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白玉菩提
“姑娘可在?”吟儿温柔的声音响起。 竹箢闻声笑着迎了上去,道:“今日姑姑来得这般早,竹箢才来得及开笔。” 吟儿笑道:“姑娘今日且先歇上一歇吧,主子请姑娘过去说话儿。” 德妃找自己过去?难为她老人家总算是想起自己来了,竹箢在心里“阿弥陀佛”了好几声,心道,许是要放自己回良妃那了。 略整了整衣裳,竹箢随了吟儿出门。说实在的,来蓼华汀也有些日子了,竹箢却在这佛堂里一步也未出去过,今日随了吟儿往上房去,才借机瞧了眼德妃行馆的大体样子,只觉水石甚多,颇有几分乐山乐水的味道在里头。 未进德妃的院子里,竹箢便早早垂了头。与德妃接触不多,也不知她何种性情,但自己规矩守礼总是不会错的。 进了屋里,德妃正靠着一方耳枕,边嗑着榛子,边同几个宫女说笑,想来这些娘娘的深宫生活也不像表面那般风光吧。良妃性子淡,还不大觉得,可换了别个有些念想的,恐怕心里便更是苦了。 竹箢规规矩矩地请安,极尽乖顺。德妃瞧竹箢来了,倒也不显得生分,接过一个宫女递来的帕子净了手,便笑着叫竹箢走近些,与另外几个宫女一同陪自个玩笑。 竹箢稳步过去,本是在半米远处便停下了,却叫德妃随手笑指了两个宫女,将她拉到德妃身边坐下。竹箢哪里敢?这可是德妃啊!不是笑起来亲切得像邻家的阿姨,她就真是邻家的阿姨,那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妃,未来的皇太后。 竹箢挣扎着要起身,嘴里直道“不敢”,可却推脱不过,只听德妃回头同身边一个宫女道:“滟儿丫头,去把手串拿来。” 一个眉眼艳丽,带着几分练达的宫女应声退了出去。 竹箢心道,大概是德妃要自己带回去给良妃的礼物,这宫里的妃子,不就喜欢今天jiejie送meimei这个,明天meimei孝敬jiejie那个的么,不送反倒有问题了。这样想着,竹箢倒也没当回事。 说笑着,外头报,十四阿哥来给德妃请安。竹箢瞧得真切,德妃眼里是真欢喜。 他的眉眼,有康熙的影子,可唇形,却极像德妃的,偏薄了些。想起许久以后的历史,竹箢道,也许真的是薄唇者薄情,同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却那般厚此薄彼,甚至不肯当他的皇额娘。那么他呢?是不是也应了这句俗语,寡情凉薄呢? 竹箢的思绪被打帘子声唤醒,屋中央,一身青袍的十四阿哥正俯身给德妃娘娘请安,虽未瞧见脸,却觉得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勃发的朝气,那日一脸骄傲的小男孩长大了。 竹箢随着其他宫女给十四阿哥请安,十四阿哥不甚在意地叫起,一边窜到了德妃怀里,“额娘额娘”地唤个不停,直唤得德妃脸上笑成朵花儿一样。 到底还没长大,白夸他了,竹箢在心里头叹道。忽的又想起十三阿哥,他只长十四阿哥一岁,却好似比他要大了许多,尤其自泰山回来后,他便愈发成熟稳重了。看来,人还是需要历练的,这样才会更快地成长。 两人正闲话着,竹箢也没心思听,却突然听到德妃提自己,忙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只听德妃道:“你也别磨我了,这储秀宫都叫人翻遍了,也没问出来,那荷包样子普通,这宫里头几千号人,哪里寻得出来?”她又指了指竹箢,道,“可巧儿,她在储秀宫里头当差,你便去问问她,可听过这么个人,若是没有,也趁早叫你死了心。” 