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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将心事付瑶琴 (一)

    惊蛰一过,南方便慢慢开始有了春暖花开、草木横舒的景象,而燕国的都城蓟城,却依旧还是乍暖还寒、北风料峭。

    殿外的雨,下得淅淅沥沥。雨水顺着飞檐落下,在白玉石铺就的殿阶之上,发出轻微、连续的噼啪声。

    慕容煜负手立于窗前,望向笼罩在阴霾天色之中的千重宫阙。带着檀木香气的暖烟,从他身旁的鎏金青铜炉里袅袅升起,在玉帘宫帷中弥散开来。

    一阵略显突兀的脚步声从殿门口急促而来。

    “大将军!”雷鸣单膝跪地,合拳行礼道:“纤罗公主已经到了蓟城城外!”

    慕容煜转过身来,神色肃然,“你可有见到她本人?”

    “回大将军,末将亲自拜见了公主。公主的手臂上受了处轻伤,据随行的御医诊断,现已无大碍。”

    慕容煜低头看着鎏金青铜炉,沉默不言。

    雷鸣抬眼偷瞄了一下,发觉大将军的神情并不像意料之中的那般欣喜……

    慕容煜沉吟了良久,终于开了口,“既然已无大碍,你就安排她先住进重华驿馆。”

    雷鸣面露惊讶,有些踌躇地说:“可是……公主为助大将军一臂之力,不顾危险、千里迢迢地从漠北赶来蓟城,途中又遭遇了陈国龙骑营的偷袭,末将以为……安排公主住驿馆似乎不妥。”

    “那你觉得她应该住在哪里?”慕容煜蹙眉问道,语气冷厉。

    “末将不敢妄言!”雷鸣自知僭越,赶忙低头认错,可又不愿错过了谏言的机会,犹豫再三,道:“先王驾崩已有数月,王位至今空悬。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末将和其他同幕皆以为,将军应该趁这个机会,立刻与纤罗公主完婚,同时行登基大典,以定民心!”

    慕容煜负于身后的双手握紧成拳。

    自从返回蓟城,催促他尽快与月氏国公主完婚的进言一直不断。他自己也很清楚,尽早成婚,确是扫清登基之路障碍的最好选择。以高氏为首的权贵重臣虽然在燕国朝堂上举足轻重,但毕竟只是手无兵权的文官。有了兵强马壮的月氏国为后盾,加上自己手中原有的燕国大军,那帮老臣再如何不满,也不敢轻举妄动。再且,江北处已连失数座重镇,东越仲奕又认下了雇凶行刺之罪,军中支持再次南伐的呼声越来越高,倘若自己领兵攻越,月氏国的骑兵则可以同时南下,突袭陈国都城,相助牵制陈国大军。

    慕容煜有些自嘲地想着,当初之所以急着攻打东越,为的就是退掉和月氏国的婚事。万没想到的是,如今这桩婚事,却是愈加难退。他也曾想过,暂且将婚事拖着,等登基稳固朝政之后,再从长计议,慢慢找出退婚的方法。可命运却又一次给了他道棘手的考验:月氏国的纤罗公主,竟带着嫁妆,自行来了燕国。

    慕容煜握拳抵于前额,似在整理着思绪,半晌,吩咐道:“你先将公主接入驿馆,等安顿下来,我自会前去同她会面。”

    雷鸣明白此事已是不容再有异议,应允退下。

    慕容煜缓步走到殿门,望着宫阶上的檐雨如注,默立了很长时间。

    先王慕容炎膝下一共有一子二女。唯一的男孩慕容洵年方六岁,刚刚启蒙,字认的不多,比起诗书,更喜欢弓箭刀枪的玩具。这项嗜好还要源于五岁那年、随叔父参观燕军大营的经历。

    那一日,慕容煜带着他去到军营,抱他坐在高高的大黑马背上,看步兵们习武cao练。旌旗招展的练兵场,军刃的铿锵声,还有一身银甲、气势轩昂的大将军,都给慕容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此以后,他那颗童稚的心里,便有了个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愿望,就是长大后成为像叔父那样的大将军。

    父王驾崩以后,常常有朝中大臣来宫中拜见母妃。他躲在屏风背后,听到的是母妃啜泣声,还有反复被提及的“慕容煜篡位”、“王子洵登基”。他不是很明白这些话的含义,就如同他不明白父王驾崩意味着什么。母妃曾说,父王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以后,叔父会坐在父王以前坐过的那张大椅子上,成为这王宫的主人。

    果然,没过多久,叔父就搬进了王宫,住在以前太后住过的承元殿里。

    慕容洵很高兴,第二天便跑去承元殿,想着找叔父教自己箭术。他还记得,父王曾说过,叔父是大燕国的第一神箭手。可还没走进承元宫的宫门,就被母妃派人拦了下来。

    他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不能去见叔父,母妃提到叔父的时候、又为什么显得那么惧怕慌张?

