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枫叶丹(四)
这个看似不靠谱的馊主意居然进展地十分顺利。 邢燕忠很快赶了回来,虽然实际状况并没有王管家描述地那么糟糕,但诸葛珊也确实把邢燕世折腾得够呛,所以兄弟俩并未起疑。这两兄弟都已年逾不惑,在江湖上也闯出了一番名堂,但对这位小师妹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尤其是老五邢燕忠,对诸葛珊简直是言听计从,若不是前面已经有了一个更为疯狂的邢燕三,恐怕他也要成为诸葛珊的忠实护花人了。为了哄诸葛珊高兴,一把年纪的他居然又是赌咒发誓,又是安慰赔笑,一会劝她宽心,一会又劝她用膳,极尽温柔体贴之能事,连他二哥都快瞧不下去了。原本诸葛珊已经折腾地差不多了,被他这么一掺和,愈加矫情地不可收拾。当几个时辰之后,上官无汲的师父、刀神冷宸风在小四和王管家的陪伴下踏入无垢山庄的大门时,兄弟俩都快要吵起来了。 王管家果然将人直接领到了上官无汲的院落,并未知会凤栖阁中的三人。 冷宸风匆匆而来,只穿着一袭素色长衫,也未束发戴冠,一头乌发只以细带挽到脑后,鬓旁两络碎发飘落,面容俊美如旧,风姿不减当年。只见他目光如霜,脸色沉郁,显然心情不佳。 上官无汲知道他近年来足不出户,只一心读书作画,闲来摆弄些花花草草,如同闲云野鹤一般,此次被迫出山,难免懊恼。机敏如她,赶紧乖乖地磕头请罪,承认都是她这个徒儿无能,未能处理好这些凡尘琐事,以致打扰了师父大人清修。可毕竟有邢老爷子的亲笔书信,又有邢家两位师伯在此,她这个后生晚辈不敢擅自做主。幸而她有先见之明,早早将邢三叔的两条腿打伤,让他来不了岭南,否则还不知要闹到什么田地。为今之计,也只有劳烦师父走上一遭,以探望邢三叔为名,把诸葛珊也带到燕子门去,交给邢老爷子处理。无论这对活宝今后怎么折腾,也都是邢老爷子的事了。只要诸葛珊离了岭南,师父往后的日子也可以图个清净。正巧,冷焱师兄与飞雪姑娘此刻也在燕子门,待处理完邢三叔的事,顺便让他二人陪着您南下返回,一路上游山玩水、父慈子孝,顺带还能指点武艺,岂不美哉? 当然,她不敢真的瞎编乱造,说二人早已情定终身,只等冷宸风去主持大局这类鬼话,毕竟这不符合冷焱一贯的行事作风。她只是假装不经意地透露他们二人似乎有那么点意思,又如实道出飞雪一路上被人追杀,冷焱舍命相护,两人多次遇险的实情,一旦二人离了燕子门与邢老爷子的庇护,只怕敌人又要卷土重来。 上官无汲知道,最后这一点才是说动冷宸风的关键。毕竟他这个当父亲的,比她这个好友兼师妹更加了解冷焱。若论起武功刀法,冷焱自然是走遍天下、难有敌手,可他行事磊落,不谙变通,更不懂江湖人心险恶、狡诈诡谲之凶险,加上身边又多了一个飞雪,他关心则乱,难保有失。看来,除了让他在江湖上游历磨练之外,还得他这个父亲多费心提点了。 跟她预料的一样,冷宸风同意北上,但坚决不肯与诸葛珊同行,连陪着诸葛珊的邢家两兄弟也懒得相见,只留下寥寥几笔,便独自先行。诸葛珊听闻心上人来了,也顾不得再撒娇撒痴,急急地收拾了行装便追赶而去。上官无汲到底顾忌着邢家长辈与冷宸风的颜面,不敢太过放肆,临行前向邢燕世吐露了实情,央求他一路多加周旋,邢燕世欣然应允。 解决了这桩不大不小的麻烦之后,上官无汲也顺利地接管无垢山庄,成了名副其实的“代理庄主”。为了解决人手不足的问题,她请来了思思,思思又带来了几十名高手,这下照顾萧风迪的人有了,守卫山庄的人也有了。沈夫人的灵堂也张罗地似模似样,南宫彦也能抽身退步,专心地陪伴娇妻了。待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就该着手处理正事了。 但在此之前,她还要先去见一个人。 ####################################################################### 寒枫。 凡是了解上官无汲的人,自然也知道他在上官无汲的心中一直是个独特的存在。而她对寒枫的态度,也经历过多次的变化,从一开始的厌恶、抗拒,但后面的信任、依赖,再到如今的犹豫、疏离。但不可否认的是,她对寒枫怀有一种特殊且深厚的情感,超越友谊,又绝非爱恋。作为白雪城中地位最特殊的人,也作为她与叶孤城之间不可忽视的纽带,在她决心与叶孤城正式会面之前,她就不得不先处理好她与寒枫的关系。 只是,她有些迷茫。 她甚至抱着一种逃避与侥幸的心态,期待寒枫在得知她来到岭南之后,会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先一步离开岭南,不给她任何见面的机会。