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寒冰消融是春水在线阅读 - 第二十三章 奇姻异缘

第二十三章 奇姻异缘

    第二十三章奇姻异缘

    午餐之后聚会结束,从曾厂长家里出来,朱凤兰与包子荣心照不宣相伴而行。

    这是一对奇异的恋人。

    朱凤兰,这个二十七岁的大龄姑娘,相貌平凡质扑文静,站在姑娘群里,没有任何惹人注目的地方。但她知书达理富有感情、外柔内刚藏而不露,质扑中蕴含着坚韧,文静中显露出聪颖,在全厂的青年女工中可说独具风姿。她的父亲是个普通的中学教师,母亲是个集体企业的财务会计,虽称不上出身书香门第,却可谓成长于知识家庭,从小耳濡目染,养成智理通达的心性,由小学到中学都是个品学兼优的尖子学生。可是,她的生活道路却是坎坷多难的。正当她满怀理想盼望上大学深造的时候,一场料想不到的政治风暴随同那张高中毕业证书从天而降。她也曾身不由己地被学生造反运动的社会洪流裹夹,当过几个月的红卫兵小将,但质扑文静的性格很快使她对狂热的造反运动产生厌倦,在忠厚的教师父亲的训导下摘掉红袖章,去农村插队落户,开始在食不甘味寝不安眠、前途茫茫心思迷乱的生活漩涡中沉浮。

    她当下乡知青的第二年,在一次公社举办的学习班上认识了邻队的男知青张达功,两人被指定担任一个学习小组的正副组长,因各有肚才接触频繁,互相谈得很拢。至那次知青学习班散会后,张达功一见如故,常常与她书信往来频频到访,两人很快成了异性朋友。年轻的姑娘,刚离家门初上人生旅途,心地单纯涉世未深,对复杂的世道人心所知甚少,在同张达功的频繁接触中,被对方的潇洒大度和能说会道所吸引,渐生倾慕陷入热恋。一个风雨交加的秋夜,张达功出其不意地冒雨来访,从衣袋里掏出包东西,说是闻她脚踝扭伤,特地给她送来名贵中药“田七粉”帮助治疗。她心生感激,经不住对方的百般温情和巧妙挑逗,两人欢度了一个云雨之夜,从此更加如胶似漆。此后,“上调风”入侵知青王国,仍然由于她那质扑文静的性格,在审时度世和笼络人心的“关系学”方面一窍不通,难登“返城之榜”;而她那个恋人张达功,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捷足先登,头一批便被招工进城了。张达功在离乡返城前夕,曾经到她那里小住过两天,信誓旦旦地向她许诺“永远忠于爱情,三年后登记结婚”;她深信不疑,向他又一次献出了rou身。然而,张达功回城被分配到市属砖瓦厂后便当上造反派组织头目,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地位的升迁,对她却逐渐冷淡疏远。她对他痴情如旧,一厢情愿地憧憬着“三年后结婚”的幸福。漫长的三年过去了,有如晴天霹雳,这个梦中丈夫不仅没给她带来伉俪之缘,相反却给她寄来一封无情的绝交信。她为此而惊疑万分和怨忿盈怀,好不容易找到张达功当面质问,这个忘恩负义之徒一把撕毁先前那张温情脉脉的面纱,竟然厚颜无耻地约她参加与别人的结婚喜宴,彻底暴露出虚伪薄情的真实面目。可怜的姑娘,一时经不起这感情亵渎和误失贞cao的沉重打击,精神萎靡大病一场,幸亏教师父亲的同情劝慰耐心开导,才排赊轻生的念头,把灼人的创痛抑在心底,郁郁寡欢地继续生活。一九七五年,在插队之地乡亲们和村队干部帮助下,她终于走上返城之路。可是,冤家路窄,想不到招工管理部门划下的分配名单竟迫使她走进了市属砖瓦厂。赫然面对张达功这位造反任干红运佳途的昔日虚伪恋人,她深藏仇怨,像躲避瘟疫般地迥避着他,始终不愿正眼看他。鉴于读书人强烈荣辱观起作用,两人即便偶然相遇,双方谁也没有提及过去的勇气,一如素不相识的陌路人点头而别,全厂上下至今无人知晓两人之间往昔发生过的那段失真的恋爱史。

