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方淮今儿在打架
天朗气清,凉风习习。 坐落于江阴南城淮江之畔百年的镇江楼,迎来了七月初三。 迎来了一个既像是噩梦又如同是美梦一般的日子。 镇江楼分东西南北四楼,分别在镇江台四个面,将镇江台紧紧围绕着,似乎它们的存在便是要困着,也护着这镇江台。 而此时,李飒带领李府众人,踞守东楼,其他的武林人士便分守另外三楼。 他们的刀剑并未出鞘,却已有了杀气。 镇江台是他们的擂台。他们将在此诛杀一个人——方淮,他们似乎认定了方淮接下战帖后一定会来一般。 而方淮也的确来了。 他孤身一人,穿一身领角与袍摆都攀满赤红蔷薇的白衣,持一把折扇,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就那般站在镇江台上。 他如同挑衅,又似乎只是平淡无奇地问出:“诸位侠客,谁与方某一战?” 来这儿的俱是江阴有头有脸的人物,吃的是纯净的白米饭,却长出一颗不纯粹的心。 李傲天是江阴一霸,在江阴,正是谁都要怕他三分的。自然也是人人恨不得他立刻死了才好,又怎么会真心实意帮着李飒对付他? 定是李飒用了甚么来交换?名利或是威逼,大约只这两样,便能cao控世上大部分人。 只是即便cao控了这大部分人,也是奈何不了他。 他本身就根骨绝佳,又承蒙殷南秋临死传功,再加上这十多年的体悟,对武学自有自己的一番领悟。 世上能以武与他抗衡的,也仅能找出一人。 即便是在江湖中已经算得是佼佼者的叶天歌,在他面前,也不过只是一般会武功的人而已。 江阴众人虽不知他的武功深浅,却也知他是大如意教的新任教主。 即便大如意教已经在江湖销声匿迹十余年,当年留下的杀伐之名还是能震慑其中太多人。 这个冷酷的魔教,已经不能用草菅人命来形容。 在他们眼中,这世间并无善恶之分。只有碍眼与不碍眼之别。 碍眼之人,皆要杀。 尤其是大如意教的圣女殷南秋,空有一张漂亮的皮囊,手上却不知沾过多少正道中人的鲜血。 而方淮作为她的儿子,想必手段也善良不到哪儿去。 人人皆在揣度,这一战对他们的利与弊。揣度这一趟来得是否有价值。 人人皆按兵不动,他们都愿意别人先出手,好让在一旁观察形势,从而判断出最有利于他们自身的做法。 他们有时间考虑,方淮却没耐心等待。 “那方某便不问自请了。” 方淮脸上的笑意散去,手上的折扇展开,其上一面绘着一位俊美无俦的男子,站在皎皎月光之下,眼角眉梢似乎都是情意,煞是动人,而另一面点了几丛清风瘦骨的翠竹,翠竹拥簇几个飘逸风流的题字——岁月温柔——这大抵是方淮的盼望,也是他一直在为之努力的事情。 微风拂起方淮的一缕发丝,他勾了一丝内息,便将西楼某位英豪脚下所踩的木制地板尽皆毁坏,便见那英豪恍地落到镇江台靠近西侧的地方。 此人名叫千三,是江阴千家寨的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皆是如他一般,生得虎背熊腰、面目狰狞。 千家寨是个土匪寨子,千三也算得是个土匪头子。只是许是抢劫人的生意干得腻了,千三便在两年前收手,送了厚礼到李府,挂了个李府弟子的名号。 正道中人自是大好心肠,并不计较这人从前做了多少坏事,又或是杀了多少人。他们将此人当成浪子回头的好例子,到处宣扬千三此种人的难能可贵。 能统领一干土匪的人,其武功、心性也不会低,是以当千三落地之后,只是惊讶一刹,便立刻恢复平静。他深深呼吸一口气,做好备战的架势。 方淮不动。 扇坠随微风摆动,愈显得那汉阳玉温柔平和。 千三亦不动。 他知道高手过招,比得并非只是一招一式,而是全局。 只要这其中,他露出一点心慌,一点破绽,就有可能立于万劫不复之地。 他只需静立当场,等待对方露出破绽,再抓住那一点空档,便可立胜。 这是一场赌,他坚信只要他有足够的耐心,就可有极大的机会赌胜。 他只需要等—— 而方淮又岂肯给他这机会,千三不动,方淮便动了,他折扇轻舞,便扬起一片毒针,包笼了千三的四面八方,齐齐向中心的千三涌去。 千三一惊,扬身而起。