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汤宅备宴
第四十八章汤宅备宴 又是个星期天。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晨光里,朝阳早早地升起在地平线上。江南城廓沉浸在花木葱笼鸟鸣虫唧的艳景里,显得更加风姿峻逸。 光明巷九号,泥灰斑驳的古旧小楼房前边那个小巧玲珑的庭院里,几株枝梢窜过房顶的百年古柏,虽然有点龙钟老态,但浓密而丰硕的树冠却是墨绿苍翠雄风犹在。与往昔不同的是,那放置在廊沿上的一溜旧花盆改了模样,灰黑粗糙的陶罐全部不翼而飞,换成时髦漂亮的紫砂雕花盆,排列着紫、白、黄、蓝四色八颗经过精心栽培的亭亭秋菊。这是不久前应市园林管理所所长老鲍之求,房主人跟厂里供销科林科长打了招呼,替他开绿灯购去五千张瓦片,解了该所扩建办公楼的燃眉之急,为表谢意,对方特以内部最优惠价格精选择优半卖半送而来的便宜货。这八盆货真价廉的上等佳品,为整个庭院增添了素洁淡雅的秀丽景致。 房主人汤炳权一破惯例,早上六点钟便起床,亲自烧好早饭,挎上个竹篮子上街去买菜,因此,主妇吴婶子也破例睡了个晚觉。不过,她知道,今天有贵客上门,丈夫特地嘱咐她要烧一桌好菜招待,等男人一归,便有得好忙了。 吴婶子四十七岁,是个安分守己的标准型家庭妇女。也许,正是因为她的和善和柔顺,才被汤炳权看中结为夫妇的。年少时,她上过两年初中,还学得一手好算盘;年青时,她在煤铁公司当过食堂服务员和出纳员;一九六一年公司解散,她被精减下岗,自此成了个失业家庭妇女;****后期,政策允许,她曾产生过复职就业的念头,但遭到丈夫否决,也就甘愿放弃。她是吃过苦头的。刚结婚和生养孩子那些年,夫妻两个职位低凡工资微薄,终年忙碌而艰辛,尤其是六十年代初那几年困难时期,两个女儿年幼读书,自己又失去职业,丈夫一心扑在公务上,全副家务重担由她一人承担,凭着节俭和精明的性情才度过难关,没让丈夫和孩子饿着肚皮。到了七十年代,她苦尽甘来,丈夫职位晋升,两个女儿长大有了出息,一个下放农村后入党上调当了乡镇干部,一个凭着好嗓子考进省城艺校当了歌舞演员,各各离开父母在外地成家,为耐不住寂莫,丈夫迁就她,让她再生出个宝贝小儿子,增添了人生乐趣。生活是清苦的,地位是低微的,但她有个能干的丈夫,有个清静的环境,有个温馨的家庭。尽管社会上那些干部家属皆视有一份职业、拿几十元工资、争几分名气、摆一副阔绰为幸福和荣耀,瞧不起她这个嫁汉吃汉的看家婆;但她却崇拜自己的丈夫,热爱这个恬淡安静的家庭,心甘情愿地充当丈夫的附庸,以精心伺候丈夫、儿子为最高职责,为此而感到满足并毫无怨尤。 她的丈夫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在单位里职务显赫、在社会上小有名气,在家庭里、在私人生活中却是清心寡欲安闲孤僻,沉静而不嗜好热闹,重于清闲而轻于社交,满足于平淡而不追求豪华;她的家庭也是与众不同的清静之地——门庭内,除去丈夫厂里那几个互相谋合的下属干部有时结群而来喝茶聊天外,就是街坊邻居中几个熟悉的棋友棋迷坐在客厅茶桌边或庭院柏树下同丈夫对奕取乐,再就是隅尔为几个从官场机关或有名单位邀来的头面人物开宴请客外,其他很少有人会上门来作客,使她那一手熟练的厨房烹饪功夫无用武之地,只能用在丈夫和儿子身上。开年以来,今天是她家笫二次请客上门。她记得很清楚,头一次是年初丈夫五十大寿,在院子里摆了两桌宴席,只请了双方的几个长辈直亲和厂里几位熟络干部同事来庆贺,她得以精心掌勺一显身手;这一次,是丈夫刻意邀约市局机关顶头上司郑副书记上门作客,她想,只要略施惯技便可应付了。 此刻,吴婶子起床,给七岁的儿子穿衣漱洗,母子俩吃过丈夫煮熟的稀饭和鸡蛋,拿了小凳子到院子里闲坐。她在等待丈夫归来和客人上门。 观音桥广场,全城最大的农贸市场。人头济济,脚步接踵,欢声鼎沸,人群嘈杂,好一派热闹气氛。 今年入春以来,市府贴出公告,开放农副产品和蔬菜水果的自由贸易,给这片市井要地带来空前的盛景。国营商店的柜台堂皇漂亮,个体商贩的货摊鳞次栉比,更有肩挑车推的城郊农户三五结伙见缝插针,真是商贾云集争奇斗艳。