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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五夜 夜来城外一尺雪

    蕙陵郡城墙之上,北国士兵剑拔弩张,城下,成仁挥手在距离城墙一箭地的位置止住了军队继续前进。抬头看看城上守军,他冷冷一笑,朝身侧蔺无忧点点头,蔺无忧会意,拨转马头去了后方,不过片刻,雍朝大军往两边一分,一辆囚车轧轧行来,车上木笼之中五花大绑着一个人。囚车在成仁身旁停下,城上士兵们好奇地看过来,只听成仁忽然哈哈大笑:“怎么,认不出来这一位了么?还不去禀报尔等主将,承王明思在此,还不开城拜见王驾?!”话音刚落,有机灵的小兵立刻转身去禀报上峰,而剩下的北国士兵却丝毫不见慌乱,成仁见状,心中竟也生了几分赞赏。

    “何人于某城下喧哗?”约莫等了一盏茶时间,成仁忽闻城上有人朗声询问,仰头看去,只见一名中年男子正手扶女墙,昂首而立,长髯飘洒在胸前,虽然身着甲胄,但是周身却无半点武将的鲁莽之气,可以想象卸了盔甲是怎样一派文雅风流。成仁暗惊,原来从不曾听说北国还有这么一号人物,这等能将为何直到此时才出现,难道是北帝的阴谋不成?“呵。”一旁囚车中传来了明思不屑地哼笑。成仁皱眉看向他,他把头往旁边一扭,摆明了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想说。成仁见状耸了耸肩,高声回话:“某乃大雍皇帝驾下行军大总管成仁,请了贵国承王至此,阁下何故不来见礼?”

    男子仰面大笑,笑罢方说:“成总管,久仰大名,若是平日总管前来,某定当设宴款待,然而今日你挟持敝国皇室,如此轻慢,可是为客之道?某竟不知,雍朝皇帝素来以礼治天下,他的臣下却尽是些无礼之徒!”

    成仁笑着摇摇头:“对付无礼之徒,自然无法以礼相待。阁下便是不开城门也无妨,每过半刻钟,某便砍下承王一根手指,然后是脚趾,双臂,双腿,直到承王薨逝为止,阁下觉得怎样?”

    “真如!速速予孤一死!”囚车中,明思忽然嘶声大吼。那被叫做真如的美髯男子一怔,身边有士兵小声询问他的意思,他眯了眯眼睛,到底有些犹豫,明思见他迟迟没有下令,又喊了一遍。成仁朝云阳递了个眼神,云阳点头,打开了囚车木笼上的铁锁,用绳子把明思在十字木架上捆牢,从靴筒里抽出一柄短刀,轻轻一弹刀刃,刀刃发出“叮”的一声轻响,落在明思耳中却如同催命之声,他虽然自认为心志坚定,此时此刻也不由胆寒。“山南,看来这位将军是不相信成某的话了,动手。”成仁冷声道。云阳应了一声,手起刀落,一道血线划过,伴随着明思的惨叫,他的一根食指落在云阳脚边,被他不屑地一脚踢开。明思险些疼昏过去,强忍剧痛,用尽力气朝着城上吼道:“北国的儿郎们,举起你手中的弓箭,了结我的性命吧!我宁愿死于同胞之手,也不愿为贼寇所辱!来吧,杀了我!”

    “聒噪。”云阳低斥了一句,抬手在他脑后哑门xue狠狠一敲,明思只觉眼前一黑,再想开口,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城上真如一看,闭了闭眼,对自己左手边的一名弓箭手下令:“恭送大王殡天。”身边士兵得令举起弓箭,瞄准了明思,一箭射去。成仁早已算好了距离,那箭恰好射在明思脚前不到一尺远的地方,明思眼中划过一丝遗憾,云阳嗤笑一声:“这等微末之技,也配出来丢人现眼!”真如面色一沉,挥退了正准备射第二箭的弓箭手,一抬手从背上摘下了一张长弓。

    城墙上的动静成仁都看在眼中,然而他面上的笃定在看到真如举起弓箭的时候隐去了——那张弓虽然看上去十分古旧,但是浑身却散发着慑人的血气,比之林上雪正气未消的惊鸿弓,这张弓显然更为可怕。成仁还没有来得及下令让囚车退后,城上鸣镝声响,一支利箭穿云破雾而来,正中明思眉心。一切发生的太快,连云阳都没来得及反应。明思轻舒一口气,闭上了双眼,嘴角扬起了一抹微笑。终于解脱了,他心想。满场哗然。成仁大吼一声“肃静”,声如隆隆春雷,振聋发聩,方才还有些混乱的大雍士兵们顿时平静了下来。城上,真如收弓,厉声斥道:“成仁!你不过jian人之后,妄称什么‘大义’!某不屑与尔交锋!早听闻尔军中有昔日白马林氏之后,何不叫出来与我一战?”成仁抬眼一笑,语调悠闲:“不巧,林副总管昨日为尔军中异人所伤,如今正卧床养伤,无法与君一战。况且,想来皓然亦不屑同无名鼠辈相抗。”

    “大胆!”真如身边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郎君怒喝,探手一指成仁,“你算什么猪狗,敢如此出言不逊,辱我蚁王!”