    幸运的是,她进厂之际,恰逄厂部化验室需增加一名成员,她那“三届生”和老知青的简历被老厂长王勤和慧眼相中,被分配到化验室当学徒,遇上了多才多艺的师傅刘忠才。在这位热情耿直的严师培训下,她如久旱逄甘霖,迅速忘却了爱情生活中那个心灵创伤,一头扎进知识的海洋。师徒俩,一个悉心传艺竭诚施教,一个虚心好学刻苦钻研。她很快复习已经丢弃多年的高中数理化课程要点,熟练地掌握了师傅传授的原料化学分析和成品物理捡验的cao作技能,于出色完成日常岗位任务之余,积极配合师傅私下谋划探索粉煤灰砖新产品工艺规律的科研工作,协助师傅做了几十组不同原料配方或不同成型方式的小样实验测试,自然成了刘师傅科研事业上的忠诚伙伴和得力助手。一直粘贴在化验室墙上那张小纸头记录着的珍贵实验数据,果然包含着刘师傅的心血结晶,也融汇着她这位艺徒的劳动汗水。师徒情义胜亲人,刘忠才对这位聪颖诚实的徒弟深为赞赏十分钟爱,而朱凤兰对这位才高志远的师傅更是衷心钦佩刻意仿效。在这三年学徒期间,她重又感到了生活的乐趣和心灵的充实。可是,好景不长,到了她出师转正的那年,她的师傅忽然间变成了厂里的“四人帮帮派骨干分子”,被强令审查批判,并逐出化验室调到砖瓦窑里去做粗工了。师傅挨批受审期间,身居厂党委常委和政审组长要职的张达功居然找上门来,以“政治立场”的名义动员她站出来揭露师傅的谓之“踢开党组织私自搞科研”的罪行。她虽然不太了解工厂的厂情和师傅的实况,但相处三年,师傅的高尚品德和可贵志气历历在目,她深信师傅沤心沥血搞科研的行为是光明磊落的,谁也别想从她心目中抹去师傅的高大形象。旧恨新仇一齐涌上心头,她一声不响地横眉冷对着,静候张达功厚着脸皮鼓唇弄舌完毕,用冷峻的目光怒视对方,喷出一口正气加以回绝:“我同伪君子无话可说!你走吧,别妨碍我工作!”第二天上班,她还延续正气一改文静性格,主动去厂部办公室找到汤炳权书记反映意见,为师傅公呜不平:“同事三年事实为证,刘师傅利用业余时间搞科研,从来没影响过化验室业务工作,他的高尚行为大大有利于社会主义建设,应该登上劳动模范光荣榜!……”万料不到,就因为她自然喷发的这股正义之气,却抵触了厂领导层运筹的“革命潮流”,没过多久,人事科一声令下,以“受帮派分子利用,不宜搞技术工作”为由,将她调离化验室,到新产品车间当了球磨机cao作工。她为失去化验员这个称心工作岗位而痛苦过,但对自己维护真理而受奚落的后果始终不悔,对自己的师傅更是崇敬如一,常去刘家借阅书刊和讨教学问。

    从整洁而有趣的化验室cao作台,到肮脏而单调的球磨机,自然是个九十度的大转弯。她日复一日地戴着口罩,处身于石灰、石膏碾磨的粉尘旁边,满耳朵整天充塞着宠大机器轰鸣的噪声,每天的全部工作便是守护和cao弄着那几个电器开关,既艰苦又乏味。日常举动一旦脱离文化知识的武装和职业兴趣的支撑,势必会导致心灵的空虚,她经常为此而独自叹息偷偷流泪。不过,对于经历过命运坎坷的她,工种的变迁、岗位的转移仅仅是造成环境艰苦和生活枯燥而已,与以往八年度过上山下乡之苦境相比较,算不上什么大挫折,未过多久,她就渐渐地习惯了、淡然了。

    令她想不到的是,伴随工种变迁逆境的到来,在她单调而枯燥的生活中,却又一回遭遇到男女关系上的一场变故。真乃“屋漏偏逄连阴雨,家贫反遭窃贼偷”,这个怪异的人情变故,又一次事关她内心的人格荣辱,作为曾经经历人生旅途上留下过****创伤的她,面对这新一轮情节不同的心灵打击,又该如何应付呢?