虽然他身躯雄壮,却十分灵巧,即便那毒针来得奇巧,走向诡谲,却仍叫他避过。 方淮叹了一声。一跃身,折扇就指向了刚刚落地停稳的千三。 随他手指一动,折扇顶端便出没一根尖刺,直直抵住千三的胸口,他目光悲切地问道:“你想活着吗?” 千三仿佛突然丧失灵觉,好半天才恢复意识。 是极,高手对招应是去争一分一厘之机,只是……他并不算是那个高手便是了。 千三怔然一霎,缓缓抬起头,瞪大眼睛,从唇间逸出几个字:“想……想活着……” “只是方某不想让你活着。”方淮这样说着,那尖刺便没入他胸口。 “戊己年七月十四,谢家村,方某如今替尔等报仇。” 千三的身子倒在地上,他知晓自己错了。 对方并不是要同他过招,而是真的要杀他。 戊己年七月十四,那是个好日子。 那天他领着千家寨的弟兄们,来到江阴的一个小村庄里。 那庄子叫谢家村,极普通极普通的一个地方。 他本来也并不会对那个地方产生甚么兴趣。 只不过他喜欢上一个女人。 一个极其清纯的女人。唇红齿白,眸含天真。 那女人就住在这个谢家村里,她是村里一家农户的女儿。 他本想掳了那女人来寨子里,却最终是不舍。 他是匪,却起了一般人的心思。他想给那女人三媒六聘,将那女人风风光光地娶回来。 只是还没等他开始着手准备这件事,那女人已经要嫁人了。 她是农户的女儿,嫁的人也并不是什么才子高官。她要嫁给对街沽酒人家的儿郎,从此做个普普通通的小妇人,平安喜乐一生。 她愿意如此,千三却是不愿意的。
他从寨子里带了弟兄们下来,拎着长刀骑着马就往谢家村去了。 他本是要将那女人掳回来,可是他并未想到那女人那般刚烈。 她说:“你是土匪,我死也不会嫁给你。” 她说得那样淡然,又那样决绝,而千三平时在千家寨逍遥自在惯了,又何曾听过如此忤逆他的言语。 他还没想要动手,才不过在口头威胁几分,那女人已经冲到他刀颈上抹了脖子。 这变化突然得让他不能接受,让他暴怒,让他非常恐慌,于是他便将报复的手伸向了那个平静的小村庄。 那个平静的小村庄本是安宁而有活力的,却最终死于长刀烈马。 七月十四是个好日子,宜嫁娶。 穿着红艳艳嫁衣的女人在他的刀上自刎,而平静的小村庄里染上同她嫁衣一般红火的颜色。 他怒火冲冲地回到寨子里,一颗愤怒的心在杀完人之后已经冷静下来。 他开始不停地想着那女人说的那句话。 “你是土匪,我死也不会嫁给你。” “你是土匪,我死也不会嫁给你。” “你是土匪,我死也不会嫁给你。” …… 这话仿佛在他心中扎了根,生了芽,叫他总也无法忘怀。 他想,若我不是匪便可以了。 想通这一点后,他便出了寨子,到颇有名气的“镇江北”李傲天那儿缴纳钱财,买了个李府的外门弟子身份。 随后他广结正道的江湖好友,开始是有人嫌弃他这匪徒身份的。 只是他乐善好施,又“喜欢”为人排忧解难,慢慢地,一些人就忘却了他的从前。忘却了他曾经做过了什么。接着,是另一些人开始忘记。 而如今,经过几年经营,竟连他自己都几乎要忘记他从前是个多么不好的人。竟连他自己都几乎忘记他从前究竟做了怎样的事情。 可是这人却知道—— 不仅知道,还要在他临死之前告诉他杀他的原因。 千三将眼睛睁得更大,他心头又震惊又愧疚,而终于无话可说。 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他已不能说。 小小的尖刺即便插进了他的胸口,也并不能瞬间就要了他的性命。 只是那尖刺上抹了毒。 见血封喉的毒药。 “虽说让你死得快了点,并未受到什么折磨,却不是要放过你,”方淮冷眼瞧了千三已经倒下去的尸体一眼,“方某只是怕脏了方某的手而已。” 淮江水满,碧波荡漾。 方淮取出白绸,将那尖刺上的血擦了擦。 虽说这几乎可称得上丑陋的尖刺只是他临时找顾如风装上的,事后便不会再用,只是他也不希望这些所谓的江湖正道人士的血弄脏了它。 它虽陋而有用,省得如同这四面楼上站的人一般——饱食终日而只知追名逐利。 他是恨的。 恨自己本来圆满和睦的家,为何就是因为这些人毁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