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严峻考验
第五十三章严峻考验 气候更迭，时光流入了一年一度的深秋季节。 春翠秋碧，江南古城沐浴在明朗的日光和凉爽的轻风之中。散布在各处街道院落里的树木悄悄地变换了颜色，枫叶穿了红裙，梧桐戴了黄帽，松針涂了黛漆，柏枝泼了淡墨，打乱了青绿一片的格局，更呈现出多姿多彩。江滨一带风景区，丛丛簇簇的花草各呈异貌，赤、橙、黄、绿、紫、蓝、青群芳吐艳众葩溢香，更显出绚丽辉煌。 春华秋实，江南乡村沉浸在悦目的色彩和迷人的景象之中。广袤的原野上，淡黄色的阳光、金黄色的稻浪、橙黄色的果树、灰黄色的泥土路，近水流绿远山抹紫，大自然描出一年四季中色调斑斓的艳丽图景；农家院落里白墙青瓦炊烟缭缭，山坡田野上人欢牛叫忙忙碌碌，庄稼人绘出一年四季中气氛欢跃的热闹画面。 这是黄金般的季节！这是万物丰华的季节！然而，人的精神世界同大自然的物质世界并不一定是音调一致节拍共奏的。黄金般的季节，尚有阴晦的心境存在；万物丰华的季节，不乏失落的心灵飘荡。 朝夕转换，千家万户的日历本又翻开红色的一页。人类历史依傍着工业革命进入高度集体化和组织化的近代社会，在城市民众的日常生活里，俗称的“礼拜天”就成为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了。尤其是公历规定的星期日，占城市人口大多数的身负职业或学业者便可脱离劳作，不约而同地各自展开五花八门的休闲活动——亲人团聚、朋友会晤、情人约会、团伙云集；家务整理、厨房烹烩、市场购物、迎宾作客；书林迈步、墨海遨游、文化娱乐、体育竞赛；公园赏景、马路厮混、田野寄趣、山水猎奇——气氛之热乎，情景之灿烂，自与平日不一样。其最显著的标志之一，便是全城的街头巷尾和公共场所，人流之密度骤然增加了好几倍。 本是令人渴望的日子！本是充满欢乐的日子！但是，人与人之间，命运和遭遇总不会是整齐划一的。令人渴望的日子里尚有失望的苦恼存在；充满欢乐的日子里不乏悲凉的叹息游荡。 上午八点钟，曾有为迈步在郊外的一条泥土路上。身着猎装式西服，足穿三节头皮鞋，远远看去，一派风度翩翩的样子；然而，稍耸的眉梢，插在裤袋里的双手，沉重的步履，趋近一望，分明是一副闷闷不乐的神色。 今天，他起得很早，按照惯例忙完该做的家务，吃过早餐，略事打扮，就兴致勃勃地步行往团结巷而去，准备实施昨夜预定的打算，约刘忠才进行城南水乡“九龙湖”一日游，一边游山玩水，一边自由畅谈，借以排遣人事变迁给各自造成的失望情绪。 可是，事与愿违，他扑了个空，不仅游山玩水纯属空想，即便推心置腹也不易为之。 踅进团结巷，来到劳模新村，2O3住室屋静人稀。魏忠善夫妇有事出门，刘忠才父子踪影全无，只剩吴妙华母女二人在家，一个在洗衣盆边忙活，一个坐在婴儿车上嬉戏。 “哎哟，曾厂长，我早琢磨着你会上门来，总算把你盼来啦！屋里坐吧。” “大嫂，对不起呀，这一阵忙得够呛，连老朋友家也顾不上来串门了。怎么，大刘不在家呀？” 曾有为走进居室，同刘家两岁的小女儿逗玩。小刘梅曾经在曾家客住过几天，对这位热心肠的叔叔并不陌生，歪着个聪明的脑袋，活泼戏闹煞是可爱。吴妙华离开厨房洗衣处，端杯泡茶热情待客。 “今天我轮到休息，婆婆mama的事不用他插手，他一早就带着儿子出去啦。” “请了一星期的病假，不在家休息，出去干吗？” “骑个破车子，抓个钓鱼杆，老毛病又犯啦！” “身体有病，心情不好，在家憋不住，出去钓钓鱼也是好事。我本来想约他去逛九龙湖散散心呢。” “咳，你真以为他身体不好？他那个胃开了刀，早见好转，一餐能吃两碗饭呢。你不知道，这回，他是装的病，故意跟你们厂干部拧脖子赌气哪！” 心直口快的吴妙华道出丈夫的异常举动，使曾有为大感意外。 “装病？拧脖子？” “唉，真是个怪人。前些日子，给厂里搞技术革新，没日没夜地干，家也顾不上，瘦成个皮包骨，老胃病犯得那么厉害，血吐在工地上，没听他叫过苦喊过冤。可这阵子，说是让汤书记当皮球踢，在这个厂，能人出不了头，干脆撂担子，装病在家休养，班也不去上，书也不看，围着炉子、菜篮子转，带孩子挺积极，有空就钓鱼，整天皱眉拉脸，闷声闷气不说话。鬼迷心窍啦！” “厂子里情况复杂，汤书记那样做是不对头，也怪我这个当厂长的照顾不周到，有意见是免不了的。