    事情来得极为偶然和难以预料。

    去年,一个夏日的夜晚,她正在当班cao作,车间办公室里突然接到她家人的电话,值班人员立刻转告说她母亲心脏病发住进医院。她心急如焚,连忙向组长请假,由值班员代岗cao作,匆匆冼脸换衣,骑上自行车离厂奔赴城里。时近半夜,城郊柏油马路上寂静无声,青色的路灯光下,只是偶尔有些赶夜班的工人迎面骑车而过,有时也会鬼影般地冒出几个无所事事的夜游人。她心中忧急目不旁顾,快速蹬车而行。忽然,背后隐隐传来一阵放荡的笑声,紧接着,有两个“鬼影”飞车而至,其中一个在对她超车时故意折偏车把,把她撞翻在地。她莫名其妙地抒摸着摔疼的右腿,正埋怨着对方无故撞人,还没从地面站立起来,猛见两个嘴喷酒气的陌生男人一左一右走近身边,向她发出下流的挑逗。这时,她才意识到了什么,愤怒地骂了一声,刚刚站起身来,就被两只男子的大手紧紧挟住了胳膊。她一边拚命挣扎,一边绝望地狂喊呼救。正当两个“鬼影”狞笑着把她往马路边的草丛中拖去的危急时刻,但听身后蓦地响起另一个男人的怒吼声:“放下手来!”两个“鬼影”吃了一惊,回过头去骂了句:“******,谁叫你来管闲事的!”那个后到的男人继续发出威严的声音:“哥儿们,三更半夜偷鸡摸狗欺侮女人,算什么本事?野狗不如!”两个“鬼影”立马将被挟持者放开,把怒气转移到干预者身上,一前一后,如狼似虎地朝那男人围上去。暂时摆脱危险的她,吓得双脚都瘫软了坐在地上,一时竟忘记了及时逃命,眼昏昏地呆望着面前发生的那幕触目惊心的恶剧——后到的那个男人不慌不忙,从急刹住的自行车上跨下来,扔开车子,拉开架势,命令似地向对手喝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种的上来试试!”两个“鬼影”咆哮着扑了上去,那男人身子往下一蹲,双臂并举左右开弓,三拳四脚便闪电般地将对手打翻在地。两个“鬼影”狼狈败退,一边咬牙切齿地发出威胁:“******扫帚星,我们记住你的红脸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等着!”一边爬上自己的自行车仓惶而逃。那个战赢的男人稳站原地并不追赶,朝着两个“鬼影”喷出粗野的笑声:“两个熊包蛋!哈哈哈!有种的明刀明枪干,我等着你!”这时候,她才看清楚,这个打抱不平的“侠客”竟是与自己同厂同车间的男青工——大名鼎鼎的干架大王“豹子头”!出于对“阿飞”人物本能的恐惧和憎恶,平时碰到这类人物都避之唯恐不及,她自调到新产品车间后,虽然常见这个男青年粗壮的身形,但从来没打过招呼,只闻其名不识其人。此刻,她怔怔地望着他,不明白这个“阿飞”式人物怎么会见义勇为来救她。倒是对方走近她身边,诚恳地微笑着招呼她:“咦,原来是朱凤兰!一个女人,半夜三更单身走路骑车,好危险呀!这样吧,干脆我送你到城里去,什么都不用怕!”她半是惊悚半是感激地重新跨上车去,那男青年果真调转车头跟了上来,一路作伴把她送到了人民医院大门口。从此,她结识了这位怪异的同事和恩人,熟悉之后,她发现这个在公众面前声名狼藉的野马般的男青年,尽管说话有点油腔滑调,举止有点粗野放荡,但并不像人们议论的那么坏,为人憨直豪爽,干活麻利卖力,尤其在她这位文静姑娘面前,始终行为规矩,从没出现那种下流出格的歪风邪气。出于感恩之义,她热情地对待他,渐渐地,两人相处密切起来。他小她二岁,双方以姐弟相称,成了一对经常来往的异性朋友。一个性情温柔的文静姑娘竟然搭上了号称“豹子头”的粗野汉子,信息传开,犹如老鼠跌入开水锅,引起了公众喧哗,厂内厂外同事熟人半是惊奇半是担心,“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之类的舆论一时甚嚣尘上。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当她真像好心jiejie关心顽皮弟弟那样,不顾旁人的讽刺叽笑,用自己的诚意帮助和引导着包子荣往德行正轨上走的时候,一个预想不到的变故又如晴天霹雳般降临到她的身上。