听见德妃这么一说,竹箢手心儿里霎时冒出汗来,不曾想,十四阿哥竟寻过自己,不止如此,事情还闹到了德妃这里来,也不知还有多少人知道?只是动静这么大,她怎么竟没听说?莫不是是在自己被调去乾清宫时? 竹箢只觉自己腿都抽筋了,是承认呢?还是直接说不知道?这荷包是若清绣的,只有她们三个人有,若清早已出宫,怀嬴先前虽然在永和宫当差,如今也已进了四爷府上。只要没有人看见过她们的荷包,想必便没有什么问题,否则十四阿哥也不会到现在也没找见人了。想通这些,竹箢稍稍安心,却又担心十四阿哥将自个认出来,他若是不认得倒好办,可若叫他认出来,自己再说了谎,那可糟糕了!一时间,竹箢怎么也拿不定主意。 那边,十四阿哥已然开了口,他冲竹箢道:“你是储秀宫里头当差的?”听见竹箢应是,又道,“那可曾见过这个荷包?”十四阿哥将荷包取出来。 竹箢瞄了荷包一眼,可不就是若清送给自己的那一只?里头还有怀嬴送她的白玉戒子,竹箢摇摇头道:“奴婢不曾见过。” 十四阿哥见竹箢一味低着头,声细如蚊,只当她是胆小,不禁有些恼烦,口气不满道:“你倒是抬起头来回话,仔细瞧着点,可别看错了!” 竹箢应了声“是”,略抬了抬头,佯作仔细打量后回道:“奴婢不认得。”短短一句话说完,心里已经“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见竹箢道不识得,十四阿哥难掩失望的神色,几番询问,仍旧不死心。直到最后德妃看不过眼了,笑着拦住十四阿哥的话,道:“你便放过这丫头吧,想来她也是不知道的,你就是再盘问,又能问出个什么来?要额娘说,那丫头大抵是不在储秀宫服侍了,若不然,好好儿的怎会找不到这个人?” 十四阿哥虽不甘心,到底也没再问下去,又与德妃扯了话题到别个上去,只间或朝竹箢身上瞥去一眼探寻的目光,只唬得竹箢不敢抬头。 “启禀主子,东西拿得了。”滟儿托着托盘进来,上头放了个锦盒。 “你这丫头倒会偷懒,叫你去取个东西,竟要这许久?”十四阿哥来请安,德妃心情大好,倒未真的责怪滟儿,只笑嗔道。 “回主子的话,奴婢回来时,碰上了十三爷,十三爷问了几句话,奴婢这才耽搁了。”滟儿回道。 “来都来了,怎的不见他进来?白白错过这一回。”德妃笑问,又往竹箢身上睇了一眼。 “十三爷本欲来给主子请安,适逢皇上召见,这才匆匆去了乾清宫,道晚些时候再来陪主子说话。”滟儿轻声道。 德妃点了点头,道:“正事要紧。”说着,又朝竹箢道:“竹箢,还不快接着?瞧你这几日誊抄佛经辛苦,赏了你拿去戴着玩吧。” 听德妃如此说,竹箢才意识到,这竟是德妃给自己的赏赐,惊得抬头朝德妃望了一眼,正对上十四阿哥的目光,只见他眼色变了一变,竹箢忙又低了头,福身道:“德主子厚爱,为主子效力,是奴婢分内之事,怎敢邀功请赏?” 德妃娘娘笑道:“人是我请来的,抄了这些日子经书,空着手就叫我给打发回去了,还不定你家主子心里头怎么怨怼我小气呢!” 竹箢忙道:“良主子常念着您心地宽厚,又怎么会平白生出怨怼来?奴婢能被德主子挑中,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分,良主子也道是奴婢的造化呢!” 闻言德妃笑同周围宫女道:“你们可同竹箢这丫头学学,论起嘴儿甜,你们哪个也比不过去!” 一旁立着的宫女也都连声应着。 一直没出声的十四阿哥道:“额娘,您方才道这丫头叫什么名字?” 德妃道:“竹箢,瞧瞧这名儿起的,清亮亮的,真应着这么个剔透的人儿!” “竹箢?竹?”十四阿哥喃喃道,听在竹箢耳里一阵心惊。