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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九夜 白虹贯日报仇归

    清渠郡。

    明盛于八月初抵达了清渠郡治下的桑枝县,在一处邸店中安置下来,蚁人们每日为他带来周边的消息,大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听得久了,明盛便有些不耐烦。八月初十这一天,他不顾蚁人们的阻拦,执意一个人走上街头散心。清渠郡地处边陲,如今四处燃起的烽烟似乎并不曾影响到这里,今日恰逢大集,虽然一早天色就十分阴沉,看起来是要下雨的模样,但是街上男女老幼依旧熙熙攘攘,热闹非常。明盛从未体验过这样混在人流中一路前进的感觉,十分新鲜,脸上也难得带了几许笑意,他就这么随着拥挤的人潮慢慢前行,一面观赏着道路两旁琳琅满目的商品。等他察觉四周渐渐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一条僻静的巷子里。

    小巷弯弯曲曲向前延伸,两侧矮墙上垂下常绿的藤条,间或有一两声秋虫鸣叫声在其间响起,更衬得巷中有些异常的安静。

    “易九?你在吗?易九?”明盛心中不安,扬声唤着那护送他来清渠郡的蚁人首领的名字,一下子,巷中连虫鸣声都停止了,无人应答。他连忙转身要原路返回,却发现有一个人已经挡住了他的退路。挡路的是一个身着赭色圆领袍的少年,面色漠然,一双眼睛如古井无波,难辨喜怒,但绝对来者不善。少年手中提一张长弓,背负箭匣,就那样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明盛,也不开口。两人对视片刻,明盛惶惶然转身,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也站了一个人,一身绛紫翻领袍,柳眉杏眼,琼鼻丹唇,生得秀丽,却自有一派爽朗气度,手中也握着一张长弓,背着一个和那少年一模一样的箭匣。见他朝自己看来,林上雪蓦地展颜一笑,这笑容旁人看来十分悦目,但落在明盛眼中,不啻索命无常,无端令他遍体生寒。

    明盛是见过林深夫妇的,他对叶昭的印象尤为深刻,就是因为她生了一双极为好看的杏眼,灵动湛然,而林上雪从父母那里继承来一副好容貌,自然有着和叶昭一模一样的眉眼,所以明盛乍一眼看来,仿佛又见到了当年那个不卑不亢,神采飞扬的女中豪杰。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不由得向后倒退了一步,结结巴巴道:“你、你想做什么……这里可是、可是朕北国清渠郡!”

    “你放心,很快就不是了。”林上雪歪头一笑,左手探向身后箭匣。明盛满目惊恐地看着她抽出一支箭镞闪烁着摄人冷光的羽箭,搭箭上弦。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半空中突然有人断喝一声:“休伤我主性命!”数道灰影随着声音从房檐之上纵身跃下,将明盛团团护在当中。

    “易九!”明盛当真是又惊又喜。为首那被叫做易九的灰衣人微微点头,横刀于胸,双目警惕地盯着林上雪。

    “嗤。”林上雪不屑地冷笑一声,目光如电锁定了面前的易九,见他的衣角绣了银色蜘蛛,显然在蚁xue之中地位不低,然而,林上雪岂是等闲之辈?先杀明盛手下前任蚁王穆文斐,又连夺北国三郡,区区一个蚁人,她还不曾放在眼中。想到这里,她微眯双眼,瞄准易九一箭射来。易九早知她一手“连珠散花箭”冠绝天下,心中暗暗提防起来,此时见眼前箭到,低斥一声,掌中刀光流转,将那箭削作两截,继而手腕一沉,又拨开了紧随其后的第二箭。迟则生变,易九眼光四下一转,打定了主意,纵身朝林上雪冲去,意欲缩短二人之间的距离,让她无法施展手脚。他的轻身功夫已是蚁xue中数一数二的精妙,怎奈对上了有“踏雪无痕”美誉的林上雪,眼看已经接近了对方,一眨眼功夫,她又已经跃出了他的攻击范围,同时一箭射出,将他进攻的节奏打乱。