    那是去年一个静谥的秋夜,女工宿舍的青年姑娘们几乎全体出动,到相邻一家炼铝厂的大会堂观看国产新影片《十月的风云》去了。唯独她没去赶这个热闹,而独自一人坐在床头,津津有味地在阅读最近报纸上刊载的“天安门事件”的报道文章。这时候,包子荣敲门到访,她像平日一样,连忙放下手里的报纸,前去开门。不知何因,包子荣今晚没有约伴出游,晚餐时到厂外小饭店里卖了两斤烧酒,在职工食堂里打了几个菜,同厂外来访的两位哥儿朋友小宴聚餐,酒足饭饱后谢绝了朋友的观影之邀,怀着一种独特的心情,专门来见他的“jiejie”。她闻到他嘴里散发出的那股刺鼻的酒味,望着他那手舞足蹈般的微微醉态,满脸不高兴地训斥起来:“小包,你呀,老毛病又犯!跟你说过几回了,少喝酒别抽烟,别跟那些哥儿们在一块混,你又忘了!”“不,不,jiejie,你的话我句句听得进耳朵,我不会忘掉!我几个星期都没喝酒,没同哥儿们串门,今天是特殊情况,有两位铁哥好心来提醒我,叫我提防人家的暗刀子!”“你……,唉,你们这些人都像二流子,真是本性难改!只要你自己好好的走正道,不去沾边儿,人家会平白无故找到你头上来吗?”“jiejie,你说得对,我也是这样想的。可你不了解,那些黑了心的狼崽子凶得很哩。不过,jiejie,你别替我担心,豪杰英雄义气为重,做好事不怕两肋插刀,我可以对付他们的!”……她很不理解包子荣的自我辩解,对他充满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小包,你呀,你让我怎么说呢?跟你认识以后,我把你当成亲弟弟一样,为了让你学正规做正派人,我都cao碎了心!”没想到,包子荣激动地一步跨到她跟前:“jiejie,你是我这一世碰到的头一个好心人!我长这么大,在家里、在工厂、在社会上,还没见到过象你这样关心我的人!你让我看到了春天、见到了阳光!我从来没向别的女人说过这样的话——我喜欢你!”猛听此话,她心里“格登”一跳,慌乱地说:“小包,你说些什么呀!”哪知道,包子荣一双微醉的眼睛直勾勾地望住她:“凤兰!好jiejie!你是有肚才的人,你一定懂得爱情!你……你让我亲一亲!”还没容她脑子反应过来,包子荣那双铁钳般的手使劲捉住她肩膀,接着,那张油腻且冲着酒气的男人的嘴巴,强有力地在她微红的嘴唇和嫩白的脸蛋上猛吻了几下。没有预料不曾提防,无法躲避不可抚拒,她如遭突然电击,霎时脸孔惊得铁青,连话也说不出来:“你……,你……”包子荣见她被吓成这个模样,也立刻如触电般地松开了手,肚里的酒气不翼而飞,额上冷汗直冒,惶恐地后退几步,扑地双腿跪倒在地,“啪”地狠敲一记自己的红脸膛,惶惶不安地自责:“啊!jiejie,你……你怎么啦?怪我混蛋,怪我傻,我不该亲你,我不该欺侮你!你……你打我吧!骂我吧!”恐慌、羞愧、忿懑、气怒,可怕的感觉攫住了全身,她一下子愤火剧烧心房狂跳,身如筛糠脸如死灰,颤抖着挥起右手,狠狠猛击在对方的国字脸上,随后,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这个畜牲!你给我滚!”包子荣呆若木鸡,怔怔地望她几眼,无可奈何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退出了房间。包子荣这一异常举动,在她那好不容易才缝合的内心伤口上撒了把盐巴,瞬间使她灵魂颤抖心律紊乱,眼周金星乱舞,浑身无力地瘫倒在床上,用被单蒙住脸,伤心地痛哭了一场。家丑不可外扬——她有苦无处诉,受欺不敢让人知,还得装扮成无事人一样;好心换苦果,恩人变仇人——她悚然又感到世事的黯淡、生活的绝望,将耻辱藏在心底,把包子荣看成无可救药的社会渣滓和十恶不赦的流氓恶棍。过后,她又像是生了场大病,脸孔有些憔悴,心情有些沮丧,重又陷入悲凉和孤独的境地,除偶而与同室同寝的好友羊角辫姑娘叹叹心曲外,跟谁也不搭不理。工友们对她的性情变异大感惊奇,但却不知其所以然,只能窃窃私语,作些不着边际的猜测和谎议。

