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仁篇 成仁其若何

    在我还很年幼的时候，那时成家还未亲近朝廷，而林家阿翁也还尚在人世，林家世叔和叔母成婚一年后生下了上雪阿妹，那一年，我六岁。她满月那天，阿耶阿娘带着我去看她，玉雪可爱的一团，颈上戴着赤金缀八宝的璎珞圈，腕上挂着银铃，叮叮当当声落在耳中，无端让人觉得十分欢喜。

    好景不长，阿翁受了北帝明盛的威逼利诱，渐渐开始疏远林家，林家阿翁去世后，他干脆断绝了同林家的往来。到了后来，阿翁又和大伯父一起带领成家弟子和北国军队灭了林氏满门，她被东楼世伯所救，远逃南国，所以在上雪满月到她十五岁的十多年里，我再也不曾见过她。明盛暴戾恣睢，反复无常，阿耶早有先见，规劝阿翁数次无果，一怒之下自请被逐出族谱，带着阿娘与我遁入山林，避世不出，这才躲过了成家倾覆之祸。二十一岁那年，阿耶把我叫到面前，将林成两家的旧事对我一一道来，还说我是“乱世三星”中的破军，并嘱咐我让我一定要想办法找到上雪阿妹——她是最关键的七杀星，找到她就能找到“乱世三星”中的贪狼，和他们一道匡正天下。多年后我才知道，阿耶他之所以早早带着我们离开本家，原是因为南国钟灵山明月上人白丽飞的一封信，而他所说关于“乱世三星”的一番话，也是白丽飞后来在信中所言。阿耶说这一去注定半生颠沛，然而对我来说，总归强过终老山林，碌碌无为，空有满腔热血无处挥洒，辞别耶娘之后，我孤身启程前往南国兴云城。

    一路打听着消息，我终于在五月末赶到了南国兴云城，在位于城中心的东楼府的一座小院中找到了上雪。彼时，她正一个人坐在石桌旁，背影十分清瘦萧瑟，口里还喃喃念着什么，凑近了听，才知道她犹在伤怀身世。“殆林隳兮，仇雠谓谁……我行危兮，不与偕归……不与偕归……”我一个没忍住，顺口接了下去：“仇雠怼兮，与子同归。”没想到话音刚落，她连头都没回，翻手就是一枚棋子朝我打来，动作之利索，让我脚下一个不稳，从树上落了下来，所幸反应快，否则多半会在她面前出丑，饶是如此，也让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正劝她同我一起离开，大郎出现了——说起来，我们的第一面并不友好，我们也不曾料到后来会成为生死至交，如果知道，那我一定会离他远远的——这人看着君子端方，是再正经不过的一个人，实则切开来都是黑的，生来一大喜好就是坑朋友，这一点在此后的很多年里我得到了切身的体会。不过，话虽如此，他的武功确实令我折服，所以这么些年下来，随着对对方的了解越来越深刻，我们的感情也越来越深厚。万刀借兵、翠微之战、嘉舒之战……十年间大小战役无数，我们三人一起出生入死，祸福相依，虽不是血rou至亲，却也胜似血rou至亲。

    顺明元年的冬天，我们围困北国蕙陵郡，同蚁王万法僵持数月，一直拖到了次年的春天。上雪和大郎去了祁州白马郡，我则和阿柴虏的可汗慕容直继续留在蕙陵郡等待时机发动总攻，好一举夺下这块战略地位十分重要的土地。当白马郡郡守应宸开城献降的消息传来时，我知道时机到了。万法固然将蕙陵郡守得如同铁桶相似，但是却不曾发现大郎在去年冬天的战役之中在北国军队中安插的几名细作，城中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第一时间被细作记录下来，用各种方法传递出城，送到我手中。也是多亏了这几个细作，我才得以将潜伏在我方军中的几个蚁人揪出。

    很快，白马郡失守的消息就悄悄在蕙陵郡郡城中散播开来，待蚁人们发觉不对汇报给万法的时候，城中已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任凭万法杀了一批又一批私下议论的官员百姓都止不住这足以击垮北军本就所剩无几的信心的流言。终于，在四月中旬的某天夜里，我正在营房之中就着烛火翻阅各地战报，外面斥候忽然来报，道是蕙陵郡城中军队哗变，一片大乱。

    “总管，要不要出兵？”云阳紧随斥候之后走了进来，急急问道。

    我将手中简牍往案上一甩，朗声笑道：“传某命令，全军集结，攻城！”说完，又想到了慕容直，权衡再三，还是派人去给他送了个信。两炷香后，雍军与阿柴虏军于城下集合，信火一举，喊杀声如春雷般隆隆响彻夜空。

    夺下蕙陵郡的过程出奇地顺利，唯一令人遗憾的就是城破时万法不知所终，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半册成氏君子书。慕容直为了避嫌，将大军驻扎在城外近二十里的地方，只率领一队亲卫随我们进了郡城萱城。接着便是蕙京城派来了新的郡守，而我则受命前往白马郡坐镇，慕容直得了北国边境几座富饶的城池，率军撤回了关外，与白檀约定划祁州以北玉脊山脉而治。

    北国的覆灭至此已经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后续的战役却也持续了一年多的时间，明盛身死，上雪阿妹和大郎完婚，就连罗锐也因诚心悔过，戴罪立功而得以官复原职，白檀还将胞妹白梅下降与他，总归是皆大欢喜。只是当夜深人静我结束了公事回府时，面对满园清冷月光，听着隔壁传来的欢声笑语，心中却总是十分落寞的。父母安于清贫，不愿重返这十丈软红，依然同居山林，到头来，偌大的祁国公府只有我一个主人，如何不冷清？时间久了，也许就习惯了吧！我这么安慰着自己。

    日月如梭，转眼八年过去，在一个沐休日的清晨，府门口忽然传来了婴孩啼哭的声音，仆妇抱进来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小女婴，同其他孩子不同，她一见到我，立刻就停止了哭泣，冲着我展颜欢笑。笑容顿时让我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她便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成为了我的女儿——成双娘，小名如意。没几日，隔壁云国公府，上雪阿妹诞下一个小郎君，取名林有鹤，抓周宴上抱着如意笑得牙不见眼，逗得在场人人称赞两人有缘。大郎负手立于人群正中，脸上是我熟悉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微笑。

    “缘分哪，当真是妙不可言。”筵席结束后，他送我到大门口，笑眯眯留下了这么一句，然后转身慢慢踱回了府中。我抬头看向天边渐沉的夕阳，掂了掂怀中的如意，耳边响起了她清脆的笑声，妙不可言，果真妙不可言。

    “先有杀身成仁之决绝，方可求仁得仁。”

    “如此，也是一个圆满的故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