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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卿世不知道这是不是个梦,有个人紧抓着她的手,放在温热的唇畔,细细地吻。那种温热踏实,多年未曾光顾她的心房。

    “师父?”卿世定睛一瞧,俊朗沉稳的男子侧坐在她一旁的床榻上,紧攥着卿世的手……是李天。

    李天去世多少年,卿世没有明确概念了,太久远了,但她仍记得李天运气,将几丈外的宝剑横插入自己腹中,鲜血如同披洒的红墨汁,绝望如同暗夜的昏黑,在卿世幼弱的心脏上重重碾压。那个冒死将仍在襁褓之中的卿世从危机四伏的丞相府救出来,又赐予她宝贵生命的男人,在她最愉快的人生的七年几乎扮演了与父亲一样的角色,最后却满是苍青憔悴的神色,悲哀爱怜地望着她,缓缓阖目死去。

    她泪湿濡眼眶,直起身,倾身向前抱住李天。

    李天修长的臂膀紧紧搂住她,环住她,快要让她喘不过气来。像是细密不断汹涌而出的暖流,又像是父亲的长情的思念,卿世陡地,呼吸一窒,湿濡咸涩的泪从惨白的脸上滑落。“师父,我这是死了么?”

    “瞎说,”李天抬手,顺着她柔软的鬓发间一舒而下,他盯着眼前这个绝美的面容,近年的征伐让卿世白瓷一般的面颊透着新生的饱满麦色,她微张的唇如同最柔软盛开的红色玫瑰,眸光潋滟的是百雀羽毛般灵隽的光华,岁月是纂刻师,推敲雕琢璞玉,将其打造成精致近乎完美的宝玉,“世儿,你让为师,十分欣慰。”

    卿世蹙眉,如遭重锤心口痛到发麻。她没出息地落了泪,哽咽:“辜负了师父的期望,辜负了托付之恩。”她想到那个被北戬皇帝牢牢控握住的玉锦,她想到饱受蛊毒折磨的长清宫各个能人志士,受家国骨rou离散之苦的祉梁百姓,她的心如同被燎烤着,煎炸着,饱受着无极的痛苦摧残。

    李天捏紧她的手,淡淡道:“世儿,你要相信……”他顿了顿,垂眸哑笑,笑声如一滩细砂,柔柔在耳畔散开,“守得云开见月明,你会等到的,你是生生不息的燎原之火。”卿世斜靠在李天怀里,微抬眸细细瞧着李天英俊如玉的面容,笑意敛下了一层凉意:“师父,这么多年……您怎就是不老呢?”她觉着李天恍惚间一颤,她的嗓间刹那一阵苦涩,轻抖的迷离音调悬挂一片苍冷,“师父,您当初缘何又不辞而别呢?”

    李天倏然扶正了她,卿世怔怔望着李天郑重执着的冒着烈火的眼睛,他喘着沉重的粗气,炸了眨眼:“世儿,听着!玉锦有两块,白玉已然被盗,对不对?!”李天眸子瞳仁中的深沉暗戾颇有一丝诡谲之气,他声音低沉灰寒,“现在唯有那块红玉了,你需得把它取来,当初我以死祭那红玉里的元神,又在长清宫各士内种下南隅奇蛊毒,便早已想到如今!”

    “师父的意思,那玉甚至能解长清宫人的蛊毒?!”卿世失声道,“那我到哪里去寻那红玉?!”

    “记住,得玉后要用自己的血祭玉才能有效!”

    卿世猛地从床榻上挣扎而起,层层叠叠的湿黏的汗从冰冷的额际涌出,她痛苦捂着自己空白的头脑,隐约能想到李天微动的唇,还有他焦急的神情。

    她死命揉搓按压太阳xue,蹙眉深吁起来,半盏茶功夫,却猝然一喜,她扬手,喜不自禁:“师父是道那玉在那柄剑里?他既用元神祭玉,那玉必在他自刺的剑里。”

    卿世毕生从不信牛鬼蛇神,仙鬼神通这一说,但她却信天无亡人之路,柳暗花明总有个善终,她觉着这梦来得蹊跷,不论真假,但只要有一线生机,她必是要去试上一试的!