    另一边,宫无酒也已经投身战局,以一敌三,姿态轻松悠闲,毫不吃力,看得明盛暗暗心惊。易九也注意到了明盛那边的战况,气沉丹田,大喝一声:“带圣人走!!”蚁人们一直以来都被灌输着绝对服从命令的思想,闻言不再犹豫,有两人一左一右架起明盛向左一转,拐进了一个岔道口,宫无酒见状欲追,却被面前的三个蚁人拼了命死死缠住,无法脱身,而林上雪因为距离较远,加之面前有一个实力算不得弱的易九阻拦,只慢了须臾,明盛已经被带着转过了数个拐角,失去了踪迹。

    上雪怒极,下手也不再留情,足尖点地,跃上半空,同时从身后抽出数支羽箭,只听她手中惊鸿弓弦铮铮几声响,漫天利箭如纷飞花雨一般向着易九兜头罩下,纵使他再心有不甘,在这世上鲜有人能全身而退的“连珠散花箭”面前,他也无能为力,只有闭目等死。宫无酒见林上雪于半空中弯弓搭箭,几乎是立刻明白了她要做什么,长弓一挥逼退面前三人,然后身形急退,退出了足足一箭地远,这才驻足。他停下时,林上雪恰好数箭并发,用流星般的箭矢构成了一张疏而不漏的大网,几个留下殿后的蚁人,无一脱逃。

    “师姐好箭法!”宫无酒盛赞,面上满是崇拜之色。上雪收弓来到地上堆叠的尸体前,将还完好无损的箭从尸体上拔下,在它们的衣服上蹭干净鲜血之后重新投入箭匣之中,还不忘笑着抬头看了他一眼:“总有一日,你也能练成,可不要懈怠了。”说完,她站起身来,望向明盛最开始消失的那条岔路:“他们真以为跑得了一时,还能跑得了一世不成?若就这样让他们溜掉,岂不坠了某的名头?无酒,我们走!”

    宫无酒此时已经将自己的箭支回收完毕,闻言轻轻颔首,提气紧随林上雪沿那条小巷疾奔而去。林上雪一路耳听八方,带着宫无酒左弯右绕,穿过一条条街巷,终于,在一处更加荒僻的园子中追上了明盛和护送他的两个蚁人。

    明盛瞠目结舌看着眼前如同从天而降的两个人,半晌才找回说话的能力:“你、你们是怎么找到的!?”

    “某林上雪盯上的目标,除非某放弃,否则从来没有能成功逃脱的。”上雪漫不经心地抬手掸了掸袖口,“明盛老儿,你还要继续逃么?反正某还有大把时间来跟你玩,随时奉陪。”

    明盛气得咬牙,恶狠狠道:“林上雪!你休要得意!杀了朕,自会有后来人替朕报仇!”

    “是吗。那某倒要试上一试了。”说着,上雪紧了紧束袖的丝绦,手在腰间一抹,抽出一柄软剑,手腕一振,软剑刷啦一响,被她舞动着如灵蛇般向明盛颈部袭来。一旁两个蚁人见状,往上一闯想要拦下她,不料宫无酒已经悄无声息绕到了三人身后,长弓一开,两支羽箭挟裂石之力射向两蚁人后心,他们回身一挡,明盛就被林上雪缠住,他们再也插不进手来。明盛年轻时也算是上过战场,遇到寻常人还可以勉力抵挡一二,但林上雪与他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哪里肯相让半分?一柄软剑神出鬼没,变化万端,渐渐令他左支右绌起来,终于,他一个不防,上雪抓住了空当,掌中软剑一抖,一蓬血花顿时四溅开来,却是软剑锋利的剑刃割断了明盛颈侧的血管。