可他不能拧脖子呀。” “就是！为人做事，哪能尽钻牛角尖呀！共产党待咱不薄，像你曾厂长这样的好干部多的是，跟他汤书记斗什么气呀？不坐办公室就当工人，肚子里有学问总有地方用得着。我几次劝他宽心去上班，他嫌我噜嗦；老魏师傅批评他，他低着脑壳不啃声。真拿他没办法！” “大嫂，你说的道理对着哪！让我来劝劝他吧。” “说句老实话，他这个人脑子灵、有学问、能吃苦、重情义，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儿太死，白布上容不得黑点子，碰上不顺心的事，憋在肚子里化不开。曾厂长，你待我们一家子真心实意，忠才就最佩服你，你帮我劝劝他，别让他蔫头蔫脑的，做出对不起工厂的事情来啊！” 说完这些话，吴妙华双眼微微发红，一抹泪光从眼眶里浮现，爱夫之心动人肺腑。生活的风雨可以启人心智，曾经处身逆境怨天尤人的吴妙华，如今看事量人竟能比丈夫高出一头。朋友之妻尚有如此胸襟，曾有为更觉责无旁贷。 “大嫂，你放心！大刘的脾气我清楚，我手里有把钥匙，能打开他心里那把锁。他钓鱼的地方我知道，我这就去找他！”曾有为爽快地答应着，抬脚往门外走。 吴妙华连忙追出屋门，喊道：“曾厂长，你把他叫回家来。我去买小菜，你在我家吃中饭吧！” “不用麻烦啦。大嫂，在什么地方吃饭，我可拿不准哪。”曾有为一声回应，跨开大步，急急地离开了团结巷。 避开繁闹的大街，走白马巷，过衣锦坊，出市区，过河桥，顺西城河岸北上，再转入郊区泥土小路，奔灵山溪方向往前而行。随着时间的推移，曾有为的步履迈得愈来愈沉重，速度愈来愈缓慢。 世事常跌宕，人心有异变。真是不可思议，在某些命运逆转、生活波折的关口，貌似平凡的少妇小妻倒能沉着应对，气若雄杰的大丈夫却会慌了手脚。刚才在刘家的所听所闻，昨夜在自家的所经所历，不就如出一辙么？自以为是的男子汉呀，该少几分自负，多几分自谦，真理常常在妇女们手里呐！自己正是从妻子昨夜的一席畅诉晤谈中警醒过来，还有身边的知心朋友尚未解脱，他曾有为能袖手旁观么！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真是难以想象，同样面对不公平的事理和个人的委屈，几个月之前曾经哭着闹着拉丈夫后腿的吴妙华大嫂，如今却能在胸怀里铺开宽坦的大道；而这位曾经以志士仁人之心感动过妻子的堂堂刘忠才好汉，如今却让心灵陷入狭窄的胡同。迷雾遮眼的大丈夫呀，该少几分自卑，多几分自信，眼光高洁的境界也会出现在小妻子那边呐！尊敬的朋友，你能感知这个道理么？ 正所谓马瘦毛长英雄气短。征途失意宏图难展，一时的委屈和悲凉自然难以避免，非身临其境者不知个中之味，而作为同舟共济的兄弟般的战友，他曾有为感同身受，能不深切理解？可是，历史在颠波中前进，社会在曲折中发展，千百年陈陈相因的痼疾盘根错节，十年浩劫造成的弊病积重难返，企图改革伊始就置身灿烂环境、迈步平坦旅程，这是不切合实际的幻想。在挫折中坚持、在艰难中磨砺、在时机中择路、在逆境中搏击，真正的报国志士应该深明此理。遥想古国豪杰遭贬之行——屈原长啸楚天、李白寄志山水、杜甫发奋草堂、岳飞壮歌中原——何等壮怀激烈！近思革命伟人受黜之为——******长征创奇、******敌xue周旋、彭德怀庐山鼓呼、******再起东山——何等气壮山河！与这些先祖和伟人所经历的坎坷崎岖、危难险境相比照，我们在前进路途中遭遇到的区区委屈和小小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尊敬的朋友啊，此时此刻，该怎样帮你拨亮心中的明灯？ 然而，刘忠才决非平庸畏怯之徒、鼠目寸光之辈，漂亮的说教能说动他的心么？好鼓不用重锤敲，这一锤需敲得轻重得当方能奏效。抚今忆昔，从刘忠才六个多月前那段相似又不尽一致的思想反复中，他似乎意识到点什么——若论志气、才学、智慧、毅力，此人出类拔萃充足富有；若论信念、乐观、忍耐、宽容，此人却失之偏颇略逊一筹。那么，针对其人其质，能够助其发扬优势弥补缺陷的动力是什么？是政治、是信仰、是党的真实形象！他心目中备着一把开锁的钥匙，他衣袋里藏着一帖对症的秘方，他有这个信心…… 苦思苦索，反复盘桓，脚步迟缓而沉重，从市区到灵山溪汇入西城河的交岔地，七里路程，曾有为竟走了将近二个钟头。 