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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浓于水(二)

    等延羲找入枫林中时,阿璃的神色已然恢复平静,坐在竹屋的门外,头向后靠着门框,双手圈扶着曲起的膝盖。

    延羲在阿璃身旁坐下,静静地研究着她的神情,良久,缓缓开口问道:“怎么我外公去世了,你竟然比我还难过?”

    阿璃闻言坐直身子,睁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延羲,“恪砮大巫师是,是你外公?”

    “他是我母亲的伯父,我一直管他叫外公。”延羲把目光移向阳光中的枫林,“这片枫林是暗夷的圣地,除了大巫师,其他人皆不敢随意进出。所以当年我母亲未婚先孕,为免族人非议,便在外公的安排下隐居于此。”

    犹豫了半晌,阿璃踌躇着开了口,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你去陈国以后就再没回过暗夷吗?”

    “没有。”

    “为什么?”

    “那你又是为什么?”延羲转过头来,眼神灼灼。

    阿璃倏地低下了头。

    延羲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淡淡地说:“刚才沃朗巫师告诉我,十天后就是立秋之日,寨子里除了举行赶秋节和坡会庆祝外,还会有祭奠我外公的祭祀活动。我想暂时留下,等过了立秋再回陈国。”

    阿璃缓缓站起身来,眺望着枫林外山寨的方向,沉默不语。

    延羲见阿璃不置可否,又补充道:“若是你担心蛊毒发作,我的血……”

    阿璃突然呼了口气,干脆地答道:“好!”

    一连十日,两人住在枫林中的竹屋之中。

    白天的时候,延羲常会出门转一圈,回来时总带着一些食材。有暗夷人做饭常用的小米和荞麦面,也有腊rou腌菜,偶尔还有些家常自酿的烧酒。阿璃则是晚饭后必然出门,而且常常彻夜不归。算下来,两人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太多。

    第四日半夜,阿璃突然跌跌撞撞地冲进延羲的卧室,扑到榻上,抓起他的手腕就咬了下去。

    延羲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和戏谑,“你就不能选个蛊毒没有发作的夜晚扑到我的榻上?”

    阿璃抬眼瞪了他一下,继续用力吸着血。

    一柱香的工夫后,她缓缓抬起了头,手指飞快地拂过延羲肩臂上的几个xue位。和墨翎一样,延羲的流血也很难止住。

    延羲转过头,借着透过竹窗缝隙而入的月光,打量着侧躺在身边的阿璃。她头发有些凌乱,唇上尚有一抹血迹,低垂的睫毛微微地扇动着,双手捧着延羲的手腕,似在研究着上面的咬痕。

    阿璃扬起睫毛的一瞬,延羲移开了目光。

    “既然你的血这么难凝固,是不是可以提前取些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休想。除非你肯答应我。”

    “答应你?”

    “那个交易。”

    “休想!”

    “你那个好人家的情郎怎么办?”

    “跟你没关系!”

    阿璃撑起身子,翻身下榻,迈着还有些虚浮的脚步走了出去。

    这一夜,两人都没再合过眼。

    阿璃反复想着延羲的那个问题,辗转难眠。

    她从八岁起就住进了扶风侯在宛城东郊的庄园,衣食住行、读书学武,皆有人悉心照顾指导。风伯钦对她亦十分宠爱,密室中的宝物任由她取用,连伏羲氏的传家宝物刚玉甲也都作为生辰礼物送给了她。但正如她自己曾说过的,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好意,通常都是有代价的。

    她也曾想过,或许,风伯钦会看在她为他效命十年的份上,还她自由,让她过上策马驰骋四海、与爱人携手共看日出日落的生活。可如今,她意识到,这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求……

    阿璃长长地叹了口气,阖上双眼,揣测着扶风侯如此急召自己的原因。按理说,墨翎应该已经将世子所中之毒的解方送到了他的手中……

    立秋之日,是暗夷最重要的节庆日。这一日,各家各户都停止劳作,穿上盛装,在沧云河畔的秋坡之上集会。除了祭拜暗夷的先祖神农,家中的男主人还要跟随着巫师参与祈福仪式。尚未婚娶的年轻男女则个个翘首期盼着夜里的篝火晚会,希望在载歌载舞的人群中碰上个心仪的对象,结下百年之好。

    阿璃一早就装扮整齐,候在屋外。一会儿不安地走来走去,一会儿又有些悻悻然地静立发呆。

    “你第一次去坡会?”延羲靠在门边,双手交叉于胸前,饶有兴味地看着阿璃。他身着暗夷盛装,对襟上衣和长裤皆是黑底带银色刺绣,衬托得五官份外俊美鲜明。

    阿璃半张着嘴,指着延羲的衣服,“你这衣服从哪里来的?”

    “这几日吃着我带回来的各式酒菜,也没见你问过出处。”

    阿璃语塞,讪讪地收回手,转过身说道:“准备好了就快走!”

    延羲从身后拉住了阿璃的手臂,伸手抽出了她发间的玉簪。

    阿璃一头青丝如瀑倾下,怒道:“你干什么?”

