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浓于水(四)
阿璃此时已经擦干眼泪、整理好情绪,从延羲胸前撑离开来,转身走到沃朗面前。 “沃朗。” “jiejie。” 思念了多年的亲人终于近在咫尺,清澈温柔的目光与童年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阿璃缓缓伸出手,抚上了弟弟的脸颊。 沃朗握住阿璃的手掌,紧贴到自己脸上,嘴角绽出满足的微笑。 记忆中那个爱哭的小男孩,如今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下巴和嘴唇像极了阿妈……阿璃的手指轻轻划过沃朗的眉毛,这是她小时候安慰弟弟时,常做的一个动作。 “沃朗,你能不能不做这个巫师了?jiejie不愿你一辈子孤身一人。” 沃朗笑着说:“怎么会是孤身一人?现在不是找到jiejie了吗?” 阿璃心中一片苦楚,且不说身上这个让自己永不得自由的蛊虫,十年来手染鲜血的过往,已让她没有勇气去做任何承诺。 沃朗留意到阿璃表情中细微的变化,抓住她的手腕,“你身上的蛊虫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人是给你种的?” 阿璃挤出丝笑,“是小时候搭救我的人,你不用担心,他是个好人。” 沃朗“哼”了声,“好人?好人就不会用主仆蛊了!你知不知道……”说到这里,猛然顿住。 阿璃满不在乎地笑道:“我知道,这种蛊一辈子都解不掉。那人其实也没逼过我什么,我是为报答救命之恩,心甘情愿为他做事的。” 沃朗松开手,紧攥成拳,“jiejie,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出解蛊的办法!” “不要!我不想你再用巫术。”阿璃断然说道:“阿爸阿妈也不会愿意看到唯一的儿子去做巫师!” 沃朗转过身,望向奔涌的河水。 他整个人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缓慢地讲道:“阿爸死后,我守在沧云河畔不肯离去,天真地盼着阿爸的灵魂能回来找我。第三天夜里,突然下起了暴雨,无奈之下,我躲进了河边的巫灵洞中。因为淋了雨,进到洞里不久我就发烧昏迷过去。醒来后回到寨子,才知道自己竟然在巫灵洞中昏睡了三个月。” 普通暗夷巫师必须在巫灵洞中不吃不喝地待满四十九日,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少之又少,而当年只有六岁的沃朗,竟然在洞里待了三个月。 阿璃禁不住心头一阵酸痛,上前握住了沃朗的手。 “后来,”他继续说道:“我发觉自己竟然有了通灵的能力,可以感应到常人不能察觉的事物。那一刻,我欣喜若狂,心想着,自己可以通过巫术来寻找jiejie的行踪,可惜,你身上的那种主仆蛊,恰恰能让你避开我的搜寻。”他看了眼阿璃,腼腆地笑了笑,“再后来,我一直跟随着恪砮大巫师学习法术。几个月前,恪砮巫师病重,需要在巫师中选出一人,来继承暗夷大巫师一职。恪砮巫师邀请来暗夷族的所有巫师,单独向每一个人提了问题。回答最令他满意的,便是下一任的大巫师。” “他问了你什么问题?”阿璃问道。 “他问我,是否想做暗夷族的大巫师,我回答说是。他又问我,为什么想做。”沃朗看着阿璃,眼中闪着熠熠光彩,“我告诉他,我想成为大巫师,不单单只是想在神灵前为族人祈福,而是要真真正正让暗夷族摆脱陈国的奴役,不再受妻离子散之苦!数百年来,暗夷一直分寨而居,一盘散沙,所以在面对外族入侵时,没有丝毫的抵抗力。这里不同中原,没有世袭的王族,唯一有能力让全族团结起来的,只有大巫师!” 阿璃心情复杂地看着弟弟,一方面,她觉得骄傲自豪,另一方面,又是满心的担忧。陈王的野心和手腕,她比沃朗更了解,无兵无卒的暗夷想要与陈国抗争,胜算恐怕微乎其微。 她正要开口,却听见身后有拊掌声。阿璃转过头,狠狠瞪了延羲一眼。 延羲却挑眉相望,转而对沃朗说:“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不等延羲继续,阿璃赶忙对沃朗说道:“对抗陈国,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必须从长计议。现下,延羲公子和我有急事必须先赶回陈国。你答应jiejie,在我回来之前,千万不要有任何举动!”阿璃暗下决心,宁可自己亲手去刺杀陈王,也不能让弟弟轻易犯险。 沃朗笑了笑,“我才继任大巫师,就算想立刻做出些什么,恐怕也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抬眼瞟了下延羲,压低声音说:“jiejie,你和延羲公子……是不是……” “不是你想的那样!”阿璃急急地说道,脸颊泛红,“总之,你答应我,一定等我回来!” 