前边就是灵山溪了。 黄的田野、红的树冠、绿的溪水、蓝的云天，秋季的色泽丰富多彩相映生辉，令人胸襟开朗；晴空、丽日、爽风、舒气，秋天的空气温凉相宜，使人心旷神怡。灵山溪水逶迤百里自深山中来，滴滴似玉液琼浆。眼前是秋旱的枯水季节，上游水库封闸蓄水，整个河床裸露，仅有数股细水微流在嶙峋突兀的岩块卵石之间一路奔跳踪踪作响。水浅鱼稀，一掌长的鱼儿如凤毛麟角，即便一寸宽的小鲫鱼也难得露面，所见甚多的只是那些被称为“杨柳叶”的半指宽的野苗子，自由自在地畅游于石缝水草之间。但是，尽管钩下收获难有期望，鉴于秋高气爽，又逢星期假日，在那溪水入川交汇点附近几百米水量较多的河床两边，滩头上仍然人影绰绰杆线排列——作为一种兴味和乐趣，照样吸引了那么多的钓客。 曾有为来到六个月前结交刘忠才的老地方，目光循着那些不规则排列着的背影一路巡视，不久便找到了目标。但见这个瘦高个子钓者端坐在溪边滩头卵石堆上，一根钓杆伸向淡绿的水面，双眼平静地瞄着微波中忽隐忽现的浮标。令人奇怪的是，与六个月前那副憋闷愁烦的情状相反，守着身边的空鱼篓，竟然呈现出一种畅快闲适自得其乐的神情。 曾有为轻轻地走上前去，拿起那个小小鱼篓瞧了瞧，里边空空如也，仅见唯一的一条三寸小鲫鱼蹦来蹦去。他在他肩上拍了一掌，笑出声来：“哈哈哈，好一位钓鱼翁，坐了老半天，才搞到一条二两重的鱼崽子，够煮一碗汤喽！” 刘忠才手腕一震，回过头来。对这位访客的光临，并不感到意外，微启嘴唇，应道：“能钓多少是多少，烧碗汤也不错嘛！” “好你个大刘，我说最近几天怎么见不到你的影子，又拿起钓鱼杆啦。真是清闲呀！” “闲事不管饭吃三碗，消磨时光何乐不为？” “别跟我装蒜，我还不知道你那几根肚肠？热心肝碰了党委书记的冷面孔，牢sao满腹怨气冲天，手里那根钓鱼杆不是好拿的。” “你错了！这回，肚子里多了根通气的肠子，牢sao赶走了，怨气放跑了，手里的钓鱼杆晃晃悠悠的，自在得很哟。” 碰面伊始，一个是责备的语气，一个是揶揄的口吻，像两根粗细不同的弦丝上发出的琴声，音响截然相异。 话上正题。刘忠才将手里的钓鱼杆甩在旁边，曾有为在他对面蹲下身子，两位知心朋友之间开始了一场议真论信的严辞肃语。 “大刘，咱们说正经的。好不容易把你请到厂部来干大事，刚刚搞成新产品工艺改革，怎么就自作主张回班组去上班了呢？”曾有为率先打开话匣子。 “我算个什么东西？一个皮球！用得着的时候往怀里捧，用不着的时候就一脚踢得远远的。天生当粗工的料，命该如此！”刘忠才漫不经心地自嘲自叹。 “把你当皮球踢，厂里是有那样的人。那不过是汤炳权个人的意思，不能代表组织！”曾有为像是探险者，涉足迷宫，敲门启锁，穿堂入室。 “不能代表组织？嘿，你们那个厂党委，除去你这位厂长，再加个老魏师傅，其他一溜当权派，谁瞧得起我刘忠才？迟走不如早走，人总是讲面子的！”刘忠才恰似迷宫主人，冷眼待客，门开一角让出通道。 “你就看得那么准？新产品工艺改革大功告成，你的才能和贡献有口皆碑，谁能闭着眼睛不承认？”既然进门，曾有为就跨开大步朝前走。 “有口皆碑又怎么样？薛仁贵征东，张士贵得功。你没读报听广播，不知道有厂里的新闻报道？什么‘思想领先，群众路线，党委正确领导，党团模范带头’，给工艺改革背后插刀的人被吹得红光满面；我呢，我得到了什么？是轻视、是冷漠、是可有可无，是块用塑料片做成的标牌，替他们装璜门面！”刘忠才抬手一指，前边现出一条曲径，山石突兀危崖峻峭，犬牙交错峰迥路转，行道艰险如临蜀道。 “那有什么？他们要得功就让他们去得，我们是征东的，我们干我们的事业！”曾有为探险不畏难，束衣紧鞋挪腿腾腰，攀山越涧探路前进。 “征东？干事业？嘿嘿，只怕好事沾不了边，坏事兜着走，历史上有多少忠臣良将，都没个好下场！我趁早洗心革面，别像薛仁贵那样闹个满门抄斩！”刘忠才飘然引路，来到一处深渊，但见古木参天遮日蔽光，藤葛纵横荆棘丛生，阴森森无路可行。 “历史是面镜子，但时代不一样了。其实，你回班组劳动是作茧自缚。难道你连我都信不过？招呼也不打？我这个当厂长的，连一点用人的权力都没有？”既来之则安之，曾有为抖擞精神昂扬胆气，披荆斩棘攀岩而行。 “唔，哈哈哈哈，打肿脸充胖子！局里的调令已经下来，你那个厂长当不成了，以为我不知道？