    过了不久,传来令人震惊的消息:包子荣参与一起流氓打群架,多人殴伤,自己也挨了刀子,被公安派出所查办,处行政拘留十五天。接着,厂里大张旗鼓地召开批判大会,给予包子荣开除留用二年的处分。从此以后,“流氓分子豹子头”的浑名在砖瓦厂里和市井社会上广泛流传,包子荣本人对此却习以为常,虽然内心深处夹杂着与朱凤兰的情感纠结,但干活照样卖力,处事照样直悍,只是远避厂里大小干部,不再同社会上的三教九流随意混在一起了。而朱凤兰闻此消息也不觉为奇,认为包子荣罪有应得理该受罚;但她并没有感觉心灵慰藉,却时时从内心发出忧戚自叹:“生活,真像一潭混浊不清的水。好心人总是受欺受骗多灾多难,多少年轻有为的人走上歪门邪道,什么时候我们的社会才能变好起来,让人们的心灵能干净起来啊?……”不过,人不类似恶不同源,同对张达功施以蔑视和憎恨的眼光不一样,她冷眼旁观包子荣受处分后那种率真羞愧胸怀悔意的表现,只觉得深深的失望和怜悯;有时候两人在车间偶然相遇,也只是互相对望一眼擦肩而过,她投向他的都是痛惜的目光,而从他眼里看到的却都是羞愧的神色。

    天空不会永远笼罩阴霾,阳光总要挣脱鸟云的缠绕,向大地透出温暖的微笑;生活不会总像一潭混浊的水,泥沙总要往下沉淀消散,向人间显露出清沏的美貌。党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以后,华夏乾坤在迅速扭转,改革开放驱动着经济发展,拨乱反正恢复着人民民主,法制建设促进着社会安定。阳光开始透出云层,泥沙开始往潭底沉淀,历经十年政治****和民生劫难的祖国开始迎来变革发展的新风貌。

    三个多月之前,随着年轻的曾厂长来厂任职,就像给市属砖瓦厂带来一股扑面春风。曾厂长到新产品车间蹲点一个多月,同工人们并肩劳动,关心群众的痛痒,理解青年的思想,宣传科学文化的要义,畅谈工厂的前途美景,一举一动牵引着多少砖瓦工人的心怀。朱凤兰忘不掉那回曾厂长主持车间职工大会,同工人们自由对话、民主讨论国家大事、共同探讨工厂大计的动人情景。就在那次大会上,她亲眼目睹曾厂长用实事求是的扑素语言和高屋建瓴的人生哲理,启动了包子荣心灵中那把粗野无知的锈锁,引导他走向人生正轨;就在那次大会上,曾厂长出其不意地摆出几个考题,她被羊角瓣姑娘推上考场,尽己所知替处在文荒科盲境地的工友们解了围,当众受到厂长的赞扬和鼓励。她从曾厂长身上闻到了社会变革的浓厚气息,感到了时代前进的新步伐,看到了人生道路上的希望之光。