猪牛羊rou、鸡鸭禽蛋、鱼虾腥物、各色瓜菜、干鲜杂食、东西佳品、南北特产,一排排一摊摊,逶迤列阵充足丰盛;把秤的、cao刀的、卖货的、收款的、讨价还价的、争吵聊骂的,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落,各种各样的场景交相辉映。改革创奇迹,市场出新貌。多少年来冷冷清清稀稀疏疏、空有其表名不副实的萧条空气一变而成货盛物茂丰富多彩、商客密集热热闹闹的繁荣景象。那些育瓜种菜、饲畜养禽、捕鱼提蟹、行商贩货的男男女女,脸上皆溢现出舒畅之色;往日里那些为排长蛇阵而奔忙、为菜篮子犯愁的市民们,脸上也扬起满意之容。 清心寡欲安闲孤僻的汤炳权,向来对家务厨事极少沾手,与热闹杂乱的市俗环境无缘。今天一早醒来,不知怎么,他竟心血来潮地起了个念头,决意自己去买一回菜。此刻,他身着白“的确良”衬衫和栗色料子长裤,足穿黑色薄底皮鞋,手里拎个竹编篮子,正挤在莱市场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间,亳无目标地让人群推来涌去,不时地驻足呆立,掏出洁白的手绢来拭擦额头上钻出的细汗,一脸惶惑烦燥的表情。 说实话,汤炳权是不该到这儿来的。“男子汉志在建功立业,大丈夫不为食宿奔忙”一向是他的生活信条。他很幸运,有一位能干贤淑的妻子,将一应家务琐事都筹划得妥妥贴贴,用不着为此费心劳神。平生以来,他连大街上整齐的店铺商场都很少涉足,像这种闹哄哄的农贸集市更是无趣光顾,如今突然居身其间,对眼前所呈现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和新鲜,简直如睹海市蜃楼。令他深为吃惊的是,这个市场上的繁荣和丰盛,犹如从天上掉下来的奇迹。他依稀记得,几年前,在妻子孕育小儿子的日子里,他曾上这儿来买过食料小莱,遇见的总是冷冷清清的场面,口袋里须揣几张专购粮、rou、油的票证,轻悄悄地绕过那些由人和篮子组成的长蛇阵,爬上市场管理中心办公楼,通报一声自己的单位和姓名,那主任要员会笑脸相迎,一个电话通到营业部,下楼穿偏门进某个柜台坐等十分钟,就有专门的菅业员按单挑选的一份禽、蛋、rou、鱼或豆制品之类放进竹篮子,让他付过该收的钱款和购物券后离开,虽然物稀价贵,轻飘飘的没多少份量,但可避开排队费时和挑精拣肥的麻烦。可眼前呢?时代有点变了,国家经济发展起来,各种各样的物资丰富起来,物质匮乏的落后状态得到改善,老百姓再也不用拿着填肚子的票券去排队购物;而且与之相反,让人时时面对那五彩缤纷的货摊、琳琅满目的商品、你推我拥的人潮、噪声震耳的喧闹,令他这样的陌生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不谙市价,也选不来优劣,只能手里捏张妻子特意交代的购物清单,毫无主张地让人流推着,既不讨价还价,也不东挑西拣,机械地按着单子见摊就买,随卖主报出价来,递去钱钞,也不看看斤两,拿了就走。 汤炳权就这样在菜市场的人潮货摊之间磨磨蹭蹭了好半晌,才勉强完成采购任务,让几样高价食物塞满篮子,待他挤出市场,已是汗湿衬衫衣屐不整了。整衣衫,拂尘污,掏手绢,揩脸颊,好不容易让一颗烦躁的心平静下来,抬腕瞧表,已至八点钟。为了不虚此行,他踅进街边一家旅馆的门房,给江滨路机关干部宿舍区某居户打电话。 “喂,是老郑吗?” “你是谁?……唔,是老汤呀!哈哈,这么急干吗?我才起身吃过早饭哪。” “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打电话吗?……是观音桥菜市场隔壁的小旅馆。今天特意到市场买小菜,嗬哟,那个挤呀,搞得我晕头转向!” “喔,连你这位汤书记也上街买小菜啦!哈哈哈,放下架子亲理家务,贡献不小嘛。待会儿,我给你到老婆娘子那里请功吧!” “说哪儿话,我这个人天生不会搞家务,你还不知道?……官高一级架子大,看你昨天电话里说得粘粘糊糊的,我怕你失约呀!” “唔,哈哈哈哈,你这家伙厉害,钻个孔子就将我一军!” “哈哈,玩笑归玩笑,你大驾几时光临?” “好吧,十点半钟到,下两盘棋再开饭,总来得及吧?” “行。