沃朗点头应允,轻轻地拥住了阿璃。 姐弟俩又互相叮嘱了些话,十几年未见,期间各种心酸,化作万般不舍,但阿璃不得不赶回陈国向侯爷复命,且又急于拉开沃朗和延羲之间的距离,只能仓促话别。 离开沧云河畔,延羲和阿璃一前一后地向北而行。 行却数十步,延羲放缓脚步,转头看着阿璃,“为何这般着急回去?能不能先回趟枫林,”指了指阿璃身上的衣裙,“你穿成这样也不方便赶路。” 阿璃没好气地说:“不用你cao心!快点走!”自五日前的那一晚之后,蛊毒就再也没有发作过。阿璃心中不禁有些隐隐的疑虑,难道侯爷并不介意自己去而不返?还是,他被什么棘手的事给缠住了? 延羲的眼里浮出戏谑的神色,“你变脸还变得挺快。” 阿璃停下脚步,语气略显紧绷地说:“刚才,多谢你替我解围,我当时……” “我明白。”延羲的表情柔和下来,“别忘了,我有一个meimei。”他比任何人都更懂阿璃当时的心情,那种苦苦撑出坚强表象的时刻,他也曾有过。 阿璃沉默了片刻,“走吧。” “阿璃……”延羲猛地抓住阿璃的手臂,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阿璃抬头回望着他。 暗夷星空下,微风轻起,延羲额前的几缕长发飘舞着,拂过阿璃的面颊。 他正要再开口,一个巨大的黑影,夹着风声,从天而降。阿璃挣脱开来,兴奋地叫道:“墨翎!”,快步上前,伸出胳膊抱住了黑雕的脖子。 墨翎扬着头,扑打了几下翅膀,拿出一幅视死如归的表情,任由阿璃搂着自己又摸又亲。 阿璃从墨翎身上取下一个包袱,打开一看,除了魍离的弩弓和衣袍,还有一只密封了的竹筒。 她打开竹筒,从里面抽出一截绢帛,借着星光读着上面的内容: “延均已无碍。然龙骑营突袭襄南,携陈王圣喻,送嫁青遥至东越国,业已七日有余。此乃延羲缓兵之计所致。延羲竖子,忤逆不孝,汝若遇之,格杀勿论。” 阿璃怔怔地盯着“缓兵之计”四个字,一霎时,心头滋味难辨,似怒似悲。 原来,延羲一直留在暗夷,除了祭祀外祖,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想拖住阿璃。
当日他孤身一人赶至襄南别院,并没有十成的把握能救出青遥,主要目的还是拖延世子与青遥的婚礼,让龙骑营有时间从宛城南下。延羲很清楚,若是自己带人与世子的伏兵交手,只能落得个损兵折将的下场。而借用陈王的御令,则是事半功倍,即便是扶风侯本人,也不敢直接违背当今圣上的旨意。一旦陈王的兵马赶到襄南,就能顺理成章地接出青遥,送嫁东越。而这种时候,魍离加上墨翎,恐怕会是唯一让计划失败的可能,因此,他不但要支开墨翎,还必须找机会拖住阿璃。 阿璃把绢帛揉成一团,攥在手心,抬头看着延羲,目光凌厉,“青遥公主已经被陈王送往东越。” 延羲面不改色,只是轻轻“嗯”了声。 阿璃咬牙怒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所以故意拖住我?那日从蒙卞家中出来,你是不是故意带错了方向,没有朝北走?枫木寨的一切,也是你的计划,是不是?” 延羲神色平静地望着阿璃,“我确实故意走错了方向,也故意让你送走墨翎。但枫木寨,却是意外而为。” “我不信!” 延羲朝前一步,目光灼灼,“要怎样你才信我?难道我发过的那个誓言还不够?我确实故意隐瞒过一些事,但却从未对你说过半句假话!” 阿璃冷冷地说:“好!那我问你,青遥嫁给东越仲奕以后,你是不是还打算谋夺东越王位?” “是。” “刚才沃朗说他意欲联合暗夷各寨,以全族之力对抗陈国。明明是凶险万分的事,你却丝毫不加劝阻,反而一个劲地怂恿他,是不是想着他日暗夷陈国交战,你便有机会坐收渔翁之利?” 延羲迟疑住,良久,才缓缓开口:“是。” 阿璃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嘲讽。末了,她把手中的绢帛扔到延羲面前,“你这样的人,难怪连亲生父亲都想你死!” 延羲捡起绢帛,缓缓展开。 阿璃背转过身子,“你走吧。虽然你内力恢复的不错,可凭我与墨翎联手,在这黑夜之中要杀你却非难事。下一次我再见到你,必不会手下留情!” 身后一片沉寂。 过了良久,阿璃慢慢转过身,延羲已消失地无影无踪。 阿璃疲惫地把头靠在墨翎的背上,呆立了半晌。 她弯下腰,收拾着包袱,却留意到竹筒里还有一截绢帛。 “燕国南伐,已破东越数城。联姻之事,王意甚决,实难逆转。再劫青遥已是于事无补。命汝速往东越,刺杀东越国君,以绝后患。” 无论再劫持青遥多少次,陈王依旧会铁了心地与东越联姻,因此,眼下最好的选择,竟是直接杀了东越仲奕! 阿璃只觉心头一片冰凉。 燕国已经挥师南下了?刺杀仲奕?怎么可能? 头脑中有千万的思绪飞驰而过,阿璃跪在地上,头埋在双手中。 蓦地,她抬起头来,飞身跃到墨翎背上,“墨翎,快带我去找风延羲!我要跟他做笔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