老弟，你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咱们是同病相怜呀！”刘忠才纵声一笑，脚下突然横亘着一条黑水河，惊涛裂岸浊浪排空，仅有一叶单薄的小舟在波浪里颠扑，随时都有落水的危险。 “怎么，这件事你也知道啦？消息好灵通嘛！”不期然置身险境，禁不住心惊rou跳，曾有为拚命稳住身子，尽力壮起胆子，搏浪驾舟奋力向前。 “嘿嘿，我是隔岸观火因祸得福，时来运转天赐良机！”刘忠才扬臂一挥，眼前矗起一座奇异的宫殿，楼堂高耸厅室遍布，灯光幽暗魔影幢幢，一片深不可测的神秘气氛。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曾有为昏昏然如入迷魂阵中，智能受阻胆气遭困，茫无目标地****西闯。 “告诉你吧。如果我刘忠才要追求名利的话，说不定你那顶厂长帽子会戴到我的头上来！”刘忠才伸手一按，拨动机关暗钮，华丽的宫殿地板上忽然裂开一个大洞。 “啊！你说什么？这又是怎么回事？”曾有为毫无防备，一声惊呼，身不由己地跌进洞口。 多么别扭的对话！曾有为始终让对方牵着鼻子走，处处被动应付，被刘忠才搞得晕头转向，身坠五里雾中。 事关紧要，不能让知心朋友蒙在鼓里不知情。刘忠才摇头苦笑，如实地向曾有为道出事情的原委—— 前个星期，刘忠才在汤炳权的冷面轻言面前，大义凛然地作出回班组上班的决断，情绪突变。十年来的人生遭遇晃惚萦绕心头，有其头无其尾的苦缠苦斗，一而再再而三的功成身退，酿成一腔怨忿悲凉之气，充塞胸膛难释难消，夜晚上床独自沉吟，唉声叹气辗转难眠。思虑再三，他决意苦果独吞苦酒自尝，从此洗心革面，安稳当个出力冒汗的工人算了。次日，他去瓦窑里上班，班组里的工友们见到身穿旧工装的他，个个大吃一惊，窍窃私语着为他抱不平，他摇头笑笑不放在心上。可是，第二天收工后，当他接过工友手里的一张报纸，读到市报上那篇张达功执笔的事关新产品工艺改革的自吹自擂文过饰非的报道文章，勉强压在心底那股怨忿悲凉之气猛然膨胀，一把撕掉报纸，到厂医务室朱医生那里开来一星期的病假条，甩在出窑组长面前，骑上破旧脚踏车回了家。自此以后，他整个儿的心境似乎变了样，生平头一回过起了装病在家闲事不管的日子。不上班不看书，整日里围着菜篮子、煤炉子、洗衣盆、小女儿磨磨蹭蹭，空余时拿上钓鱼杆到灵山溪一泡半天，硬把个习惯于忙活家务的妻子凉在一边歇息，搞得妻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固执的男子汉，对生活的选择向来不是随随便便的。对妻子吴妙华“泡病假拿工资对不起工厂”的反复劝告，他不听不从；对师长魏忠善“不能对党拧脖子”的严肃批评，他默默忍受；对艺徒朱凤兰和包子荣、郑美玉、童爱花等青年人“曾厂长迟早会把你请回办公室”的慰问，他不置可否。他简直像是换了个人样子。 然而，世间奇事从天而降。就在前天下午，汤炳权这位导演着刘忠才命运悲剧的铁腕人物，忽然派张达功作信使，上门来邀请他去汤家吃晚餐，据称有要事商谈。他不明缘由，先是冷冷地拒绝，后来，在张达功“事关工厂改革大计”之类箴言的巧舌如簧下，他心府暗生出一探底细的念头来，以默默点头方式打发来使，在自家吃过晚饭，待到日落天黑才骑车去光明巷汤宅赴约。他料不到，这回见面，此位权势慑人的党委书记一反常态，不但以稀有的客气接待他，竟然还在谈话中将“曾有为即将调职”的惊人消息告诉给他，然后，高屋建瓴地用“顺应形势发展，发挥人才作用”的时髦大道理为前导，表示了要改组厂领导班子和提拔他当厂长的意向，弄得他丈二和尚模不着头脑。可是，多少年报国未成身遭贬的屈辱经历，多少回为厂献身好心不得好报的痛苦教训，使他心目中对汤炳权其人筑起一道警惕的堤防。经过一阵紧张的思索和冷峻的权衡，沉默片刻，他做了认真的回答：“汤书记，我这个人脾气不好，你是知道的，让我当厂长，那是天大的笑话。你如果真的看得起我，让我在化验室再干几年，我可以为厂里开发几种新的建材产品！”自然不出所料，对他这个实实在在的需求，党委书记只是轻漂漂地用“我们不是科研机关，我们是工厂，能管好这几祥产品就不错了”的托辞就否定了。他冷笑一声，针锋相对地以“我这个人是窑洞里捧砖头的命，当不来干部、管不来工厂，你就另请高明吧！”这句冷面轻言断然回绝，毫不留情地给对方以难堪，接着便来了个抽身告辞。 ——这次同汤柄权的奇异会晤过后，他那封闭的心窗上又加上一道沉重的铁锁。连上级器重的党员厂长曾有为尚且在汤炳权的权力网上碰壁，落了个壮志难酬的下场，他一个普通工人的功成身退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桩，何必再自寻烦恼呢？他在愤世嫉俗之余，甚至生出一种玩世不恭的心态，于是，此刻，手执钓鱼杆悠哉闲哉，用嬉笑怒骂和冷嘲热讽来对待知心好友曾有为，也就不足为怪了。 随着刘忠才绘声绘色的叙述，曾有为觉得自己的身子在向深不可测的地洞里飘坠，飘坠。 曾有为做梦也想不到，在他被局机关调职安排的背后，会有汤柄权的黑手在起作用。不仅如此，他还隐隐地感觉出，一个将他排除在外后贴上“改革型”标签的“影子内阁”己在暗中策划就绪，正待粉墨登场！汤炳权其人真是位高深莫测的人物。正当他历尽艰难在挫折中奋起，取得任职之后第一个战役的胜利，眼看打开新局面之际，一个魔影已经在他的头顶上游动，上通下联纵横肄虐，神不知鬼不觉地拉起一张看不见摸不着的巨网，将他紧紧地裹挟起来，连同他的功劳战绩一起，无声无息地掷出战场！这真是种高明无比的手腕，让对手在成功的喜悦中默默吞吃失败的苦果，有冤无处伸，有理争不得！他再一次从心底深叹这披着革命外衣的权术家的厉害和改革开放阻力的顽固。 跌落陷阱，可怕的陷阱！似有黑雾笼罩，似有毒气迷漫，似有蛇蝎嘶鸣，似有猛兽潜伏，险象丛生阴森可怖。 曾有为做梦也想不到，自以为了如指掌的知音好友刘忠才，这个才志高尚而机遇不佳的豪杰之士会经不起命运之神的反复捉弄，这块泥土里苦苦挣扎的赤纯黄金会挡不住风沙流尘的再三袭击，正在经历着一场精神危机，将神圣的创业理想和报国宏愿束之高阁，封闭心窗自甘沉落，大有看破红尘与世无争之势！他再一次从心底深叹这世道人心的复杂和改革事业的艰难。 他预先未料到，今日前来进行的这场思想解惑和心灵劝慰，会被交谈对手的异样神态带入一座名副其实的迷宫——自卑布成的险路、傍徨筑起的暗道、偏狭埋设的陷阱、刚愎造就的机关，居身其中难免扑朔迷茫行程艰难。 难道就此善罢甘休认输放弃了么？ 曾有为生性自力自强，胸怀大度大量，不能被困在可怕的陷阱里无所作为，不能徘徊在深玄的迷宫里被动晃悠。心中有明灯一盏，可以照彻黑暗步向光明；手上有钥匙一把，可以开启重锁争得自由。好个有智有勇的探险者，豹心虎胆脸无惧色，智思巧谋主动进击。莫管他权术家玩弄阴谋，莫怕他落魄友封闭心灵，点燃明灯照准暗道，纵身一跳脱离陷阱，手持钥匙对准暗锁，甩开大步突出迷宫。 经历一阵心灵的悸动和长久的沉默，曾有为同刘忠才的对话重新开启，情势急转直下。这是一场胸襟的比试，这是一场气度的较量。 “唔，原来你说的是这么回怪事，真有意思啊！我调走了，你能当上厂长，这不一样吗？凭你的才能，凭你的学问，说不定比我当得好哩。” “你说什么？连你这个上级任命的党员厂长都被他们赶跑了，让我这个微不足道的普通工人去干？亏你说出这话儿！” “这么好的机会，千载难逢呀！你不是替厂里画了张远景规划吗？上去****一阵子，说不定能干出点名堂来。” “还提那玩艺儿干吗！你以为当了厂长就能放开手脚办事？别异想天开！你小曾干了十个月，难道还感觉不出来？这个厂是汤炳权的天下，他走的是另外一条路，顺汤者昌逆汤者亡，你我这种直肠子人斗不过他！” “是啊，汤家天下，权术家手腕高明，你我都吃过他苦头，这都是事实。可是，工厂是人民的，事业是党领导的，我就不信他汤炳权能够永远一手遮天！” “说大话有什么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刚刚搞成一项粉煤灰砖工艺改革，你就丢官弃职了。就是有再大的雄心、再美好的理想，又能怎样？” “当个改革者的确不容易。要改革，就会触犯传统势力，困难和挫折是免不了的。丢官弃职摧不垮我的理想和信念，这头不着那头着，不管在什幺单位、干什么工作，摘改革、图创造、闯奇迹，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有一点机会就去争取，有一线希望就去奋斗，个人的理想与党的事业共存，人生才有真正的意义！” “多漂亮的誓言！可你我之间用得着吗？算啦，小曾，你也不必来说服我。道不合不相为谋，我不会去给他们做招牌、当摆设的。