咱们一言为定!” 搁下电话筒,付了两角钱,汤炳权手提菜篮子匆匆往家走。 汤炳权今天的隆重请客,是经过一番细细斟酌的决策行动。 真是好事多磨。又是个“天有不测风云”,这几天,厂里时势突转,使他再一次从自豪自满的云端一下子跌落到失望失意的尘埃里。他做梦也想不到,刘忠才这个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医院病床上溜回厂里,出手一招便解开了新产品车间发生严重倒坯事故之谜,轻而易举地就让曾有为苦心经管的那套工艺改革绝处逢生。待他知道这一变故的详情后,那车间的生产面貌已经大大改观,几十万块响当当的优质产品昭然问世。他内心清楚,这意味着自己蓄意反对的这场新产品工艺改革已确定无疑地取得了成功,他心目中的权力对手曾有为就此获取了具有关键意义的政绩和威望,从而把自己逼向了“无能反对派”的尴尬境地。几天来,他人在厂里时,虽然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一回到家里,便像只斗败了的公鸡,憾恨交加垂头丧气,心焦神慌寝食不安。
然而,他汤炳权不愧为大智大勇之士。在个人荣辱的竞赛场上,他是地地道道的强手,而决非空负盛名的懦将;在他十多年来功利角逐的历史中,还不曾有过轻易认输的记录。眼前,尽管千变万化的时局将他推向颓势,但他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无所作为,而要千方百计地从困境中奋起,力争扭转败局。正在他为此而焦思苦虑之时,从局组织科某干部处探知,郑副书记对厂里工艺改革仍抱怀疑和否定态度,其主导的事故调查报告早已在党组会议上议决,同意厂党委作出新工艺停产整顿的决定,并给主要责任人曾有为留有后路,内定转调泽谷水泥厂任副厂长,只是在曾有为立“军令状”苦求强争下才暂时搁置调令。虽然现时新产品工艺改革已然反败为胜,那纸事故调查报告及其拆新复旧的议案也随之付诸东流;但对曾有为的调职令却木已成舟,并非废话一句,仍有实施之望。他深知郑副书记多疑少远见、无才反自负的脾性,于关局长不在的情况下,为表现一己之名望,是会急功近利武断行事的,只要顺遂其意巧加点拨,促成其即时下达调令,将曾有为逼出厂门,拔掉这颗令人头痛的眼中之钉,那么,重振他“汤记”权力王国声威的善后事宜便易如翻掌了。几经思谋,反复权衡,他决定从危局中走出这步关键性的妙棋,再来一回“牵牛鼻子”的行动,而这种事情切不可公开于大庭广众,只能私下里达成默契,悄悄地干,才能万无一失。决心下定,他就凭借与郑副书记的私交关系,以星期天友人聚会的名义,于昨天下午两次去电话,邀请对方上自己家来作客。 汤炳权回到家里,夫人吴婶子都等急了。 “瞧你,磨磨蹭蹭的,买点小菜化那么长时间。都九点钟啦!” “哎哟,那个菜场子真没意思,闹哄哄乱糟糟的,人山人海把我挤出身臭汗!” “你呀,我早就跟你说过,家务小事用不着你cao心。这不自讨苦吃了吧!” “早知道菜场子变那熊样,我会去吗?” “咦,瞧你买来的这只鸭子,瘦精精的,推了毛,去了肚里货,就剩个壳儿啦!还有这串螃蟹,小小的,怕也只有个壳儿吧!这……这都买个什么价呀?” “管它多少价钱。我只知道,这篮子菜打总化了三十几元钱。” “唉呀,你……你怎么买得来菜呀!如今是四乡八镇自由贸易,不挑个肥瘦,不讲个价钱,可要吃大亏哩!都像你这样化钱,一家三口子靠你那一百多元月工资,够用吗?” “行啦,行啦,你什么时候学到这个噜嗦劲!往后,我再也不管这闲事,全让你去扒拉,不就行啦。” “家务小事本来就不需要你男子汉cao心,有客人上门来吃饭,你打个招呼,我包你满意得了。” “好,好,忙去吧。待会儿烧菜时,拿神搞出点味道来。” 好个吴婶子,说干就干,立马走进厨房,套上白围裙,倒出菜篮子,捡、刨、切、洗道道工序有条不紊,烫、蒸、煮、炒着着手艺忙而不乱。她精细而熟练地在厨房小天地里cao持着,要让自己的主妇形象在来客面前同丈夫形象并驾齐驱相辅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