    “蚁王么?”成仁冷笑,“又是明盛座下走狗,可惜了穆文斐。”

    “穆郎君之忠,我等心中自知,多谢成总管关切。”真如此刻已经收敛了怒气,又恢复了那副翩翩文士的模样,负手而立,“某确实籍籍无名,却也不愿折辱林将军。某姓万,单名法,字真如,劳烦成总管转告林将军:一月之后,我们两军阵前见。”说罢转身就走,过不多时,城上便垂下了免战牌,成仁无奈,只得收兵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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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马郡郡守府。

    “使君,急急唤仆前来,有何吩咐?”长史朝斜倚着凭几坐在案前的应宸躬身施礼,恭敬地问。

    “带着这个,去蕙陵郡探探消息。”应宸抽出一卷白绢卷轴递给他。长史探身接过,也不多说,起身行礼就要退下,刚走出一步,应宸在身后叫住了他:“到了惠陵,你当知道怎么做。看看白雪依然否,若不改其洁,将此卷与之,若与涅俱黑,弃之无妨。”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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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成仁收军回营,东楼月已经披着鸦青的裮袄,端端正正地坐在中军帐等他了许久。成仁摘了兜鍪,把垂下来的一绺额发别到耳后,拧眉看他:“不是还病着么?怎么就过来了?”东楼月不慌不忙喝了口茶,这才开口:“听说你今日不仅没有讨得便宜,还把明思折了进去?”话锋犀利,毫不留情,成仁顿觉受了内伤,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大郎,你平日和阿妹,不是这么说话的啊。”东楼月站起身,脸上带出了一个堪称迷人的笑,薄唇轻启,吐出的话却着实不太动听:“你丑。”

    成仁:……

    云阳蔺无忧桑闲:……

    “哦。”沉默了许久,成仁才木木地应了一声,慢吞吞走到主位坐下,一脸茫然。众人见状,也不知该从何劝起,只好各自找了位置坐好,目光齐刷刷投向东楼月。云阳深知东楼月并不是有意嘲讽成仁,他这个人除了面对林上雪的时候之外向来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感情,尤其是情绪激动的时候,嘴里说出的话跟淬了毒一般,就连东楼夜都曾经被他气得砸过一只价值连城的秘色瓷瓶。云阳心中抱怨了几句,面上并未带出来,试探着问东楼月:“郎君,如今您可有应敌之策了?”

    东楼月轻叩桌面:“某在营中听到了些许风声,蕙陵郡郡守叫万法?新任蚁王?箭法出众?点名让雪儿出战?”一连串问题几乎没有停顿地砸出来,问得云阳有些发懵,呆呆地应是。东楼月看着他这副魂飞天外的模样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清斥一声:“回神了!”云阳如遭当头棒喝,猛地清醒过来,忙不迭地道歉。东楼月朝他摆摆手,转向仍旧一脸生无可恋的成仁:“子义兄,某失言了,望你勿怪。”

    成仁慢悠悠回过神来,忍了忍想要给东楼月一巴掌的冲动,淡然道:“无妨,某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心中却暗暗腹诽,准备着稍后去林上雪面前告他一状。东楼月洞悉了他的想法,甩给他一个冷飕飕的眼刀:“战便战,怕他不成?只一条,某要代雪儿出阵,一个穆文斐就够了,雪儿岂能总以蝼蚁之辈为敌,未免有失身份。”

    众人:……果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司马阁下一遇到林副总管就毫无原则。

    成仁却不忙着同意,微微一笑:“这个嘛,还要看阿妹的想法,你自己去问她。”

    “那是自然,告辞。”东楼月闻言,干脆利索地放下茶碗,起身就走,留下满帐将官们面面相觑。

    “他是不是……就等着某说那句话来着?”成仁有些不确定地问。

    一直闭目养神的桑闲撩了撩眼皮:“总管英明。”

    蔺无忧到底是个厚道人,看成仁一脸受伤,迟疑着开口试图安慰他:“总管也不必过于忧虑,司马向来冷静自持,提出这样的要求,想来已经经过深思熟虑。如今副总管有伤在身,一月之后不知伤势如何,让司马代她迎敌,末将以为可行。”

    成仁揉了揉额角,不再说话,众人见他面有疲色,识趣地纷纷告退,不再在中军帐逗留。等到众人散尽,成仁这才往案上一伏,又想起了罗锐的事情,只觉头疼得更厉害了,就好像原本一帆风顺的道路,平地起了波澜,使人费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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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暮时分,天空中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到了戌时,天地之间雪连迷网,北风呼啸,大家这才意识到,北国的冬天,真的来了。

    林上雪自从九岁时跟着义父东楼夜离了白马郡,常年居于南国南方近海的兴云城,便再也没有见过如此大的雪,兴奋极了,要不是有聂莞儿拦着,估计一早就扑进了雪地里。聂莞儿怕自己不在她偷偷溜出去,干脆搬了被褥铺在她床边守着她,一直到她裹在东楼月特意嘱人送来的厚实的虎皮毯中呼吸均匀地睡熟,这才放心地吹灭了蜡烛,躺了下来。

    半夜,林上雪悄然披衣坐起,侧耳听了听,聂莞儿那边除了呼吸声之外再无其他动静,便踮起脚下了床榻,借着帐帘缝隙透进来的些微雪光,小心地绕过地上的一团被褥,轻轻地走出了营房。

    一出营房,她就惊呆了,天地之间,上下一白,眼前景象和她儿时曾许多次看到的一模一样,寂静得仿佛世上只剩下了她、飞舞的雪花,以及呼啸的狂风。

    “我如放浪红尘客,每见飞花似故人。

    试笔先题词稚嫩,开篇更爱语清新。

    嗟余好古尽高士,呼尔耽诗是雅音。

    肝胆晶莹冰雪样,捧出剔透尚沉吟。”

    ——《雪中试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