我早跟你说过，我是一条牛，只会拉车犁田，不愿意让别人骑着散步！” 脱离可怕的陷阱，突出深玄的迷宫，可是，尚有最后一道障碍横在曾有为面前。那是一圈高不可攀的围墙，迷宫主人退守设防，置高临下壁垒森严，是为最后一道防线。 一座惊险无比的迷宫，那么奇幻的险境，那么艰难的跋涉，都顺利地走出来了，何惧这最后一搏！曾有为决心看准时机，找准突破口，纵起虎步，轻舒猿臂，义无反顾地攀援而上。 “大刘！你……唉，你这个人啊，结交六个月，我总算看清楚了你！你的为人、你的性格、你的突出优点、你的严重缺点……” “好哇，六个月了，我正想听听你对我的评价。直打直说吧！” “你出身贫贱而胸怀奇志，刚正不阿而浩气如虹，吃苦耐劳而坚轫不拔，好学不倦而智力超群，你的赤诚、你的志气、你的才能，可说出类拔萃，在这些方面，我都大不如你。你堪称我们这代人中的豪杰之士、栋梁之材！” “廉价的吹捧不值分文，我可没那么高大的形象！要说，你就说我的缺点。” “朋友面前不说假。你思想单纯而阅历不广，性情孤僻而气量狭小，治学严峻而目标偏执，才高志大而觉悟低浅，你的自卑、你的傍徨、你的偏狭、你的刚愎，都显而易见，在这些方面，你可远不如我。如果不正视自己的缺点，搞得不好，豪杰也会丧志，栋梁也会折断！” “闹了半天，你就这样评价我？还有什么高见，统统说出来！” “不错，这是我对你的评价，也是你真实的表现。大刘同志，把你的情绪从个人好恶的圈子里解脱出来吧！把你的眼光从专业书堆里分点出来吧！除去科学研究、技术探讨以外，你应该讲究点政治哲学，关心关心时事，学点党的知识，读点政策理论、历史、地理、文学之类。这样，才能使你开阔视野和坚定信念。” 任何一个个性超强之人，即便是你的知音好友，倘若身陷情绪低落之时，心灵尚未脱离阴云包围之际，一招真实透底的逆耳忠言，极易造成对方情趋异端气阻邪沼。此时此刻，曾有为的一番真情导语，不但未收到自量的效果，反而将刘忠才的思维和情绪引向极端。 “算啦，我刘忠才不是三年级的小学生，要你把着手教训！姓曾的，怎么也想不到，在你的眼睛里，我会是这样的人！既然如此，还称什么知己、算什么战友！” “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敢于面对自己的缺点，才是生活的强者。” “算啦！你们这些人，当了几天干部，就知道用政治吓唬人！我自卑，我傍徨、我偏狭、我刚愎，我阅历浅觉悟低，配不上跟你交朋友！” “不！这只是白璧微瑕美中不足。在你的身上，优点才是主要的，优点才是可贵的！” “算啦！别跟我来这一套！从今天起，你我之间六个月的交情一笔勾销！” “千金难买真心话。怎么，听了点批评就翻脸啦？” “你走吧！从此咱们天各一方，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真的赶我走？你就那么小家子气？” “走吧！走得远远的，别妨碍我钓鱼！” “好吧，那就走吧。不过，战场分手殊途同归，真正的报国之士总是心息相连的！” 缺乏自尊心的人，将个人荣辱视若等闲；自尊心过强的人，重个人毁誉盛于一切。刘忠才面对突如其来的逆耳之言，心火猛燃七窍生烟，刚才同曾有为之间那种嘻笑怒驾挥洒自如的神态不翼而飞，顷刻间理智失去控制，脸孔气得铁青，霍地站起来，颤颤地伸出颀长的手臂朝身后的溪岸一指，决绝地下了逐客令。 肚量狭窄的人，斤斤计较个人得失；气度恢宏的人，无心周旋于个人恩怨。曾有为的此次访友，是预先作过精心准备的，对于刘忠才可能闻贬议而暴跳如雷的表现早有估计，并对于刘忠才最终会思真言而知错必改更抱有信心。因此，面对朋友一时的翻脸生怒，他神色不动处之泰然，慢慢地站起身来，拍拍西装裤上沾上的砂尘，从容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折着的牛皮纸信封，庄重地递给对方：“不管怎么说，同你大刘结交是我一生的荣幸，六个月的友谊非常珍贵终生难忘。这点礼物请你收下，留个纪念吧！” “送我礼物留纪念？有必要吗？”刘忠才没想到曾有为有此一举，怔怔地接过来，不知如何是好。 “咱们后会有期！” 攀上高耸的围墙，越过最后一道防线，可怕的陷阱和深玄的迷宫被一一征服，最后将手里那个魔力无比的钥题交给自设迷宫的主人，让他迷神自解。