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再相逢(五)
自打上官无伋来到岭南,这座无垢山庄都可以改名为故人山庄了。继南宫彦与叶心两位故人告别之后,紧接着又有一位故人登门拜访。 这便是成国公的独子,曾经担任锦衣卫同知,深受先帝器重与信任、十七岁便御赐“飞鱼服”的朱承砚了。以“京城第一贵公子”来形容他也不为过。要知道,他曾经得到的荣耀与恩宠,以及先帝对他的种种优待,可是连当今皇帝朱载垕以及景王朱载圳都无法与之相比的。 不过,与朱载圳一样,这位国公府的大公子也不是一位循规蹈矩、安于命运,愿意在尊贵的爵位上安享尊荣、平淡度过一生的凡夫俗子。自从两年前突然出现在富贵山庄,并率领上百锦衣卫与朱载圳的冥王座发生一场血拼之后,上官无伋就再没听到他的任何行踪。只听说他早已辞去锦衣卫同知一职,抛下高官权势和世袭的成国公爵位,迥然一身出了京城,就连先帝驾崩都不曾回京。而先帝念及君臣之义,在临终前颁下恩旨,允准朱希忠从近亲子侄中挑选一名义子,若朱承砚从此不再回京,则朱希忠百年之后可由义子承袭爵位。以先帝之薄情寡恩,能对一位臣子恩宠至此,嘉靖一朝仅此一例而已。 作为极少数的知情人之一,上官无伋知道嘉靖与朱承砚虽然名为君臣,感情却超越父子。受“二龙不相见”的诅咒影响,嘉靖对两位亲生皇子讳莫如深,别说父子相见,就连画像和名字都不肯轻易提起,生怕触犯禁忌。这老头不但对儿子绝情,连对唯一的皇孙朱翊钧同样视若无睹,直到驾崩前都未正式提起过这位孙儿。也许是为了弥补这种缺憾,自朱承砚八岁起,嘉靖便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指派名师教导,悉心培养十数年。朱承砚也不负所望,十四岁加入锦衣卫,十六岁当上锦衣卫同知,十七岁御赐“飞鱼服”,一步步成为这位多疑的皇帝身边最亲近最喜爱的臣子,执掌锦衣卫大小事务,连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与亲生父亲的朱希忠都无可比拟,识趣地躲清闲去了。 没想到两年之后的今天,朱承砚居然会主动拜访无垢山庄,出现在上官无伋的面前。当然,这位老朋友兼前任“未婚夫”可不是来见她的,而是为了此刻也在山庄的另一位故人——寒枫。 对于两人的过去,上官无伋知之甚少,只知道他们早在京城之前就已结识,同时与他们相识的还有“神宗”传人宋之琦。这又是另一位优秀而独特的奇女子,放眼当今天下,在年轻一辈的顶尖高手中,能比肩上官无伋的人寥寥无几,而同样身为女子的恐怕就只有宋之琦一人了。 巧的是,上官无伋的父亲侯子轩正是“神宗”的上一代传人,宋之琦的许多绝学武功也来自侯子轩留下的卷宗秘籍,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她们两位也算是师姐妹了。 对朱承砚的突然到访,寒枫并未感到丝毫意外,反而先来向上官无伋辞行,这才不急不缓地出门相见。说是辞行,其实就是互道珍重、来日再会而已,寒枫既没有解释与朱承砚有何约定,也没有谈及要去往何处,就连这声再会,也不知是何日何月,何处何地了。 ——自从上回互剖金兰、对坐长谈之后,他们之间已经不必再多言语。 既然寒枫决定要走,上官无伋便欣然相送。只是她猜想朱承砚应该没兴趣见她这位老相识。对,只是老相识,因为她很清楚朱承砚从未将她视为朋友,而她嘛,也确实没有任何配得上“朋友”二字的举动与品德。只是如今她的脸皮没以前那般厚了,也犯不上舔着脸想从他那捞到什么好处,所以她将寒枫送到前厅后,便识趣地往回走了。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对她从未有过好脸色的朱公子居然在临行之前主动来见了她。 时隔二年,故人重逢,即便称不上朋友,也没有多深的交情,可到底是相识一场,又共同见证了嘉靖晚年以及他对朱载垕朱载圳的复杂情感,上官无伋倒也颇为感触。 朱承砚的变化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单从容貌身段来看,朱公子丰神隽朗、风采如旧,只是原本过于苍白的肤色深了少许,搭配他俊美的面容与冷漠的气质,倒比从前更添魅力。