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南辕北辙
第五十一章南辕北辙 如果说,在回局办公的笫三天,关向荣与魏忠善、任重远两位访客的接触是志同道合者之间的商洽;那么,在回局办公的第四天,关向荣同自己的党内副手郑副书记的会晤,却是背道而驰者之间的一场严酷交锋。 近两天,郑副书记牙疼发作,前天去医院门诊后就在家休息。今天上午,他给党组办公室沈秘书打电话时才知道局长已从省城归来上班了,并且找过他。为此,他吃过午饭,提前半小时就到机关恭候局长了。 下午二时,关向荣准时上班,刚跨上楼梯,郑副书记便久别重逄似地迎了上去。两人寒喧着进入局长办公室,他就忙不迭地拎起热水瓶,亲自去开水桶旁替局长打水泡茶。 两位同籍的山东汉子,一个精瘦矮小鹤发苍苍,一个牛高马大鬓丝初白;一对革命战争中的同队战友,一个任解放军中级指挥员辗战沙场,一个当连排带兵人冲锋陷阵;两位新中国诞生时离队转业的南下干部,一个任职市府高层机关胆识卓著,一个执政基层单位才疏学浅;一双十年****中受过灵魂洗礼的老共产党员,一个身心历尽摧残而壮志弥坚,一个侥幸躲过灾祸而心志迷乱。多少年岁月,两个人,同在一条战壕里与敌血战,同到一个城市从事同一系统的领导工作,然而,互相之间的关系却是那么微妙而有趣。长时期同舟共济,命运之神巧妙安排,总将他们俩的形影联接在一起,堪称兄弟战友,亲密的情谊非同一般;多少年星移斗转,人世风云变幻多端,却将他们俩的心思分隔开来,缺乏共同语言,相距愈行愈远。 正因为两人之间有着如此非同一般的关系,凡单独相处之时,一直都使用战争年代的习惯称呼,而且说话从不客套。 开水打来,茶也泡好了,一场严肃的公务交谈就此开始。 “老团长,我知道你那个神经疼是难治的毛病,省城医院条件好医师高明,怎么不多住些日子?” “多住些日子?省里会议事关紧要,传达贯彻刻不容缓,我能拖拖拉拉?你两个长途电话,业务部门好几份电报,家里这一摊子工作冒出那么多疙疙瘩瘩,我在病床上能躺得自在?”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事关大局有些事没把握,我不好乱拍板,当然得向你讨个主意;下边有些干部办事方向不对头,被我训了几句,就拿你当后台喊冤叫屈。唉,现在的形势真复杂,拨乱反正人心涣散,是是非非真假难辨,这个代理局长真不好当呀!” “我说你当得蛮不错——好事办的不多,坏事干的不少!” “我的老团长,你可别损我哟!几十年的老战友,你还不知道我肚子里这点水平?” “我的大号兵,革命几十年,如今又官升一级,位高权重起来了,还有脸再用这块挡箭牌!” “你是老首长,眼光远水平高,我有什么错处,你尽管刮鼻子就是。” “别来油腔滑调,咱们说正经事。” “好喽,我听着哩。” “要跟你说理的事情多着,先谈件要紧的。” 两辆列车走一条道,出发点不同,相向而行,一场碰头戏不可避免了。 “我知道你想跟我谈什么。是市属砖瓦厂工艺改革的事吧?” “行呀,先见之明嘛!人家好不容易把新工艺搞上去,出了点事故,你就兴师动众指手划脚,给人家背脊上插上一刀!” “整整五万块砖头报废,工人不敢开机器,生产计划受到影响,上上下下都乱了套,我能看着不管吗?” “出了事故当然要管要查。你不知道人家搞的是科学上的革新创造?应该帮助分析研究,鼓励他们树立信心,这才是领导者的起码态度。可你干了什么?反其道而行之,拿着绳索去捆人家的手脚!瞧瞧你们那个调查报告吧。事故原因在哪儿,拿不出一点科学分析,政治帽子倒有一大堆,活像法院给犯人下判决书!” “这……哪能这样说呀!” 科学与谬误水火不相容。一个抓住对方空头政治“左视眼”、不懂科学瞎指挥的官僚主义作风,严辞厉语痛加批评;另一个借群众要求解决生产事故标榜自己高尚动机,凭尤副总工程师参加事故调查以证明自己负责精神,躲躲闪闪自我辩白。愚昧在科学面前黯然失色,遁词在理据面前节节败退。在曾有为坚持试产、刘忠才排除事故、工艺改革取得成功的事实面前,党组副书记只能向局长捡讨认错。 “那个形而上学的事故调查报告不攻自破,已成过去。我的意见,把你那个错误的调令也收回来,让曾有为同志继续担任厂长。你看,怎么样?” “你是一局之长,我不听你的能行?” “乱弹琴!