    “别动,”延羲把阿璃欲转过来的头又扳了回去,“你的发髻不对,穿暗夷盛装时,应该把全部头发盘上去。”说着,他握起阿璃的长发,一圈圈地、慢慢绕成髻,再用簪子固定到头顶。

    阿璃僵立着,一动不动。

    延羲扶着阿璃的肩膀,缓缓地把她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摇了摇头,“也只能这样凑合了。”

    阿璃此刻双颊绯红,瞪着延羲,“什么叫只能这样凑合了?”

    “你平日里要假扮男人,连耳洞也不曾穿过,浑身上下没有一件饰物,跟这套衣裙实在不配。”

    阿璃扭着肩膀挣脱开来,转身往外走,嘴里说道:“配不配也与你无关!”

    延羲跟了上来,“原本确是无关,可今天你跟着我去坡会,别人肯定会以为你是我meimei。”

    阿璃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沧云河畔热闹非凡,从各个山寨赶过来的人扶老携幼,朝着祭台的方向走去。年轻的姑娘们穿上了家中最漂亮的衣裙,家境稍富裕些的戴着银饰,没有银饰的就在头上、襟上插几朵鲜花,三五成群地挽手而行。几个姑娘无意间抬头瞅见了延羲,竟忘了聊天,痴痴地望着他,待回过神来,又互相交头接耳一番,红着脸哄笑着。

    宽大的祭台由白石砌成,背对着沧云河,面朝巫灵洞。从祭台到巫灵洞之间,人群自动地围出一条道来,方便待会儿的仪式进行。

    随着一阵鼓声,暗夷大巫师沃朗出现在了祭台之上,人群立刻安静下来。

    沃朗身着白袍,头戴五色头巾,腰系五色绦带,年轻的面孔中流露着与其年龄不符的肃穆,举起手中的香草节杖,示意祭祀开始。

    暗夷族的祭祀分为三个步骤。第一步是大巫师向神灵进献祭品,用作祭品的黑牛每年由暗夷的各个寨子轮流提供。宰杀祭品必须在祭台上、由大巫师亲自cao刀进行,牛血则需要尽数流入沧云河中。第二步是傩舞,巫师们戴上特制的面具,在祭台上跳起祭祀舞蹈,并依次向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吟唱咒语。第三步是拜祭先祖,这时大巫师会从祭台走到巫灵洞前,带领众人一齐跪拜。

    暗夷族历代大巫师的遗骨都葬在巫灵洞中,其中也包括三个月前刚刚离世的恪砮巫师。

    延羲和阿璃随着族人,按照暗夷习俗朝洞中拜了三拜。待众人起身后,延羲又执后辈之礼,再次跪下行礼。人群中有人见此情景,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他怎么行起祭祀家人之礼来?”,“不知是哪位大巫师的后裔……”连站在人群前方的沃朗也转身投来探究的目光。

    延羲并未理会众人的议论,按部就班地行完了礼。

    跪拜仪式后,年轻人都涌到秋坡上,对歌跳鼓,各寨间的小伙子们还比赛摔跤和斗牛。上了年纪和有家室的人,则领着儿孙,接受巫师的赐福。

    阿璃远远地立于秋坡之上,看着坡下手执香草节杖、为族中孩童赐以神佑的沃朗。

    “你好像对大巫师很感兴趣。”延羲俯身在阿璃耳边低声说道。

    阿璃收回目光,清了清喉咙,说:“我只是在想,这些接受了神佑的孩子,是不是真的能一生平安。”

    作为陈国的属国,暗夷每年必须向陈国进献数百万石的粮食、茶叶和药材。除此之外,每隔几年,陈国还会要求暗夷贡送一定数量的奴隶,其中大部分是少女和幼童。

    “那你小时候有没有收过大巫师的赐福?”延羲唇边带着戏谑的笑意,“如此便能知道接受了神佑的孩子,是不是能一生平安。”

    阿璃没有像延羲预料的那样恼羞成怒,而是十分平静地说:“小时候,我领过一次神佑,还是你外公恪砮大巫师亲自赐的福。”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坡下,神情幽远,“只可惜,那一年我就被送去了陈国。”

    “看来,”她抬头朝延羲笑了笑,“神佑也不一定有用。”

    阿璃的笑容中,有种不同于平日的柔软。

    十二年前的今日,她牵着弟弟,在阿妈和阿爸的鼓励下,怯生生地走到恪砮大巫师面前。大巫师的笑容慈祥,温暖而宽厚的手掌轻轻抚过自己的额头,一旁的弟弟却因此吓得哭了起来。

    延羲看着阿璃,眼中泛出复杂的神色。

    十二年前的今日,他曾牵着青遥,站在同一处的山坡之上,望着坡下手执香草节杖的外公。那时,他满心地羡慕着坡下的孩子们,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到巫师面前接受赐福,而自己,不但是个私生子,还是人人所痛恨的陈国人的私生子,只能一辈子躲在阴暗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