曾有为犹如探险者完成了一次艰辛的征程，觊旋而归。他缓步离开刘忠才的垂钓处，迈过溪滩跨上堤岸，走着轻松的步子，一路欣赏着田野上的秋景，散步似地回城而去。 刘忠才气急之下，不顾颜面地打发走曾有为。一个情结马上跳入脑际——知心朋友难道就此分道扬镳吗？——他呆呆地望着曾有为的背影茫然若失。呆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瞧了瞧手里拿着的被曾有为称为“礼物”的牛皮纸信封，封面上一片空白，看不出什么花样。当他从信封里抽出那两张薄薄的信笺纸，展开一看时，愣住了——原来是不久前向厂部报送粉煤灰砖新工艺产品质量捡验报告单时，自己特地给曾有为写上的一纸字条！ 白纸黑字，亲手笔迹。那是新产品工艺改革成功的喜悦之情，那是巩固新工艺成果的工作建议，那是针对工厂发展前景的宏伟规划，那是今后继续开拓创新的渴望之心……！难道一遇委屈就时过境迁？这字条上那一切亲描的美景就此轻易地抛弃？他的心律开始节奏紊乱了。 仔细重阅自撰之言后，忽见字条下方空白处出现两行钢笔书写的蝇头小字： 志士诚心可敬可佩，宝贵建议付之实施；企业蓝图激励人心，创造条件化为现实。 显然是曾有为见条之后当即写下的批语。年轻厂长在位时的事业心和责任感笔墨可证日月可鉴。难道会话中稍有歧见就此一时彼一时，以小人之心度人家君子之腹？刘忠才的思绪开始易辙打转勒马回程。 折起笺纸，刚想放回信封，忽然又望见那信笺纸的背面又显出新鲜的墨迹。好奇地重新展开，曾有当那刚劲有力的笔迹赫然在目： 摘录本人日记与大刘友共勉—— 报国之心需要政治信仰支撑， 改革之举需要党性民心扶持， 奋斗之志需要宏伟理想激励， 创业之才需要远见卓识充实。 是注射镇静剂抑制了大脑机器的违章cao作？是服用清凉药扭转了神经系统的失控运行？过往的自言可以启动历史的警醒，朋友的诤言可以撼动迷茫的魂魄。刘忠才一屁股跌坐在溪滩卵石堆上，手里捏住曾有为留下的这份奇异礼物，脑海里的思绪就像清沏的灵山溪水泪泪流淌。此刻，年轻厂长曾有为的形象是那么鲜明地浮现在眼前——三顾茅芦溪边结识，力荐重任指挥改革，劝慰家妻照料幼女，解决住房补贴工资，关心病体医院探望，临危不乱力挽败局，奔波策划现场订货，受贬不惑泰然调职，访友谈心竭诚待人——桩桩往事掠过脑际。 此刻，刘忠才自身的异常行为举止是那么清晰地展露在心头——遭冷遇而怨愤，闻变故而惶惑，擅自回班组上班，赌气泡病假休闲，借家务事排遣精力，凭钓鱼杆消磨时光，妻子、同事、师傅、徒弟的批评劝说听不入耳，连最可信赖挚友的好心忠告也拒之门外——诸般行迹历历俱在。 将人比己优劣判然。刘忠才为朋友的高大形象而感动，为自身的拙劣行为而羞愧。此刻，他来不及品味曾有为刚才所说的那些话语里充满着的真情至理，只能隐隐地感觉到自己的心灵患着一种疑难病症，为此而自惭形秽。 志士誓言不可违逆。此刻，刘忠才来不及详察信笺字条上写着的朋友诤言蕴含着的深远意义，他只能粗粗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缺乏一种要紧的东西，为此而自感遗憾。 不行！不能让朋友的好心不得好报，丧失处世的道德；不行！不能让珍贵的友谊离异拆散，丧失为人的情义。 放好“纪念品”，丢掉钓鱼杆，瘦高个子的壮年汉子霍地跃起身子，情急心慌地踩过卵石滩，跨上堤岸，循着溪畔的泥土小路大步跑了起来。 “曾有为！你给我站住！” 一个雷鸣般沉重的吼声带着男子汉嗓子里冒出的粗气，猛然传入曾有为的耳朵。他吃了一惊，在泥土小路上停住轻松迈动的双腿，调转头来，但见十几步远处，从急跑中煞住脚步的刘忠才，铁青着脸孔，不住地喘气。 “大刘！你……”曾有为似有所料，赶忙迎上去。 “你是我最信赖的朋友。我要问你一句话！”刘忠才满脸严肃的表情，像座雕塑。 “有什么话，你尽管问！”曾有为感到有点奇怪。 “我想入党，你看行吗？” “好啊，大刘！刘忠才同志！你有这样一片赤心，太好啦！” “曾有为同志，像我这样的人，能当上共产党员吗？” “能！能！布尔什维克的大门是对一切为共产主义献身的有志之士敞开的！” “不！我是说，真正意义上的共产党员！” “能！能！只要把科学的精神同共产主义的理想紧密结合起来！” “你的话我信服。从今以后我要虚心向你学习，树立这样的奋斗目标！” 