共产党人不靠职位权力压人,凭政策原则办事,这你也不懂?有错必纠,你照着办吧!” “行呀,我的老团长!” “还得明白告诉你:我不但要让曾有为继续当厂长,还要给他尚方宝剑,让他痛痛快快地去发挥才干,实现雄心壮志。” “这是什么意思?” “这次省、地、县三级局长会议,主要内容就是商讨企业改革的措施,其中有一条意义重大,就是开展厂长、经理负责制试点工作。我打算把市属砖瓦厂列入试点单位。” “厂长、经理负责制?具体怎么做?” “给企业以经营自主权,给厂长、经理以全面决策权。具体做法是:政企领导职责分开,各部门责、权、利分明,行政事务和生产管理决定权归厂长或经理,党组织起政策上、思想上的支持和监督作用。” “一切权力归厂长?党组织说话不算数?这……,这不乱了套?” “这是社会主义经济发展的必然趋势。怎么说乱套?” “老团长,不是我乱说,你怎么在政治思想上有点糊涂啦!现在有些人成天价喊改革,就喜欢拿新鲜花样吓唬人。什么厂长、经理负责制,我看呀,说穿了就是外国资本家那一套!咱们是革命战火里考验出来的人,咱们的原则是********,不是枪指挥党。毛主席定下的原则能丢掉吗?” 榔头砸在铁块上,火星四溅。 听了郑副书纪这个僵化观念,关向荣大吃了一惊:这个汉子,怎么把革命战争年代的规律同和平建设时期的规律硬凑硬拼在一起,竟提出什么“党与枪”的概念来,思想混乱到这个程度!从他代理局长一个多月所作所为联系到眼前的话语神情,说明他不仅仅是思想混乱,还有他的行为指针。可叹!同一条战壕里出来的战友、同一个机关里工作的同事,要是走着两条相反的路,那将是多大的麻烦! 投石下井,可搅起深水的涌动。出自郑副书记口中这句“********”,霎时间勾起关向荣对一桩往事的回忆。但见他震怒集于眉间,轻轻拍案颤声而言:“********?是啊,这是条血染的真理!可惜,我的大号兵,你脑子里那个“********”的观念,可是另外一码事。你……唉!淮海战役中打涟水那一仗,血的教训你可忘得一干二净喽!……” “什么?打涟水?我……,我怎么能忘掉!……”重锤敲鼓,当年的大号兵全身震撼,一时愣住了。 抗日战争胜利后,关向荣随地方部队编入“华野”正规军,任某部连长。部队在山东解放区整编时,关向荣连里接收一批刚入伍的新兵,内中有个体态魁梧的小青年,就是如今的郑副书记。关向荣看中了他的朴实淳厚,把他留在连部当号兵。这个山东汉子,凭着他牛高马大的身材和劲猛声亮的号声,获得战士们“大号兵”的睦称。参加了几次反击敌伪武装进犯的战斗,大号兵表现勇敢火线入党,被升任团长的关向荣派到连队当指导员。淮海战役开始后,关向荣所属部队孤军攻打涟水城,战局艰危,接到上级撤退命令后,因通讯联络中断,传令兵中途负伤,一时未能迅速传达尖刀连。其时,大号兵的尖刀连正攻坚受阻伤亡惨重,连长从客观局势出发主张后撤待命,但打红了眼的大号兵却把连长斥之为“临阵怕死”,竟然越疽代疱瞎指挥。“共产党员不怕死,坚决拿下火车站,跟我冲呀!”一声怒吼激起群情沸腾,连长迫于无奈挥起驳壳枪,抢到前头,又一次冒险发起强攻。结果呢,用包括连长在内的二十七个指战员的牺牲,换取了进攻的暂时成功,但刚刚占领火车站,团部的撤退命令也跟着传到,大号兵跪倒在烈士的遗体面前,愧悔交加心如刀绞,泪流满面痛不欲生。事后,关向荣在全团战士面前把大号兵严厉地训责一通,宣布了对他的党内记大过处分,将他职务一撸到底,令他去当战士。过了半年,这个山东汉子凭着自己的英勇和赤诚屡创战绩将功补过,才恢复了连队指导员职务。 人生的历史是用行为书写的,黑白分明日月可鉴。但不同的人,却用不同的眼光看待自己的历史,抑扬褒贬各取所需。有的人,对成就无足挂齿,对教训念念不忘;有的人,对荣耀津津乐道,对羞耻不屑提及。三十多年以后的今天,关向荣揭开这页灰暗的历史记录,对当事人郑副书记来说,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当年那种心如刀绞痛不欲生的感觉烟消云散;与此相反,他却把老团长的旧事重提看作揭自己的疮疤,心怀怨恨。更有甚者,如今的郑副书记,经过十几年动荡岁月的洗礼,远非初入官场时那个朴实诚厚的“泥腿子干部”可比,心里想的可以同嘴上说的不一样了。