    他拼命用手去堵伤口,可是徒劳无功,大量的失血使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腿脚一软,跪坐在地上。林上雪踱步至他面前,冷笑连连:“明盛啊明盛,其实某很想让你也尝尝烈火焚身万箭穿心的滋味,但某曾经在父母灵前许下诺言要用老儿你的项上人头来告祭二老在天之灵,不能食言,倒是便宜了你了!你死了也休要阴魂不散,你记住:你今天吞下的苦果,都是当初你种下的恶因!你不屈!”言罢,她劈手扯过明盛的头发,软剑在他颈间狠狠一抹,明盛顷刻间身首异处,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分明是个死不瞑目的模样。上雪嫌恶地一脚踢开明盛那朝着自己倒下的身体,撕了他的袍子将他的人头包裹起来,往手里一拎,扭头唤宫无酒:“师弟,走了!”宫无酒应了一声,掌中弓又是数箭齐发,两个蚁人眼角余光已经觑到了明盛之死,心神大震,猝不及防中被宫无酒射来的箭刺中要害,双双倒地毙命。

    从早晨起就一直阴沉昏暗的天空就在明盛身死的一瞬间云开雾散,秋末冬初温暖的阳光柔柔洒下,照得人身心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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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朝都城蕙京。

    “圣人,上柱国林上雪私杀北帝明盛,且将其首级送往白马郡她父母灵前,而非传往蕙京,如此行径,置军法于何地?”今日恰逢十五朝会,白檀刚一落座,立刻就有御史出班上奏,弹劾林上雪。白檀听了只是摇头一笑:“随她去吧,朕早就允诺过她北帝任她处置,君无戏言。”御史还要再说什么,白檀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然后直了直腰背,朝着满堂文武喜道:“北帝已死,万里河山如今尽归大雍,实乃喜事,当罢朝三日为庆!众卿以为如何?”话音一落,底下响起一片道喜之声,文武百官们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以示欢欣,看得白檀无比开怀。

    这边大雍君臣欢天喜地歌舞相庆,北国宜都却是一片愁云惨淡,不,现在应该叫大雍宜都城。北国的旧臣们人人自危,缩在自己家中不敢出门,生怕撞上街上来回巡视的雍朝军队,多年之前琼朝覆灭之后那些旧臣的死亡在史书中留下斑斑血泪,有了前车之鉴,所以他们如今没有勇气去承受和那些忠臣良将一般的下场——如今雍朝军中掌权之人多数祖上都曾为琼朝效力,最后落得惨死,一个家族也就此衰落,更多的以林上雪成仁云阳为首的将领,更是与他们有着直接的怨仇,一旦撞在他们手中,结果如何,他们不敢去想,也不敢去冒险尝试。

    然而他们怎么想都与林上雪和东楼月无关,两人将夺下宜都的所有后续事务全部扔给了成仁和谷中风,带着明盛的首级,一同前往白马郡骏阳城外停凤山,林深夫妇埋骨之地。距离他们上次来已经快两年时间了,坟冢有应宸时常派人来除草打理,所以看上去十分整洁。林上雪眼尖地看到了坟侧生出的一朵灵芝,惊讶地走上前去细细打量。

    东楼月将马在树上拴好,来到她身边站定,声音带笑:“上次我们来祭拜的时候,某发现世叔和叔母棺椁上生出了这朵灵芝,如今一年多过去,它已经长了这么大了。”上雪取了匕首,将灵芝割下,收入怀中,将明盛的首级放在墓碑之前,同已经风化成白骨的成语人头并排而放,然后和东楼月一起跪下,深深叩首,口中温柔低语:“阿耶,阿娘,女儿幸不辱命,十六年终得报此大仇,老贼明盛人头在此,你们终于可以安息了。”

    “离家十六载,每每近乡情怯,不敢回首。茂林山,林氏终将重新崛起。耶娘英灵在上,永葆林氏繁荣昌盛。愿我后人,再无流离颠沛之苦;愿我亲故,再无饮恨含冤之痛;愿从此各得其所,各全所爱,不有生别离,不有怨憎会。上雪再拜。”

    “昨夜凭栏望北辰,

    西风吹叶满乾坤。

    应知此日当归去,

    谁为登高念远人?”

    ——《重九有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