说到变化,则不得不提这一双在初见之时就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眼睛了。当时的朱承砚不过二十一岁,但眼中却有着与年纪绝不相符的沧桑与冷漠,这种冷漠不是因为态度上的疏离或者内心的冷酷,而是一种仿佛厌倦了凡尘俗世的漠然决绝。明明少年得志、前途不可限量,可从他的眼睛里却找不到任何该有的蓬勃与生气。 可谁曾想在两年之后的今天,上官无伋居然从这双眼睛里找到了它原本缺少的朝气与斗志。这个变化,比起被许多人赞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上官无伋,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的变化可真不小啊!”既然是对方主动来见,上官无伋也就直言不讳了。 “你也一样。”朱承砚闻言一笑,虽然笑容寡淡近无,却也是开天辟地第一遭了,毕竟他以前可是连正眼瞧她一眼都嫌污了眼睛、费了精神的高冷嫌弃范啊! “这两年你踪迹全无,是躲到哪座海外仙山修仙练道了吗?瞧你眼中光芒内敛,气定神闲,想必武功修为大有精进吧?” “你不也刚从哪个死人墓里爬出来吗?”朱承砚反问,“你的变化才是脱胎换骨,从一个有艺无德的高手一跃成为大家宗师了。” 上官无伋先是被他问的一愣,转念一想,不由笑了。 从两年前的消失匿迹,到如今的骤然现身,再到武学修为以及思想精神的双重蜕变,他们两个还真有不少相同之处。 “你去送过皇上?”朱承砚终于主动问了一个问题。 上官无伋知道,他的这声“皇上”指的不是当今天子朱载垕,而是先帝嘉靖。这也是他抛弃身份之后唯一可能牵挂的人了,就连他亲爹朱希忠都没有这个待遇。 “见过一面,”她平静地道,“就在老头子驾崩的前一天夜里,还是裕王安排我见的,可惜当时老头子已经神志模糊,认不出任何人了。” “小钧呢?”这是第二个朱承砚愿意开口去询问的人。 “他自然要多见几次的,”提到小钧,上官无伋的眼中也多了一抹温柔之色,微笑道,“听他父皇说,他最近还念叨着要拜我为师呢!” “最近?”朱承砚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但却不是诧异,倒更像是质疑,“你与朱载垕一直保持这种密切的联络吗?” “算不上多密切,就只是有联络而已。” “包括随意调遣锦衣卫?” “你看出来了?”上官无伋坦然道,“这山庄的确有锦衣卫暗中驻守,但不是受我调遣,而是杜神捕带来的。他在执行一桩公务,如今公务完结,想必很快就会带人回京复命了。” “你还待在此处没有动身,如何能算完结?” “你知道的可真不少!难道你一直在暗中关注朱载垕的一举一动吗?” 朱承砚漠然道:“我对他没有兴趣。” “那你对谁有兴趣?总不可能是我吧?我可是有自知之明的,就连你肯屈尊将就来这见我一面,我都觉得受宠若惊了。” “当然是你。此刻我最感兴趣的就是你。所以我让寒枫先行一步,就是想单独与你谈谈。”朱承砚回答的十分直接。若不是他的表情语气都太过冷淡,单听这句话,你都难免怀疑这是一位性情直率的青年在勇敢地向他的意中人表明心迹。 事实上,他就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而他所谓的兴趣,也仅仅只是兴趣。 上官无伋又岂能不知?只见她轻轻叹了口气,悠然道:“话虽如此,可你真正感兴趣的也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即将要做的事罢了。归根结底,你感兴趣的还是他们朱家兄弟以及小钧的未来。” “只有小钧。”朱承砚坚定并且顽固地强调这两个字。 “真的?”上官无伋看起来并不相信,“朱载垕也就罢了,你们到底相差了好几岁,也没有多少相处的机会。可朱载圳呢?你就一点都不关心吗?据我所知,他可是你相爱相杀的好兄弟啊!” “你的心态已经好到可以轻松调侃死去的情人了吗?这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上官无伋苦笑道:“你的态度倒不叫我意外,还是这般目中无人,我行我素。直说吧!你来见我到底为了什么?倘若有事要我去办,看在老头子和朱载圳的面上,只要我能办到的,绝不推脱。” “这正是我要说的话。”朱承砚平静地道。 “什么意思?”上官无伋反而有点糊涂了,“你要帮我做事?你不是来找寒枫的吗?看寒枫的意思,你们是有约在先,要马上离开才对。” “我与寒枫有一战之约,我是来赴约的。我们有言在先,无论生死胜负如何,都不再插手白雪城与朝廷之事。但我事先并不知道你也在这里。”
