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小七的父皇
彼时,贺兰钧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闻讯蹙眉沉思了一会,在心里叹了口气。 孩子啊,在这个节骨眼出生,你来得真不是时候。 他提笔在纸上写了个字,递给潘兴,便不再置一词。 潘兴接过那张纸一看,是一个“玦”字。 这应该就是皇上给小皇子赐的名了。 决人以玦。 潘兴觉得有些心酸,这个孩子一出生所收到的,便是来自父亲的决绝之意。 左相齐大人一向忠正耿直,如今落得了这么个下场,本就叫人揪心,而这个孩子,本该是天之骄子,却因为出生的时机不对,而不得不被父亲冷落,更是叫人喟叹。 “等等!” 刚要捧着纸回去宣布旨意,贺兰钧却突然叫住了他。 潘兴回过头去,贺兰钧接过他手里的纸张,再次提笔在原本的字迹上添了几笔,原本的“玦”字变成了“缺”。 这一代皇子皇女的名字都是斜玉旁的字,而贺兰缺,便成为众多皇子皇女中唯一的例外。 缺,残缺,离缺,缺憾,如论怎么去理解,这个名字都不是什么美好的寓意。 知道了消息的某些人满意地笑了,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名字都是皇室的笑柄。皇上取这个名字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是完全不在意这个孩子啊,也是,一个罪臣之女生的孩子,又哪里能让皇上重视? 只有当时在场,并且和贺兰钧相伴数十年的潘兴才明白,百姓家常给孩子取个贱名儿,据说贱名好养活。 贺兰缺,其实是希望他可以平安无缺地长大吧。 一国之君,九五之尊,听起来是多么高不可攀的身份,凌驾于天下人之上。 但事实上又怎可能真是如此。 这天下啊,就像一场棋局,皇帝不过是其中一枚最关键的棋子,他所起到的是平衡四方的作用。所以啊,听起来掌握所有生杀大权,其实皇帝哪有那么威风,他得小心翼翼地下这局棋,为了平衡不得不忍让一些事。 这朝堂是一盘棋,这后宫同样是一盘棋,为了不坏大局,哪怕明知有的人受了冤屈,也不得不狠心处置,哪怕明明知道有的人已然有了不臣之心,也只得,当作不知。 如履薄冰,小心周旋,随时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人说君心难测,那是因为君主的心思若被人猜中将会引起天大的祸患。 天子所在意的,往往是他人的眼中钉。 小七长到三岁,他都从没敢去看一眼。 贺兰缺三岁那年,齐仲廉得以平反昭雪,被追封为穆国公。而齐贵妃积郁成疾,从产后就一直身体虚弱,得到这个消息不久就撒手人寰。 然后大家都知道了,出于对齐家人的愧疚,对齐贵妃的伤怀,皇上终于去看了厌弃了几年的七皇子第一眼。 去看望自己的孩子还要这么个时机,还要“名正言顺”,贺兰钧都觉得有些好笑。 三岁大的小豆丁,一双眼睛乌溜溜转啊转,看起来鬼灵精的,从帘子后面探出小脑袋。 有宫人赶忙悄声说,七皇子,这是你父皇啊,快叫父皇。 “父皇?”小七愣了一下,说着父皇两个字的表情跟说什么点心啊蛐蛐啊差不多。 看着他迷茫的眼神,贺兰钧心里有些发酸,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当时就想掉头回去,他都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个连父皇是什么都不理解的孩子。 “父皇!父皇!”小七却迈着小短腿,颤颤地跑了过来,抱着他的腿咯咯地笑着。 三岁的孩子是最可爱的时候,贺兰钧心下怜爱,居然弯下腰来亲自抱起了他。接着便听到有些口齿不清的童音糯糯地在耳边问:“父皇,你可以带我捉蛐蛐么?” 其他皇子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开始成天背诵《三字经》、《弟子规》一类启蒙书了,甚至会用稚嫩的小手握住毛笔歪歪扭扭地学写字,而这孩子却问,“你能带我捉蛐蛐么?” 偏偏他问得坦白,问得理直气壮,一双眼睛亮闪闪的都是期待的光。 贺兰钧愣了愣,看着他的眼神,居然觉得无法拒绝。
父皇,你可以带我去捉蛐蛐么? 贺兰钧矜持地“嗯”了一声答应了,着实叫许多人惊愕不已。 “父皇,你可以……么?”做什么的部分不重要,重点是这句话前方的称谓,父皇。仿佛应下了他要做的事,便被肯定了“父皇”这个身份,于是他无法拒绝地答应了。 于是,堂堂九五之尊便和一个三岁稚子,一起在草丛里扑腾着捉蛐蛐,弄了一身的草屑。 捉蛐蛐一事传出去,叫不少盯着这边的人放了不少心,陛下再宠爱又怎样?不过是看在枉死的齐相和过世的齐贵妃面上罢了,陛下心下内疚想要补偿就补偿好了,陪他捉再多蛐蛐又如何?这江山需要的可不是一个捉蛐蛐的储君! “父皇,你可以跟我一起放风筝么?” “父皇,你可以教我骑马么?” “父皇,你可以带我打猎吗?” “父皇……” 稚嫩的孩童身量渐渐拔高,眉眼渐渐长开,长成一个爱笑爱玩的少年,慢慢地,也不再那么黏他这个父皇了。 所说的话开始变成了“父皇,我要出宫去玩”、“父皇,我快无聊死了”、“父皇,你饶了我吧”,像是雏鸟羽翼渐丰,便开始想要远离了,贺兰钧又是欣慰又是心酸。 除了远嫁的皇长女贺兰瑛,这是他陪伴最多的孩子,让他真正体会到寻常百姓家父亲的感觉。他原本对这个孩子,有太多歉疚,太多疼惜,后来才化为一种沉甸甸的珍视和喜爱。 贺兰钧从未对小七寄予多么厚重的希望,所以也纵着他,任他贪玩捣蛋。 有人说,七皇子天资聪颖,虽然顽皮,但心性却很正,若是好好培养,将来必然堪当大任,皇上如此溺爱他,简直是要把好好的苗子养废了。 贺兰钧又如何不知自己这儿子聪颖心正,其实他也不是从来没有动过心思,但是最终还是给否决了。 因为他不敢,不敢再次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