    前个星期的一天午后,她们粉煤灰砖拌料班正值中班尚未开工,曾厂长特地来到女工宿舍找她聊天。她忘不掉那次动心荡怀的对话——“凤兰,你进厂时在化验室当过三年学徒,是吗?”“是的。”“你很热爱化验员工作吧?”“说实在的,我爱当化验员。一站到那些仪器和cao作台旁边,我就像回到六十年代的中学课堂里,看到了文化知识的用武之地,感到了生活的充实。”“说得好!难怪你在学徒期间做出了很好的成绩,还当过新来徒工的师傅!刘忠才师傅几次向我提起你。他说,你文化基础扎实,喜欢钻研学问,事业心很强,是个很好的质捡工作者。”“哎呀,曾厂长,你可别夸我,我是全靠刘师傅手把手教出来的!”“搞四化建设要量才用人,厂部准备把你调回化验室工作。”“调回化验室?曾厂长,你不是开玩笑吧?”“当厂长的能开这种玩笑吗?还要告诉你另一个好消息,刘师傅的政治问题已经被上级领导机关复查清楚,过去厂党委强加给他的政治帽子彻底推翻了,厂党委做了决定,请他出来担任新产品技术攻关的领头人,他指名要你当他的助手。”“真的?!”“怎么样?往后,你们师徒俩可以在一起放开手脚大干啦!”“哎呀,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消息太鼓舞人心啦!”“凤兰,今天找你谈话,我还想过问一下你的一件私事,你欢迎吗?”“我的私事?这……,曾厂长,你是个热心人,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新产品车间的包子荣,你同他有过一段亲密来往,是吗?”“是的,我承认同他关系亲密过。他从流氓手里救过我,抱着感恩的心情,我真诚地去接近他。”“凤兰同志,你做了件很有意义的好事!你不怕公众舆论的嘲笑讽刺,用你的文化、知识、道德、良心感化了他,使他变好起来了。”“那时候,我的确希望拉着他往正规的道路上走。”“小包这个男青年,从表面上看粗野放荡无法无天,是个令人畏惧的丑恶之徒;但深入了解一下,会知道他的本质并不很坏,为人正直刚强重情重义,很有点骨气。我说的对不对?”“我也曾经有过这种感觉。”“可惜,有一回,他喝多了酒,突然欺侮了你。于是,你把恩人当成了仇人?”“他……,他什么都跟你说啦?这个恶棍!”“凤兰同志,你别紧张。关心失足青年是每个共产党员和先进知识分子应尽的义务。小包为人还是不错的,这件事没同任何人说过,他出于对我的信任,才向我一个人透了心底话。你放心,尊重每个人的隐私是公民的起码责任,我会替你们保密的!”“唉,人心隔肚皮,世界上的事真复杂呀!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我面前旧性发作恶习不改。他亵渎了我纯洁的感情,侮辱了一颗姑娘的心!”“这件事,要是发生在另外一种人身上,那的确是丧失道德的行为;但发生在小包身上,我倒认为是可以原谅的。”“你说什么!可以原谅?”“是呀。一个发育成长中的小青年,从小死了母亲,缺乏家庭教养,缺少文化知识,又经历了那个世风混乱的文革时期,能不受到歪风邪气影响么?由于粗野无知,误把同事间的关怀和温暖当成异性间的爱情,这是小包最可怜最可悲的表现。”“难道因为可怜和可悲,就可以原谅他?”“对这件缺格之事,小包一直像犯罪似地后悔着。”“难道后悔可以抵消他的恶劣行为?”“其实,那个夜晚,他本来是想到你面前表白救人救到底的心迹。那些日子,有伙流氓在追踪他,派人给他递条子,要找他决斗,还威胁他,如不参加决斗,就要染指于被他救过的女人。”“怪不得,那天晚上他在我面前说过‘做好事不怕两肋插刀’这样的话!”“后来,他邀了几个义气铁哥,参加了那场决斗,就是市里公安部门查获的那场打群架犯罪案。打架的主要对手就是那两个企图拦路强暴你的流氓。”“这……真是这样的?”“为了了解小包,我去派出所查阅过案件材料。公安民警认为,小包参加斗殴是被逼迫的,属过失犯罪,加上认罪态度好,给了他治安行政拘留的处理;而对方那两名肇事主犯属故意犯罪,受到了劳动教养的邢事处罚。事发之后,厂里给小包开批判会和进行纪律处分,也是应该的。问题是,对待失足青年,从领导到群众,往往习惯于处罚、批判、冷淡和歧视,那样会让犯错人失望和走绝路;我们应该改变这种狭隘的偏见,用同志式的帮助和教育去引导他们,给他们纠正错误重新做人的机会。凤兰同志,你同小包有过朋友之情,有了这个基础,是否考虑一下,能不能放宽胸怀,继续帮助他走正道做好人?”“……”

    ——曾厂长那一席肺腑之言,如阴雨天拨开云雾见太阳,似寒冬日燃起炭火逐风寒,使她温暖令她振奋。生活的暖流在撞击每个有为青年的心胸,她感到了青春活力重新在心底涌动。从曾厂长那样热情细致地关怀包子荣的言行中,她见识到一个共产党员和领导干部的宽阔情怀。这次难得一遇的畅快交谈,成了文静姑娘生命史上一个转折点。她慢慢回味和咀嚼曾厂长对包子荣的忠恳评价,思前想后,深深地为自己那简单的头脑和狭窄的胸怀而愧悔,一种神秘的、奇妙的友恋情感悄悄地在心底泛起,让她感觉到了脸红心跳。

