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陛下为何谋反
“话虽如此,但现如今天下sao然,自邺都至彭城烽火连天,盗贼蜂起,三五丈夫结伴仗刀尚不敢往来,你一介弱质女流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元善见蹙着眉头摇头道:“若你万一又落入强梁之手,朕纵死也难以心安。我元善见死则死矣,断不忍心媚儿为我孤身犯此奇险。” “陛下如此记挂奴婢,奴婢虽死无恨了。”薛媚儿轻轻拉了拉元善见的衣袖,红着眼睛说道:“死对奴婢来说,并不比在清河郡公府上所经历的屈辱更可怕。何况,万一奴婢蜷身于禁宫之内的事被高氏叔侄知道了,奴婢将会承受的苦难绝非一死了之这么简单。恐怕到那时候,就连陛下也会深受奴婢的牵连。因此,”薛媚儿泪眼婆娑地盯着元善见,一字一句地说道:“出是死,不出亦是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用奴婢这条贱命为陛下博一份侥幸之功!” “媚儿胸襟,朕不如也!”元善见长叹了一口气,爱怜地摸了摸薛媚儿乌黑柔顺的秀发,将她拉到含章堂中那尊巨大的佛像前跪了下来,沉声祈祷道:“愿佛祖怜我元氏一家世代敬奉之诚,护持媚儿一路顺利抵达彭城。若元善见此生能祛除逆贼,再掌大宝,誓必迎薛媚儿为我大魏皇后,若违此心,鬼神共诛之!” “陛下不可!”薛媚儿闻言大惊,忙伸手去掩元善见的嘴,急声叫道:“奴婢乃不祥之人,岂敢受陛下如此恩遇!皇后之说绝非儿戏,请陛下速速向佛祖请罪,收回方才无心之誓。” “傻媚儿,佛祖素讲众生平等,岂会因卑贱高贵之份而责怪于朕。当今皇后高氏,究其身份又能有多高贵?她祖上乃是个流放怀朔的囚犯,她父亲更是窃国弄权的巨蠹!”元善见趁机一把抓住薛媚儿的柔荑,轻轻地挨在脸上摩挲了一下,轻声笑道:“佛祖既不介意这样的人为皇后,又岂会怪罪朕将那凤冠霞帔披戴在媚儿身上呢!” 薛媚儿红着脸将手从元善见手中挣脱了出来,正想出言婉拒,忽听得门外一阵沉闷的脚步声远远地传来,她惊疑地看了看元善见,却见他面色霎时变得一片惨白。 “陛下,是大将军他们来了吗?”薛媚儿颤着声轻声问道。 “嘘,不要说话!”元善见一把将薛媚儿拉在身前,推着她便往佛像后的一扇小门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急急地说道:“媚儿,高澄的人马马上就要来了,你赶紧从后门离开,切勿被他们发现!” “圣旨,陛下,圣旨!”薛媚儿被元善见用力推出了含章堂的小门,她却仍然死死地拉着元善见的衣袖,焦急地低声呼道:“请陛下赐予奴婢呈给燕郡公的圣旨。” “这时候写圣旨,来不及了,”元善见懊恼地一跺脚,沮丧地叹了口气,突然,他似乎一下子想到了什么,飞快地转过身去,从佛像的底座下抽出一副毫不起眼的卷轴,将它一把塞到薛媚儿怀里,沉声道:“你就把这个交给慕容绍宗吧。”说完,将薛媚儿一把推出门外,匆匆地掩上了小门。 “媚儿,见不见得到慕容绍宗不重要,”元善见将头靠在小门上,幽幽说道:“如果有机会的话,你还是回你的襄城去吧,朕这里的事,你是管不了的。” 薛媚儿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外,事情来得太突然,突然得让她没有丝毫心理准备。她下意识地摊开手中的卷轴,只见上面写的是谢灵运的一首诗:“韩亡子房奋,秦帝仲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字体端庄大气,应该是皇帝的手笔,卷轴的左角还印有一方朱红的钤印,印字古朴晦涩,一时间未及辨别。 “陛下请放心,奴婢一定会将这信物叫道慕容将军的帐下!”薛媚儿郑重其事地将卷轴卷好,轻轻地放入怀中,朝门内低声说道:“奴婢这就去了,往陛下多加珍重!” 朕还是皇帝吗?这天下竟还有这样的皇帝?!元善见死命地掰着门框,强烈的愤恨使得他修长的手指间青筋毕露,他咬牙切齿地喃喃道:高阿惠啊高阿惠,你实在是欺朕太甚! 