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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那天晚上他喝得很多。关从文送行宴,卿世被他胁迫去了,寂寥的秋日风,叶声碰击零落飒飒,浩长的队伍在孤灯没落中渐渐消失。他独坐城门,卿世在其身畔,看他倒满一蛊一蛊烈酒,浓厚迷离的香气透过潮湿的夜窜入鼻尖,她垂首,眸光清冷,淡淡看着他。

    谈慕笙抬起他修长白皙的手,让一旁的下人都退下,迷迷惑惑中,他的嗓音干哑:“阿世,明月当空,你亦也陪朕浅酌一杯,如何?”

    他淡笑,手却一颤,酒杯顷刻倾洒,酒盏越着青白月色洒开一层薄明。

    卿世眼疾手快,手一收,湿濡的酒盏落入手中。

    恍惚间,她望向眯着眼眸的帝王。

    “好功夫……”那帝王眸光轻颤,只是一瞬敛了些微笑意,随后启唇,“亦早该是了,卿元当时虽是废了你的元气,终是未废你的筋脉。”他眸光逐渐醺然,看着自己的手,久久凝视。

    一股死气,陡然沉颓在卿世冷淡的眼中。

    暗夜,只余下周遭倏然细碎的叶响,夜晚如盆地倾覆扣翻,明星也似骤见水花溅动。

    高台上,两道身影顷刻变换。袍袂翻涌,她僵硬笑着,指尖旋动一片轻薄的光尖,抵在明黄朝服外的胸口,帝王剑已出鞘,凝白入暮,横立卿世苍白的脖颈旁。

    衣袂纷乱,层叠的宫裙落下艳霞坠千层,朝珠晶润,余碎杂几声。

    城墙高阁,远处连绵数座青山,黑漆漆看不透彻,高悬明亮圆月,也生斑纹,扭曲如爪牙。空明月下,二人利刃相望。

    谈慕笙眸如古井,看着卿世粗糙的假面皮,光明顿割昏晓,粉尘凌乱空杂,她颓然而笑,鸦睫轻颤,只是不做声看着他。

    谈慕笙的剑锋冷硬,而她指尖的利刃亦硬。

    “陛下,奴婢自幼习武,被家父废去武功,如今早已三年有余,比当初不少长进。”卿世说。

    “如颜,你着实不该,”谈慕笙失笑,眉目阴鸷沉冷,沉吟片刻,“你……着实不该。”

    脖颈一阵剧痛,冷厉的刀尖刺破皮肤,卿世眸光陡暗,旋即翻转刀尖朝谈慕笙胸口刺去。白衣骤飞,牵绊着脚尖飞跃旋转,手起刀落,明黄八爪龙袍被撕碎扬开在空中。

    雾气朦胧氤氲,她执刀正欲躲他面门,指尖他冷面嗤笑一声,正巧敛气夺取她腹间空荡,剑光凌乱,他空中一掷长剑,用剑柄狠狠向她腹部砸去。

    她青白的脸狠光乍现,竟未有任何迟疑,将锋锐轻小的刀狠狠插入他的肩臂。

    尘土飞扬,裙裾漾荡,她猛地朝后跌坐在地上,一时间舌尖压抑着浓稠腥膻之气,有热辣guntang如针尖密集扎在喉咙处,一时脸色青白如纸。

    凝眉局促间,她张狂一笑,红唇微扬:“陛下的功夫,比四年前只增未减啊……”她笑的勉强,脸色苍青,但眉宇间桀骜不驯,竟恍惚间如同远山飘渺的红梅。

    楼台下,有嘈杂的人声混杂的脚步声,谈慕笙指尖捂住肩臂的伤口,凝白的指尖零星渗红,他以剑端抵地,下巴微抬,墨色迷离的凤眼微眯,只是清淡敛笑看着她。

    太监宫女挑着宫灯走上来,木远上前,躬身询问。

    卿世轻叹,只是闭上眼,周遭嘈杂渐绝,只听那帝王愠怒之声:“本是送行吉日,竟也有卿家余党夜间行刺。”

    她颤着眸看着身边宫女将她扶起,一旁方才赶来的太医蜂拥上前诊治。

    “如颜救驾有功,提封御前侍郎……想必今晚受了惊,唤人来接爱卿下去歇息。”那帝王扬了扬手,却是丰功只邀,只震得卿世大惊,也不敢有它表示,敛了衣裙跪在地上受了封。

    冰冷的瓦地,雪白的裙尾衬底染上了湿软的污渍,她蹙着眉看那帝王吩咐木远将剑插入剑鞘,却陡觉似乎总有时分他永高踞在上,她亦卑微低下。而唯有此刻,她心平静如潭,未有波动。仿佛这便硬是他们的局设,皇命在上,此刻她便只能仰望。

    而后的那几天,莫妃夜闯乾清殿,被帝王怒叱回宫却终未罢休,得以在帝负伤之期日夜为伴。

    此后几个月,终迎元旦之日。

    皇宫普庆,宫灯长明。

    卿世走在前往乾清宫的碎石路上,领着身后一众宫女太监,步履匆匆。

    推开镂空的精致的木门,将宫灯熄灭交予身后的陆翛然,卿世吩咐他们在门外候着,孤身踏入漆黑的大殿。未走半步,鼻尖一酸,有血腥与潮湿腐朽渗入鼻翼。卿世哑然,指尖微颤,全身一紧,声音微厉:“陛下?”

    黑暗中,有衣衫窸窣。尾随之际,火花陡明,摇曳滚颤,牵扯碎片般的光影。

    温融的火光笼罩在谈慕笙冷硬的侧颊,却融不了一室寂寥的冬寒。

    “陛下,发生了何事,竟一时退宴,文武百官都惊讶得很。”卿世站在大殿中央,抬头询问。

    “送来了。”只一声,高空陡然掠过一个青黑的麻袋,点点四绽的殷红血迹印在青花砖上,印不出以往好看的颜色,只是零星刺人眼疼。那一瞬,便让卿世一怵,踉跄后退几步。

    麻袋咕噜滚了几下,慢慢滚到卿世的脚边。顺着刚落地砸出来的血印,随着麻袋滚动,在地上拖拽一道血痕。

    卿世哽咽了一声,清了清喉咙,十指竟不自觉紧攥陷入掌心,她道:“陛下意欲如何?”

    “那是平阳公主关子尹的头颅,”他沉吟一声,“北戬的心意再清楚不过了……普国迎年之日,以杀南朝公主献颅宣战。”

    卿世神色晦暗不明,目光紧缩不离麻袋,她头部一阵剧痛昏晕,明知这一切是必然,她却终是内疚,到底不如他心狠,毕竟同为女子,苦命人命落黄泉,惋惜至极。

    “陛下……这事情今晚需与诸位大臣夜议,明日必要昭告天下,但如今陛下也知北戬已有长清宫玉锦,恐怕……”

    “朕知道。”他低喃道。

    天下局势遽变,南北朝殊死一展,一方亡落已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