    此刻,朱凤兰和包子荣正在行人熙攘的街道边上相伴而行,走着走着,两人不知不觉地转了个弯,到花树交映的府山公园里散步来了。

    解除了误会,消融了隔阂,两个青年人心头蕴藏着一种复杂的情感,都觉得有一番心里话需要向对方倾诉,但一时又难以畅口表述。

    比起粗野哥儿来,文静姑娘毕竟要多一层心事、多几分主意。朱凤兰终于鼓起勇气,主动邀请包子荣到一处绿树丛中的石凳上坐下来聊天。

    “小包,今天,到曾厂长家作客,对我们两个人是个有意义的日子。我好像从黑胡同里走出来,发现面前出现个光明的世界,生活有了新的希望!”

    “我呢?我像是条泥鳅,在烂泥塘里钻来钻去,把心都染脏了。今天,我好像突然游进了大江大河,洗掉了身上的污泥,高兴得头脑都有点发昏!”

    “你呀,真是个怪人!一个说话做事流里流气的野哥儿,今天好像换了个模样,开口都红着脸皮,变得文质彬彬了!”

    “不,jiejie,要说做人做事,在曾厂长和刘师傅面前,在你面前,我实在差得太远太远!从今以后,我得好好学着做人,做个对工厂、对国家有用的人!”

    “小包,你跟我想一块儿去啦!“

    一种趋向高尚的思维,在两位青年工人的心间互相交流,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撞击出美妙的火花。

    “小包,我二十七岁,你二十五岁,咱俩年纪都不小了,该考虑考虑今后的生活啦。你说说,在你心眼里,我是不是个好人?”

    “jiejie,你是个好人!在我心眼里,你永远是个好女人!”

    “那么,你……你喜欢不喜欢我?”

    “jiejie,这……我不敢说!”

    “小包,你别多心。前回是前回,这回是这回,你跟我说心里话,我不会再怨你!”

    “jiejie,我……我从来没对别的女人说过这样的话,今天在你面前再说一遍:我喜欢你!”

    “那么,你爱我吗?”

    “我爱!可是,我……我不配!”

    “为什么说不配?”

    “我做过傻事、犯过错误,进过看守所,受过厂部处分。在人家眼睛里,我是个流氓恶棍,名声丑得很,怎配跟你相爱呀!”

    “不,年轻人犯几次错并不奇怪,改了就是好人。没听刘师傅说过吗?他说,你是块很好的矿石,可惜被烂泥包住了身子,让人当成块废石头;把身上的烂泥洗掉,放到炉子里烧一烧,你会变成块上等钢材!”

    难道是爱的情弦真在拨动?包子荣呆呆地望了一眼脸孔微微发红的朱凤兰,霍然感到一阵心的狂跳,难以抑制浑身的激动,不过,这一回,他却自然地克制了鲁莽行为,只是微微抖动双臂,一把抓住她那双白嫩的手掌,动情地喷出三个字:“我爱你!”

    “小包,你……你说的是真心话?”不料,这一回,朱凤兰的反应与前一回正好相反,迎着男友含羞的目光仰起头来,心情复杂柔肠百转:“你既然爱我,我不能向你隐瞒自己的事情。有件事我得向你说明白。”

    包子荣惊奇地松开了攥着对方的双手:“jiejie,你有什么事向我说呀?”

    “这件事,我没同任何人说过。你得答应我,不管怎么样,只许你一个人知道,不许传给别人听!”

    “jiejie,我答应你,我不会昧着良心做事的!”

    “我……我不瞒你,我是个身子不干净的女人!”

    “什么,你的身子不干净?我不相信!”

    “是的。十一年前,我在农村插队落户,有个口是心非的伪君子用甜言蜜语骗取了我的爱情,玷污了我的身子。后来,他被招工进城,并且在工厂里造反当了官,就翻脸不认人,丢开我同别人结婚去了。”

    “这是真的?jiejie,那个伪君子是谁?”

    “不,小包,这个人我不能告诉你。我怕……怕你旧病复发!”

    “唉!不告诉我也行。不过,jiejie,你放心,今天的包子荣不是过去的豹子头,我再也不会去当那个动不动拔拳头打冤家的野哥儿啦!”