“********,不是党包办枪。战争的具体内容是什么?是军事、是战术。党只能在路线、方针、政策上指挥枪;党的书记、委员、代表只能在政冶思想工作上协助和监督军事长官,而一切具体的军事行动决策权只能属于带兵打仗的长官。”关向荣量人及己,三十多年前部下失误造成的沉痛教训始终不能忘怀:“大号兵同志,当年攻打涟水,你不懂军事,超越连长职权,用党包办枪,牺牲了二十七位战友的生命。历史的教训,你我都不能忘记!” “头脑发热犯了大错误,血的教训我能忘记?不过,老团长,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你别总记我的历史旧账呀!”郑副书记以己之心度人之腹,所思所想同关向荣大相径庭。 “有时侯翻翻旧账,对我们每个人都有好处。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啊!就拿眼前来说,咱们工业战线是摘生产的,天天得同经济规律、科学技术打交道。三十年啦,咱们党组织大权独揽,包办代替一切,违反经济规律,造成生产落后,教训还不深刻吗?试行厂长、经理负责制的重大意义就在这里!” “老团长,你水平高有眼光,对我帮助教导,我很感谢。你说的这些大道理,我已经听明白。可是,依我看,厂长、经理负责制真的搞起来,问题不少。书记同厂长,政治同业务,位置怎么摆?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政治工作干部思想能搞通?事情可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呀。” “为了促进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伟大事业,困难再多也得干!后天,咱们召开局党组扩大会议,全系统基层厂矿党组织书记列席参加,我把省里会议的精神和文件传达一下,大家统一思想,把厂长、经理负责制试点办法和试点单位确定下来。你看如何?” “行嘛!” “大号兵,我还得跟你打个招呼:搞好厂长、经理负责制试点工作,发掘一批年轻有为的企业管理人才,初步整顿好全局各单位领导班子,做完这几件事,我这把老骨头就打算退下来啦。你这个当副书记的,可要助我一臂之力,别给我挡路哟!” “老团长,你又来啦。放心吧,你是我的老首长,我能挡你的路吗?不过,对有些问题,我也有我的看法,保留个人意见,总是允许的吧!……” “……” 理论上的争执,胜负本是难解之事,欲分个是非正误更加勉为其难。明乎于此,关向荣适可而止。重点话题一结束,其他公务上一些事情也就好处理了。历时一个半小时,局长和党组副书记的小别重逢告一段落。 望着郑副书记那充满自负神态的身影在门口消失,自信对世间事物具有见识和洞察力的老局长却陷入一时的迷惘。 他怎么也想不到,身边这个牛高马大的山东汉子,其思想和性格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战争中的这个大号兵,虽然缺少文化脾气毛躁,但苦大仇深敦厚老实,在血与火交织的战场上,打仗能舍生忘死,带兵能身先士卒;进城后的这个基层党委书记,虽然眼光浅近哼啥随和,但忠厚坦率吃苦耐劳,言行尚能热情虚心,工作尚能积极上进;十年****中的这位老党员、老干部呢?因久未接触互不了解,印象模糊了;然而,到了拨乱反正的新时期,这位走到身边来的党组副书记,怎么变得有点妄自尊大圆滑机巧,开口可以强词夺理,行动可以耍威弄权了呢?是“僵化症”侵入肌体?是“左视病”流行感染?是“权力狂”迷惑心胸?是“名利风”吹昏头脑?像是,又不全是。唉,是个问号!难解的问号! 人世之海真是深幻莫测。作为久经考验的领导干部,对于纷至沓来的政治风云、突变时局、矛盾纠葛、棘手事务,他满可以洞幽察微精细判断;可是,对于相处几十年的最熟悉的同事、最亲密的战友,他反而觉得知之不确量之不准。世间万物,什么最复杂?人的灵魂!人间万事,什么最难做?了解人!而且越是熟悉亲近的人,越难了解越难捉摸。这究竟是什么奥妙呀?…… “愚不可及!”想到这儿,关向荣骂了一声自己,自嘲地苦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