失去了权力支撑的天子之怒显然是持续不了多久的,正当元善见怨气直冲斗牛之际,含章堂大门外高澄淡淡的问候声将他彻底拉回到了可悲的现实当中:“陛下在吗?臣高澄听闻陛下今日在禁苑中猎得麋鹿一头,特准备了些许酒菜前来恭贺陛下。” “高大将军有心了,”元善见深吸了一口气,从佛像后转到堂前,沉声道:“朕此刻正在礼佛,不便饮酒,大将军好意,朕心领了。” “陛下在禁苑猎得了麋鹿,臣却在朝堂上猎到了狐鼠,你我君臣临此盛事,岂能不以酒助兴!”含章堂的大门被人从外面强行撞开,满面通红的高澄提着食盒,喷着酒气大喇喇地一步跨进大堂,斜着眼看着元善见,冷笑道:“陛下既诚心礼佛,佛祖可曾告知陛下,今夜宫中有何大事?!” 元善见抬头看了看高澄,又将目光朝紧随他一同进入含章堂的另外三人扫了一眼,淡淡地说道:“高大将军统率百官、总揽朝政,朝中大小事宜皆有你一力承担,朕很是放心。朕不过是一个太平闲王,每日唯有黄卷青灯,自求多福,又岂会去问些凡尘俗事,劳佛祖费心。” “好!好一个太平闲王!”高澄幽暗的眼光如野狼一般噬人,他伸手从食盒里取出两爵美酒,一仰脖自己先干了一杯,将另一爵酒平平地举到元善见身前,沉声道:“臣高澄劝陛下喝一杯!” 元善见见此,心中不胜悲愤,他一把抢过高澄手中的酒爵,仰天长笑道:“自古以来没有不会灭亡的国家,既是高大将军有请,朕还留着这条性命干什么呢?!”说罢,举爵便要将酒水往嘴里灌。 “朕?朕?什么狗脚朕!”高澄见此勃然大怒,他右手一挥,将元善见手中的酒爵扫倒在地,厉声喝道:“崔季舒!瞧你出的这馊主意!” 站在一旁的崔季舒闻言,顿时面色煞白,两腿直抖,他气急败坏地冲到元善见面前,狠狠朝他胸前打了三拳,色厉内荏地叫嚣道:“元善见,你与荀济他们密谋的事已经败露了,大将军仁慈,不愿伤你性命,你还要这般执迷不悟吗!”
“你便是侍郎崔季舒?听说你的特长就是替大将军四处搜罗美人,今日一见,果然是职得其人。”元善见轻蔑地瞥了崔季舒一眼,抚着胸口咳嗽了一声,转脸朝高澄正色道:“大将军夤夜到含章堂来,难道就是为了给朕敬一杯酒吗?” 高澄旁若无人地踱到佛像前,一屁股坐在大堂正中条案前的一条胡床上,斜着眼看着元善见,慢吞吞地说道:“陛下为什么要联合荀济、元谨、元徵他们密谋反叛?臣父子功存社稷,有什么对不起陛下的地方呢?”说到这,高澄站起身来,走到元善见身旁,沉声道:“此番见了陛下,臣知陛下当无此心,必是你左右侍卫和嫔妃们背着陛下搞的鬼!” “崔季舒!”高澄扭头高声喝道:“命你速领一队军卒,即刻到禁宫中将陛下身边的太监、侍卫及胡夫人、李嫔一干人等捉拿到大将军府,待我审问后,即付有司以谋逆之罪论处!” “住手!”元善见铁青着脸厉声喝道:“自古以来只听说过臣子反叛君王,没听说过君王反叛臣子。你自己要造反,又何必在此假惺惺地归罪与我!你父子窃我大魏江山数十年,朕如果能杀掉你,国家社稷自然安稳,如果杀不了你,天下转眼间就会亡于朕之手中!如今既已挑明,你如果一定要反叛弑君的话,早动手还是晚动手就在于你自己了!” 说到这,元善见眼望北宫,凄然一笑道:“至于荀济、元谨、左右及嫔妃,他们是生是死,皆在高大将军一念之间。朕连自己都没办法保全,何况这些臣属亲近之人呢!” “陛下,大将军,臣散骑常侍陈元康有事启奏!”正在元善见和高澄僵持不下的微妙时刻,一直侍立在含章堂大门左侧的一个面色红润的中年儒士前趋了一步,躬身朝两人说道:“自古君臣和合则天下安,君臣猜忌则社稷亡,如今南梁兵锋已抵彭城,侯景逆贼觊觎谯州,西边宇文泰更是日夜窥探欲灭我国家,大将军与陛下一言一行皆为朝野瞩目,臣斗胆恳请陛下下旨收捕荀济、元谨等元凶,昭告天下,明示其罪,以全大将军之义,以释天下臣民之疑。如此,则陛下幸甚,天下幸甚!” “你便是陈元康?”元善见看了他一眼,长叹了一声,点头道:“有你之佐,高家之幸也。如何处置他们,皆由大将军自行定夺,你且代朕拟旨,传示天下吧。” 高澄闻言,伏地叩头道:“臣高澄酒后失态,冲撞了陛下,伏请陛下治臣死罪!” “大将军请起,”元善见叹息了一声,幽幽道:“大将军不负朕,朕必不负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