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离别
辛羽已死，魔神之力会转到下一任魔君身上，如今那个魔君来寻我，其中意图不用猜都知道。 我将该英勇无畏的小友拖到榻上歇息，抄起忘尘剑，跃上云头，直杀蜀山山门。 山门外天淡云闲，数十名蜀山弟子正与一位华衣女子打得火热。那女子抬头瞥见我，魔气荡开，掐了这数十个蜀山弟子的脖子，拉着退身虚空。 上官婉儿很了不得，头上插的是龙簪，双瞳显出几分妖异血色。 我对她从不客气，果断提剑直指:“把人放下！” 她冷笑一声:“还请少君就地血祭忘尘剑，否则……”一缕魔气收缩，那个连着的惨兮兮的蜀山弟子面色已经发紫。 我冷喝:“你快把人放下，我在此血祭也无不可！” “本君让你血祭，是顾念先君情义，你若不肯，本君这便杀死这些人类，涂炭蜀山上下，祭奠我族百姓！” 上官婉儿没染浊气，神色却极为疯狂。怕是魔界经此一战真正到了末路，她已孤注一掷了。若再如此下去，又一次人魔之战在所难免。 可就这样……我……很不甘心，但…… 我几番呼吸平心静气，问道:“如何血祭？” “将心尖之血染于剑上，忘尘剑就可把少君全部神魂之力注入地脉，以恢复六界灵脉，泽被苍生万物。”她顿一顿，凉凉道，“就是说，还请少君剜心自尽。”她复而冷笑，“少君不从亦可，一刻钟后，我族大军将至蜀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用不着什么仪式，非常简单，还省却一堆麻烦。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忘尘剑倒拿，剑锋对着自己心口。这种明明不想死又必须得自尽的感觉甚为奇妙，脑袋浆糊得什么别的都想不出来。可这是我的宿命，是我依靠数万人魂复活的代价，是我必须做的事情。 刚要下定决心赴死，背后一声呼唤，轻轻的，熟悉的，几乎在落上心头的刹那触散我的魂魄。 “阿湄？” 我惊神，双手不由一颤，手中的剑松落下去，叮的一响，入地三分。 那个立在山门阴影中的蓝衣少年脸色煞白，身躯羸弱，双目泛着明亮的光泽。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起了德妃娘娘刚刚逝去时他，那时他的一切坚强都化为乌有，只剩下一身的脆弱。 这一生我从来没有这样手足无措，也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见到一个人。 他问我，声音颤抖:“阿湄，这些事，你一直都瞒着我？” 我说不出是，更说不出不是。 我背过身不敢再面对他，用几乎祈求的语气对上官婉儿道:“你能不能给我一天时间处理后事？” 她瞥了有期一眼，勉为其难颔首。魔气收回，数十弟子落到地上，半空中魔神的身形也渐渐消失。 身后风动，一双手紧紧握住我肩膀:“你为什么要瞒我？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你……” 我苦苦瞒了几个月的事，到头来还是被他知道了。本来瞒着，他就不会伤心的。 我想好了一个地方，在那里血祭，有期便不会因我的离去而再伤心。他会忘记我，然后好好地活下去。 我拂下他的手，不敢回头，不敢多说，生怕再说几句，会舍不得，这个好不容易下的决心就成了虚无。召回忘尘剑，我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看他一眼，就已踩上云头，几乎是夺路而逃。后头的人隐约唤了什么，已全听不见了。 迎面寒风刺得脸颊生疼，一直疼到心里。我胡乱在空中漫无目的地转悠，南荒北洋，西山东海，这世间何其广大，可哪里都没有我最后一日的容身之处。 人之将死，我总该去个有纪念意义的地方。 巍巍昆仑映入眼帘时，我不由放慢了御风的速度。落脚在昆仑山的最高峰增城，眼前一切如旧，十分怀念。 碧绿山水，灼灼桃花，师父当年错错落落的宫室，即便早已隔世经年，却都如初时那般美丽祥和。 只是，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坐在长聚阁前的玉阶上，看烈日成残日，残日成弯月。夜空深蓝幽杳，万物静谧沉睡，和小时候无忧无虑的年纪时看到的一样。就这样看着星空，想一想过去师父讲的神女的故事，一切都是那样美好。 如果能这样静静待一个晚上，即便明日我注定要死，心里也是平静的。 半空中划过流星般的一道白光，落在我面前。 我来这个地方，但凡有期脑子没坏，他都能猜得到。 他一张脸苍白如纸，却只远远地望着我，没有走近半步。就好像害怕他再走近些，我就会消失不在了。 我轻声唤他:“有期。” 他焦急的神色稍稍缓些，装出一副淡定的模样:“不用这么心急，我们明日……明日就可回来的。”但他的声音分明在抖，他分明，已什么都知道了。 我垂下眼帘:“早知你会来这里，我该去寻个僻静地方躲起来，无声无息地结束自己……” “不要胡说！”他急道，“人界那么多种灵力，总还有另一种能修复地下灵脉，并不是非要用你的命才能结束两界纷争！我们回去，同蜀山商量，他们总会有办法。” 在魔界面前蜀山是什么货色，我早就一清二楚。他一世聪敏，可一心急，竟连谎都不会说了。 我将手放在地上，感受这种家乡的冰凉:“其实我以前都不觉得，可现在，我要死了，才发现，原来我有这么多牵挂的事放不下。” “归雁已经嫁去吐蕃了。她是用自己的幸福换的大唐安定，可我不知道她将来能不能过得好、那个赞普会不会一直喜欢她。我希望，她能得到属于她的新的幸福……” “小车子孤苦伶仃，蜀山上下又那么忙碌，没有我这个又当爹又当娘的，谁能够照顾好她？她能不能自己顾好自己？要是有个人能一直照顾着她就好了……” “还有那些因魔神之祸失去亲人的人，还有东海里的那些失去家园的鲛人们，不知道将来，他们能不能坚强地活下去……” “还有……” 还有好多事被我牵挂着，还有好多事都放不下。 我抬起头，望着他的眼:“有期，你知道我最放不下的东西，是什么吗？” 他一双眸中仿佛含着千言万语，可他还是站在那里，静静听我诉说。 “有一天，我误打误撞撞见了一个家伙沐浴，这家伙看着还挺不错的，脑袋也挺灵光，就是身子弱了些。后来成了我师弟，居然要我时时刻刻寸步不离地护着，简直就弱得跟鸡一样……” 他震惊，几番想说什么，到最后却还是没有出口。 “那个时候我常常想，若没有我，这个呆师弟碰到恶霸，张口闭口大道理，一定会给别人狠狠揍上一顿……” “现在想起来，那些就好像是昨天的事情，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日子一长，我越来越被他弄得牵肠挂肚，总觉得，他定是离不开我的。他若离开了我，隔两天就能被人欺负得鼻青脸肿，还得哭着鼻子找回来……” 我仰起头，怕他见着我的泪光:“可实际上，他早就强大了好多，比我坚强，比我聪明。其实，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离不开他……” 仰着头，总算将泪水倒着忍回去。我整理整理表情，拿出一张平静的脸，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他面前。 他呆呆地一动不动，那双眸子越发明亮，分不清是倒映的星光，还是别的什么。 这是他的眼睛。是我看见第一眼就喜欢上的，他的眼睛。 我颤颤伸出手，抚过他的脸颊，顿了顿，最终环到他脖颈后，裹着灵力轻轻一点。 他忽地瞪大了眼，可还是很快不可抑制地黯了下去，身子向前倒入我臂弯中。 我顺抚着他的后背，像安慰着一个孩子。 “有期，没事了……明天，就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