“那又怎么样?我自认没有什么魔力可以让你改变主意吧?” “如果你需要我助你一臂之力,我可以推迟决战的时间。” “你推迟了,等于寒枫也推迟了。然后你跑来帮我,他又跑回去帮白雪城,到头来你们的承诺与约定不就成了一纸空文了吗?” “那又如何?如果他执意与我为敌,我们二人之间必有一死,也不存在什么约定承诺了。” 上官无伋失笑道:“就你这强盗一般的行为逻辑,是怎么交到寒枫这样的朋友?恐怕也只有我这种自私小人才能勉强配得上你了。” “我要的是答复。” “我……”上官无伋正要回答,却不知一时该从何说起,只得又叹了口气,“我没你想象的那么果断和决绝。我只是想要讨回一样东西,保住朱载垕的性命,同时尽量和平地了结这段恩怨,确保小钧从此平安无忧。” “朱载圳的仇你也不报了吗?” “他没给我留下任何仇恨,自然也无仇可报。” 朱承砚沉默了片刻,这才嘲讽一笑:“看来你跟朱载圳一样,都是说变就变的人。” 上官无伋正容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与你们在富贵山庄的那场冲突有关吗?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为何会大打出手?” “他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他从未提起。” “我通知他,我打算杀了你。不需要他动手,只要他肯冷眼旁观即可。可他不同意,还率先破坏我在城中的部署,所以我只能先灭了他的冥王座,再来杀你。”朱承砚的用词还是这般直接,语气也这般平静。同样的,他的行为逻辑还是这般地具有鲜明特色。 上官无伋却彻底明白了。 “你在整个开封城中都布置了人手想要除掉我?看来你们的较量远远不止富贵山庄的那场血拼了。”她苦笑道,“可你最终也没灭了冥王座,是因为你始终对他留有一份情谊吗?毕竟你手上掌握着大明朝的锦衣卫和情报机关,又有老头子撑腰,连东厂都要低头俯首,何况是他这个没有实权的皇子了。冥王座无论是规模和实力,都无法与锦衣卫抗衡,倘若你真的下定杀心,我绝对不可能活到现在。” “我是改变了主意,但其中有很多原因。” “比如呢?” “你当时正拜冷宸风为师,而我与他曾有师徒之谊,不想与他作对;你父亲侯子轩也要杀你,而且即将到达开封,就算我不动手,你也难以活命;还有朱希忠,他是指挥使,职位在我之上,又执掌锦衣卫多年,一旦我与朱载圳发生大规模冲突,他必定出手干预,使我腹背受敌;最后还有皇上,他虽没有明确旨意,但也许也想留你一命,我更不能违背他的意愿。” “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朱载圳的丝毫缘故吗?” 朱承砚沉默不语。 “我明白了。”上官无伋没有追问,也完全不必追问,因为朱承砚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你当初要杀我,如今又要帮我,都是为了同个理由吧?” “不错。” “你离开朝廷,又放弃爵位,难道还不能放下这些吗?你的眼睛可不是这么告诉我的。你一直渴望自由,也厌倦了仇恨与权势吧?所以以前你的眼中没有朝气与斗志,如今却都有了。” “你管得太宽,也问得太多了。”朱承砚冷冷道,“我的话已经说完,你也给了答复,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 “等等!”上官无伋却笑着叫住他,“我还有个问题,想要听听你的回答。你跟寒枫约战,除了想要跟他一决高下,也想阻止他帮白雪城之外,还有别的目的吗?是否与你们共同的朋友宋之琦有关呢?” 与先前一样,朱承砚连正眼都不愿再瞧她一眼,便径自离去。 自然,他也不可能回答这个看似无聊细想又颇有深意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