她们三人的荷包,若清是芙蓉花,怀嬴是马蹄莲,而竹箢则是数竿青竹,只盼十四阿哥不会做什么联想才好。好在十四阿哥没再纠缠这个问题,而是转而笑问德妃道:“额娘赏了这丫头什么稀罕物件儿,也叫儿子过过眼瘾?” 德妃笑拍了十四阿哥的手一巴掌,道:“多大的人了,也没个稳重。”遂又同滟儿道,“就给你们十四爷瞧上一瞧!” “是。”滟儿绕到十四阿哥跟前,打开了匣子,示与十四阿哥。 竹箢倒是没敢抬头,万一再与十四阿哥对视一眼,让他再想起个什么可怎么好? 只听十四阿哥笑道:“额娘也忒小气些,这丫头巴巴儿替您抄了这些日佛经,手也酸了,眼也疼了,额娘那么些宝贝,怎就不舍得挑个好些的?” 德妃笑骂道:“你这孩子,却是没点儿记性,这手串可是……” 没等德妃说完,十四阿哥道:“额娘,儿子瞧着那方秋梨子的玉镯就不错,反正额娘宝贝多,那镯子就赏了她吧。” 闻言德妃倒是怔住,瞧着十四阿哥,看他虽是嬉笑的样子,眼里头却很是认真,一时不知该如何定夺。半晌,她道:“倒不是额娘舍不得个镯子,只那手串已许久没人戴上了,舍不得你皇阿玛念着……” 十四阿哥不知怎的收了嬉笑模样,道:“定了?” 德妃倒是一阵犹豫,十四阿哥见此,忽的来了神气,随口吩咐了个宫女,道:“去,把那方秋梨子的镯子给爷取来。” 那宫女瞧了德妃一眼,见德妃没拦着,便应声下去了,不多时,捧了个托盘回来。 十四阿哥欲起身,德妃拽了他一把,道:“这么想拿额娘的镯子赏人,再寻个就是了,哪儿就非瞅准了这一个?” 十四阿哥又恢复了嬉笑的神色,赖皮道:“儿子就瞧着这丫头挺合适,额娘便当是赏儿子今年生辰的彩头儿吧!”说着,竟又扑进了德妃怀里撒娇。 竹箢在一旁静静听着这母子俩的言语来往,听得是稀里糊涂,听到后头,见竟是连皇上也给扯了进来,更是困惑不已,难不成这德妃要把自己包装包装献给康熙?竹箢一阵头大。虽觉有些离谱,却也未尝没这个可能,毕竟这里是古代,还是皇宫里,男女关系哪里需要用年龄衡量?只是她是储秀宫的人,按道理讲,不该德妃来处置,否则那岂不是令良妃脸上无光?竹箢一门心思都扑到了这上头,也没听见二人后头又说了些个什么。 最终,德妃没劝住十四阿哥,到底叫十四阿哥把镯子套到了竹箢腕子上。竹箢倒没怎么挣扎,只象征性地推辞了下,便行礼谢恩了。毕竟,和那串没见过的什么手串比,这镯子总要安全多了吧。 收拾了东西,吟儿姑姑把竹箢一路送出了蓼华汀,又吩咐了小宫女好生把竹箢送回去,才折了回去。 没走多远,听见后头有人喊道:“站住!” 竹箢与那小宫女下意识停下步子,回头瞧去,见是十四阿哥,竹箢心里一阵叫苦。十四阿哥没几步已然跟了上来,竹箢二人忙着给他请安。叫起后,十四阿哥同那宫女道:“你回吧,我送她。” 那小宫女应道:“是。”又把德妃叫竹箢带给良妃的东西递给竹箢,才告退而去。 只剩下自己与十四阿哥两人,竹箢有些气短,毕竟自己藏着事情,也不知这十四阿哥性子如何,不过单瞧他在德妃跟前那样子,恐怕是个被宠坏了的主儿,这要是知道自己瞒着他,把他给惹毛了,自己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竹箢轻声道:“十四爷可有何吩咐?” 十四阿哥却一直瞧着竹箢,笑而不语。竹箢心里头发毛,可十四阿哥不开口,自己又不好再问,只低着头等他说话。 过了会子,就见十四阿哥走近两步,抬手在竹箢头顶往自己身上比了比,道:“好丫头,竟是比我想象中长得要快!” 闻言,竹箢抬头,头顶正好碰到十四阿哥的手心,竹箢忙退后了两步。