    十多年前,李天被刺入殓丧葬,卿世将那柄宝剑与他的尸身一并放在不腐红木棺内,埋在了天山山脚一棵千年榕树之下。但她从未想过会有今日,她亦有几分哀惧,含藏几分愧怜,但更深的却是无限的狂喜。

    北戬杀南朝军民,踏破祉梁城池,杀公主,万般戏谑挑衅,她要一并报了。

    只是,此次天山一行,她要如何向谈慕笙解释?此一梦,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还是一梦黄粱,不过是她求玉心切的幻影罢了?她不知,但一夜她亦再难睡安稳,这事……她不能等得。

    夜晚昏暗的房间,谈慕笙一袭青衣,手执烛台,俊逸的双眸微颤,裹挟着极致的阴冷灰寒,火光却将他一侧脸融入一片温融。“木远,你办事,我向来放心,”他抬手执笔,面前一张宽阔方桌上,一张发黄的南朝地图,他蘸上墨汁的笔在之上一处轻点,“从此处开始。”他笔尖微扫,指尖颤动,攥握出青白之色。

    “这一仇,终于能报了,”木远握拳,沉吟片刻,“只是……陛下,如颜姑姑不见了。”

    谈慕笙微抬眸,透过深邃黑暗的窗户,微有些发怔,他倏尔淡笑,敛下眉间一层暗色。一晃数年,他手下人就算查不到她半点底细,但他能不猜到些毫吗?她一介相府文臣,名门之女却有着精绝世人难及的武功,他从不认为寻常。

    他手下茯苓门的暗士都查不清的女子。

    这世间,能有几个呢?

    “那要派人盯着么?”木远道。

    “不必。”

    她的慌乱,她的焦急,她的为难,她的近乎莽撞,每一步每一分,似乎都在谈慕笙耳边默念那一个名字。他微叹息……他与她,在一只舟上,已然很多年了。

    祉梁二十二冬,天山

    天山的冬,冰冷阴寒侵浸骨髓,官道上一个酒馆,经营多年早已有了些破落的样子。烟囱冒着温酒后蒸腾的热气,酒馆内大小方桌集聚着温热的人气,有猎人下山豪气撂上一只羊腿吩咐酒家现烤的,也有过客驿员停途歇脚的,总之,这小小酒家,八方来客集齐了不少。

    坐落一旁的宏伟的天山,如同锋锐的银刀直插云霄,锋锐冷厉,山巅之雪,千年难化的白如同一层紧实的银衣。

    最靠门的一张桌子旁,一位身披雪银花貂大氅的男子背对着众人喝酒,那男子面容清秀,直梳向上的墨发盘成一髻,扣上一银雕头饰,绑一淡青丝带,随寒风凛冽微而荡垂。

    这男子,早已坐在那一张桌子上喝了将近半个月酒了,时常盯着指尖白玉瓷盏中的酒发怔,温热的酒在寒冬凛冽中冒着滚滚热腾腾的水汽。所幸这八方来客,日新月异,都是沿途过客不会停留,于是熟识觉得那男子有异的人也少,唯有酒家的老板。

    “哎,你们知不知道,本来大家都以为这祉梁是完了,谁曾想,邹忌大将军一死,坼山南边儿突然冒出来一支军队,像是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军队,直接跟那北戬正面直击!你们猜怎么着……”一个彪形大汉一拍桌子。

    “怎么着……”众人唏嘘。

    “那支军号称镇南军,和皇城来的军队汇合后,把那北戬军一下逼退到巴陵!”

    最旁的那个银衣男子听闻身体微微一颤,仰首把那酒一下饮尽,他用袖一敛,敛去唇畔酒渍还有微勾起的温和的笑意,他裹紧身上的大氅,将银钱放在桌上,踱步走出酒家。纷扬的大雪扬洒飘逸,落入男子跌颤的长睫上,落入他微张的苍白的唇瓣。

    重嘉帝不愧是重嘉帝,卿世淡笑,笑容微有些苦涩,以谈慕笙的手段心计,那晚她一晃不见,他必派眼线盯梢,但奔波劳途千里,耗时近月余,也不见他的人的踪迹。只怕,谈慕笙早便对付北戬有了打算,正想旁敲侧击,声东击西,然后一网打尽。她那番一走,正顺和他的心意,不必卷入多余的旁人。

    前线的战事火热,卿世却无端有些凄凉孤寂的感受,谈慕笙的网远且密,但她却竟似身外之人,不在他考虑忧思范围内,哪怕在那般紧要绝密的关头,她想走便走,他亦未曾阻拦。她是他指命贴身议事的女官,如今一支镇南军突然出现,连她都觉如是天方夜谭,毫无风声。

    她喉咙发苦,有陡地想到那天她刚奔赴到天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