曾几何时，刘忠才这个长在红旗下、沭浴过党恩的雨露、在学校里挂过红领巾和团徽的热血青年，曾经把入党看成人生一大奋斗目标。失学就业壮心未已，在进厂当工人的头几年，他曾写过入党申请书，凭着充沛的政治热情和出色的苦干精神，好几次被工会评选为年度先进生产者，并被车间党支部列为重点培养对象。然而，就在他将要填写入党志愿书的时候，**********从天而降。由于他性格的单纯和脾气的耿直，接连几个群众运动下来，与造反派和革委会当权派发生几次真理的辨论，颠倒的政治狂潮无情地将他扭曲成“反派人物”，被抛进孽海罪潭，前后三次被打成运动靶子，蒙受挨批受斗撤职吃苦的悲凉屈辱，报国尚且无门，入党更无从谈起，只能把这神圣的意愿深藏心底再不提起。十年****时期，极左思潮泛滥，造成党风败坏国乱民怨，一些不学无术之辈和招摇撞骗之徒可以大摇大摆入党做官，许多才高志尚之士和忠诚正直之人却偏遭冷落。一叶障目，党的形象也在他的眼光里慢慢地变形了，致使他政治信仰日渐淡漠，入党动机日渐淡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佳音传播，随着政治上的拨乱反正，国安民奋党风好转。曾有为走马上任后，他得以东山再起初展报国雄才，身心沐浴春风，灵魂开始苏醒，但布满创伤的心灵仍然经不住寒潮的袭击，刚刚启开的心扉又严实地封闭起来。然而，此时此刻，曾有为警钟般的诤诤忠言犹如一把神奇的钥匙，帮他开启了心灵深处的一扇窗菲，深藏不露的政治信仰和入党志愿，随着那股强烈的反思自省的激情，毫无保留地破窗而出展露无异。 为好友精神枷锁的初步解脱和觉悟迷途的返身自醒而发自内心地感到欣慰，曾有为一个箭步跨上去，结结实实地给了刘忠才胸脯上一拳：“我说大刘，你这个家伙，我就知道你不会抛弃朋友的！” 雕塑变回了活人，铁青的脸孔上现出了红色，刘忠才如释重负般地嘘了口长气，尴尬地笑了起来：”别提啦。你说得一点不错，我这个人自卑、傍徨、偏狭、刚愎、阅历浅、觉悟低，我对不住你！” 曾有为宽怀地回应道：“是人，总是有缺点的。我说过了，你的这些缺点只是白璧微瑕美中不足而已，完全可以克服和纠正的！” 刘忠才自信地点点头：“是的，我会纠正的。咱们回溪边再聊聊天吧！” 曾有为兴奋地颌首而笑：“好嘛，六个月前的旧戏重唱——咱们聊个痛快！” 两个汉子重归于好，说笑着回头往刚才舌战过的地方走回去，跨下溪岸，踩上卵石滩，曾有为记起了件事：“你不是把儿子也带来了吗？他在哪儿？” 刘忠才用手朝溪滩卵石堆方向一指：“这小子贪玩，死缠着一定要跟我出来钓鱼。你瞧，那不是？玩石子玩得正痛快哩！” 曾有为向不远处大声招呼：“刘钢，你过来！” 一个赤脚顽童踩着戳脚的卵石，如飞般跑了过来：“曾叔叔，是你叫我！” 曾有为亲切地问：“刘钢，你在干什么？” “我在石子堆里采宝！”小刘钢玩得正欢，好像得到了什么宝贝，上前一手拉住父亲一手拉住曾叔叔：”爸爸，曾叔叔，你们到那边去看看，我采了好多漂亮石子儿！” 两个大人莫名其妙地让孩子牵着手，往前边宽阔的卵石滩走去。随着刘钢一声欢叫，小手指处，但见面前堆起一堆奇异的小卵石——圆的、方的、梯形的、菱形的、长的、扁的、鸡蛋般的、手枪样的，奇形怪状应有皆有；红的、紫的、灰的、白的、黑的、黄的，五颜六色丰富多彩。 “小傻瓜！找那么多小石子干吗？”刘忠才瞪了儿子一眼。 “爸爸，你不是有鱼篓儿吗？给我盛回去，我要在家门口镶一只漂亮的孔雀！”刘钢蹶起嘴巴，一副天真烂漫之状。 “好呀，刘钢，用五彩石子绣个孔雀图，棒极啦！”曾有为却击节赞赏：“孩子心中的兴趣是神圣的，给他背回去就是。” 是啊，少儿孩童初涉尘世少有忧愁，多的是幻想，他们的童心是个天真烂漫色彩缤纷的世界。但是，人生一旦逝去童年深入尘世，成了社会的成员，便可能置身复杂的利害旋涡，就有了矛盾、有了冲突、有了争论、有了搏斗，于是也就少了幻想多了忧愁，心灵世界会在成熟中蜕变，天真烂漫的色彩会逐渐淡漠和消退。这既是成年人的幸运，也是成年人的悲哀。然而，也非尽然。智慧的人、高尚的人，在成熟和蜕变中仍然会保留一份天真烂漫色彩缤纷的童心——当然是进化意义上的童心。 人们啊，多保留一点自己的童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