心里头反应过来,十四阿哥是在与自己比身高,暗道不好,这小子估计是给记起来了,完了完了,他要是追究起来,自己可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想,十四阿哥却没责问她,依旧笑得阳光灿烂,他道:“方才在额娘那儿,你干嘛不承认?” 竹箢抿着嘴不答话,她要如实说吗? “干嘛不答话?刚才在额娘那儿就是这个样子,本以为你是胆小,现在看来,你是在那转小心眼,看要怎么遮掩过去才是吧。”十四阿哥笑得一脸无害,眼中却闪着精光。 “奴婢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又怕主子怪罪,这才,这才……”装柔弱,竹箢打定主意。 “好了好了,又没要怪你。”十四阿哥打量了竹箢一会,道,“你抬起头来说话吧。” 既然已经被他识破了,再低着个头也就没意义了,听他这么说,竹箢倒也把头抬了起来。这时,她才有功夫打量十四阿哥,若论长相,倒是比四贝勒要帅气些,浑身上下张扬着英气逼人的气场,带着一种天生的骄傲与尊贵,无处不显光芒。他们两个的唇,都随了德妃。 “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认出你来的?”十四阿哥带着抹得意的笑,道。 “那,十四爷怎么认出奴婢的?”那抹笑,让竹箢找回了一点初见时的感觉。 “最先是与你对视那一瞬,觉着很是熟悉,却不大确定,毕竟那么久过去了,你的样貌,我倒是记不大得了。”这点,竹箢是同意的,一面之缘而已,自己的长相又不出奇,何况他一个玩性大忘性大的小孩子,过了这好几个月了,他哪里就能记得住自己的长相。 见竹箢点头,十四阿哥兴致更浓,从袖口抽出块帕子来,道:“你瞧瞧这个!”竹箢瞧着他献宝的样子,好笑极了,打量了那帕子两眼,不过是普通的素帕,觉着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询问地看向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见竹箢没有反应,有些挫败地蹙了蹙眉,道:“你这丫头是什么记性?自己的帕子竟也不记得,亏得我还带了这许久。有次打布库不想掉了出来,叫十哥好一顿嘲笑。” 听他这么一说,竹箢又把帕子展开来,不由抽了口凉气,那帕子上头绣了两句打油诗,“鸳鸳相抱何时了,鸯在一旁看热闹”,那时觉得好玩,央若清给自个绣的,还有“箢箢”的落款,她本意是想绣“鹓鹓”,怎奈若清会错意,她也不好解释什么。这帕子自然不能平时用,她便收到荷包里,若不是十四阿哥拿出来,她都忘了这茬了。 “你打哪听来这浑句子?倒也有意思。”十四阿哥笑道。 竹箢认命地垂头,低声道:“奴婢忘了。” 十四阿哥却也不计较,问道:“箢箢是你的小字?” 当然不! “只是和姐妹玩闹时混叫的,奴婢并没有小字。”竹箢扶额,心里虽已在崩溃边缘,但也庆幸十四阿哥并未责怪她欺瞒之事。 “我着人找了你这许久,也曾亲自瞧过储秀宫上下的宫女,并未再瞧见过你,你是刻意躲了起来?” 竹箢想了想,道:“奴婢不曾听闻十四爷找奴婢一事,也不曾刻意躲避,奴婢曾被选调到乾清宫任职,想必是这个缘由。” “我还当是你刻意躲着我,既不是,那便好。既往不咎,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十四阿哥笑得明朗。 竹箢被他的笑晃得有些恍惚,不知是不是阳光太大,只觉得眼前的十四阿哥和他在重合,那张嘴翕翕张张,竹箢竟分不清到底是谁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