然而,寒枫还是来了。他不但来了,又很快离开,然后再一次到来。这一来一去,去而复返之间,他的态度似乎更加神秘难辨。 可上官无汲却突然明白了,也释然了。 所以,在她打伤他的未婚妻之后,她反而主动走进了这个偏远的院落,来到寒枫的面前。寒枫邀请她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而在他身后的屋子里,被她打伤的雪魄还在昏迷之中,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你这身装扮不错,看起来很适合你。”她没话找话地开始了话题。 “我知道,”寒枫平静地道,“在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你就很仔细地打量过了。” “有这么明显吗?”她莞尔道,“我记得我当时一直在看墙上的画啊!” “不算明显,只是我太熟悉你的各种小动作和微表情。当你很想关注某样事物又不想让人发觉时,你就会假装抬头盯着高处,如此一来你的视线会更宽广,与此同时你的身体也会微微倾斜,以免肩膀挡住你眼角的余光。” “真的吗?我以前也这么做过?” “很多次。” “那……我现在也有什么掩饰内心情绪的小动作或微表情吗?”她饶有兴趣地问。 “你觉得有点尴尬,也有点不好意思,所以你特地挑选一个正对面的位置,以方便随时观察我的反应。为了表现你的从容与镇定,你坐下的速度也比往常慢了许多,坐姿还特别地端正。” “我有什么可感到尴尬和不好意思的?” “你是替我感到尴尬,担心我无法适应你的变化。毕竟我们上一次见面时,你还不是如今这个从容自信、运筹帷幄的刀神,相反,你很清楚自己以前就是个又蠢又坏的混蛋。”
上官无汲实在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由于动作太猛,险些没把口水喷到寒枫脸上。 谁能想到,她这辈子听过最好笑的一个笑话,居然是从寒枫嘴里说出来的。最可怕的是,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与神态,还是那么的平静而温和。 看到她喷饭的情形,寒枫也笑了。 这是上官无汲第一次听到他的笑声,如此地轻快、爽朗,正如他此刻的笑容,阳光、绚烂。她看着这个笑容,一时竟呆住了。还记得萧风迪曾经假扮寒枫开怀大笑,当时她就指出这是他的一大破绽,因为真实的寒枫绝不会这么笑。 原来竟是她孤陋寡闻了…… “其实我倒不觉得自己有多大变化,也没有你所说的那么自信从容。若一定要说变化的话,那便是我学会了伪装。那你呢?”她试探着问,“难道你也一直在伪装吗?你永远不变的平静与温和,你永远的沉着与谨慎,以及你表现出来的洞悉一切、算无遗策,都是你有意识的一种伪装吗?就像此刻的我一样?” 寒枫点头。 “所以,你也不是真的永远心如止水?在我不可理喻、胡搅蛮缠的时候,在我自私自利又残暴不仁的时候,你其实会生气、会发怒,甚至会恨不得狠狠地扇我两耳光?” 寒枫又点头。 “我的伪装是为了胜任我此刻的角色,那你呢?你在我面前的伪装又为了什么?如果你是为了让我信服,为了让我听从你的教诲,甘愿接受你的束缚,那你明显不太成功。你的完美与神秘,反而让我从一开始便讨厌你、抗拒你,倒不如满身都是缺点的萧风迪更让我觉得亲切。” “不错。”寒枫坦然道,“我一开始就错了,更错的是,我明明已经发现了错误,却还是选择继续错下去。只因为我害怕贸然的改变,会影响我想扮演的角色。” “你想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上官无汲问,“朋友?兄长?还是导师?” “都不是。” “我明白了。你要扮演的,是那个我心中一直坚信但实际却并不存在的人。” 寒枫没有说话。 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上官无汲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因为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一直以来,寒枫努力要扮演的,并不是朋友,也不是导师,而是她心中那个完美、神秘,给了她温暖与亲情,改变她一生命运,让她无限地崇拜与敬慕,让她愿意交付生命与灵魂的人。 一个,她曾经那么坚信,可实际却并不存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