争取年底以前甩掉这个落后包袱。局里等待你们的胜利捷报！”

    这次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厂党委扩大会议成功结柬了。尽管与会者们各自的心情是复杂的，有振奋、有热烈、有反感、有忧疑、有希冀、有轻视……，各怀心事貌合神离，但决议既已形成，目标已经统一，有如江河海洋里的水花浪头，大小强弱一齐皆被大潮挟持着，只能往一个方向奔涌前进。会议之后，在市属砖瓦厂里，艰巨的企业改革号角终于开始吹响，一场“进攻突破口”的前哨战局即将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