    “这就好!小包,我的命够苦,刚刚步入青春年华,就受骗上当被坏人弄脏了身子。我就是这样的女人,你……你还能爱我吗?”

    “我爱你!我高高兴兴地爱你!要知道,我最同情那些受欺受骗的好心人,我最恨那种昧着良心的坏东西!”

    “你这是真话?”

    “jiejie,你还不太了解我的身世家庭。我有个亲jiejie,也同你一样受过坏男子的骗!”

    “你的亲jiejie?她现在在哪儿工作?”

    “她……她十年前就死啦!”

    “啊!真有这样的事?”

    包子荣向朱凤兰叙述他亲jiejie的悲惨遭遇——

    文革初期,史无前例的政治大****每日每时都在制造恶浊的社会空气。包子荣的亲jiejie在山区农村插队落户,因为年轻貌美,招致村里一些男子的垂涎。村坊附近驻扎着一个地质分队的营盘,内中有个三十岁的大龄男青年,经常到村里来用小恩小惠和甜言蜜语引诱姑娘,相处两年后在她面前夸下海口:“只要跟我订婚,可以把你的粮食户口迁到我单位当家属工!”姑娘被说动了心,轻易地同那男子发生rou体关系。后来,那男子离队外出造反,她却发现自己怀了孕。好不容易等到对方回转驻地,那男子却声言另找了对象,狠心地抛弃了她。挺着大肚子的包姑娘悲愤萦怀无处诉冤,回到家里,在父亲和弟弟面前大哭一场,几日之后便在她落户村坊的后山里跳崖寻了短见。闻此惊天变故,她那当铁匠的老父亲老实巴交,只知道闷着头喝酒骂街,而当时只有十五岁的弟弟包子荣却暗藏了一把短刀,发誓要替jiejie报仇。包子荣身带利刃,只身前往山区地质队驻地,找到那个黑心肝的男子,可是,人小力亏,反被对方缴了刀器捆绑起来,毒打一顿扔到荒野。包子荣幸被一好心老农路遇相救,伤愈回城后咬牙切齿仇恨难消,去跟一邦无所事事的闲汉子拜师学武,练出几路拳脚。但待他二访地质分队驻地时,那仇人已经调离此单位踪迹难觅了。包子荣亲jiejie冤死之仇未报,反而从此掉进社会上流氓哥儿的染缸,沾上了一身不良习气……

    同病相怜,同仇敌忾。包子荣亲jiejie的悲剧遭遇一下子牵动了朱凤兰的芳心柔肠,使她脸蛋上情不自禁地掉下一串泪珠。

    “小包,你亲姐真是个苦命人!我也跟她一样,失身受骗后差点走上绝路。”

    “不,jiejie,你跟我亲姐不一样,你有文化、有肚才,你不会走那条死路!从今以后,我跟你心在一起,咱们堂堂正正做人、认认真真工作,谁也不敢来欺侮咱们!”

    包子荣义重情笃,出言如金石掷地铿锵作声。朱凤兰感激万分破涕为笑,猛然扑到他怀里。

    “小包,你是个有骨气的男人!我爱你!”

    “jiejie,你真好!”

    “傻瓜!从现在起,不许你叫我jiejie!”

    “叫什么?”

    “叫名字!懂吗?”

    “懂!”

    “小包,你不是早就想亲我吗?来,亲亲我!”

    “不!凤兰,我……我不敢!”

    “傻瓜!你不是说过,我最懂爱情吗?这回,是我愿意的!”

    不像前回冒失的强吻,此刻,包子荣让文明爱情的波澜推动着,胸怀甜蜜的柔情屏声静息,轻轻地将自己颤动着的双唇贴在朱凤兰那微微发烫的脸颊上。

    推倒误会的蕃篱,跨越隔阂的鸿沟,两颗饱受命运挫折和生活考验的年轻人的心,带着刚刚愈合的创伤,紧紧的、紧紧的贴在了一起。

    包子荣同朱凤兰之间的恋爱公开之后,不久便在市属砖瓦厂和市井邻里之间激起轩然大波。先是诸如“鲜花插上牛屎堆”、“流氓哥儿抢走了大姑娘”、“鱼恋鱼,虾恋虾,烂灯草配个破灯盏”之类的闲言碎语,潮水般地向着他们俩涌来;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股潮水在慢慢地退却,逐渐被人们以“天生的一对”之类的赞美辞所替代。自然,那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