    这天,听内侍来报,说叔父要过来母妃的宫中,慕容洵坐不住了,一溜烟从读书的偏殿跑到前殿,偷偷穿过厚厚的帷帘钻到了檀木大屏风的背后,摒息凝神,焦急地等待着。

    慕容煜走进瑶华殿,荣妃也从后殿缓步而出,彼此行了个礼。

    “大将军。”

    “嫂嫂。”

    慕容炎的荣淑二妃,十几岁时便以太子侧妃的身份住进了东宫,几乎是看着慕容煜长大的。慕容煜亦亲密地称二人为嫂嫂。可如今这场突如其来的储位之争,竟让十几年的叔嫂之情变得骤然紧绷起来……

    荣妃的神色紧张,“不知大将军来瑶华宫所为何事?”

    慕容煜挥手屏退左右,“嫂嫂请上坐。”

    荣妃眼看着宫女侍从们一一退下,紧捏着袖口,颤巍巍地在殿中主位上坐了下来。

    慕容煜从旁打量着荣妃的表情,似有些无奈地一笑。

    曾几何时,眼前的女子对自己嘘寒问暖、慈爱犹如亲姐,如今却是这般地惧怕自己。

    “嫂嫂不必担心,臣弟前来只为有一事相商。”

    荣妃拢了拢衣袖,半垂着眼,“大将军有事尽管吩咐。”

    慕容煜沉默了一瞬,开口道:“王兄驾崩已有三月,王位至今悬空。王兄临去前,将臣弟立为储君,只因担心王子洵年纪尚幼,恐朝臣不服。这几个月来,关于继位的争论一直不休。臣弟也曾想过,索性逆了王兄的圣意,扶助王子洵登基。”

    荣妃慌忙道:“洵儿年幼,这王位他万万受不起。”

    “嫂嫂勿惊,容臣弟把话说完。”

    “正如王兄所说,若是王子洵登基,朝中一多半的人都会不服,到时候恐怕又有更多的人结党拉派、扶持地方势力割据。这几个月来,朝中党派争执不休,无非都是各派朝臣想趁机为自己谋得好处,借着政权替换来寻求迁升、掌权的机会,真正关心我慕容家千秋社稷的人少之又少。”

    慕容煜剑眉轻蹙,线条分明的俊朗五官中透着和慕容炎相似的王者气势,“这段时间,我反复思量,想找出个最两全其美的法子来,可似乎每个选择、都有不足之处。王兄辞世前,曾叮嘱过臣弟,如果遇到不确定的事,要一切以大燕社稷为先。”

    他的眼神坚定而诚挚,一字一句地说:“国不可一日无君。臣弟,已决意登基为王。”

    荣妃的脸色发白,身子晃了晃,“洵儿……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慕容煜闻言泛起道略带苦涩的笑意,沉默半晌,反问道:“嫂嫂以为我会怎样做?”

    “且不说我是王兄一手带大、深受他的恩泽,我身为王子洵的叔父,从小看着他长大,又怎会做出伤害他的事?不错,凭我手中的兵权,大可以不顾异议、直接除掉任何反对我的势力,可如果这样的话,我与谋朝篡位之人又有什么区别?嫂嫂也是看着我长大的人,应该知道,我自小就对权谋朝争不感兴趣。虽然和王兄同为父王嫡子,却从未被当作储君来培养教育过,若不是受王兄相托,又岂敢妄想登上大燕王位?如今所作的这个决定,绝非为一己私欲,只为保我大燕江山安稳,也好早日南伐东越,为王兄报仇。”

    荣妃闻言也是沉默良久,脸上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羞愧、惶恐、自责……

    她垂着双眸,缓缓地说:“我记得,我刚进宫时,你才十二、三岁,总爱到主上的书房缠着他跟你对弈……”她的声音中渐起哽咽,“说到底,都是我自己太没主见……我怎会不知,你不但是主上唯一的同母亲弟,也是他一生中最信任、最疼爱的人。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说,希望洵儿长大后能像你一样出色……”

    她从袖中扯出条丝帕,轻轻印了印眼角,“我出生平民,家中无权无势,几个兄弟也是极不成器。虽蒙主上恩宠,我也从未对太子之位起过什么妄念。但朝中与高氏不和的大臣却一直不肯罢休,暗地里和我娘家的几个兄弟打着主意。当初也是因为立太子一事,惹得主上心烦意乱,才南下去了军营。若不是这样,他又岂会……”

    说到此处,荣妃眼泪再也止不住,一时哽咽无语。

    慕容煜想起兄长,心头也是一阵难过。眼见荣妃泪如雨下,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说:“朝中党派之争确实让人心烦,以往,总是听王兄抱怨朝中的臣子啰嗦聒噪,如今自己亲身体会,方知当日王兄之难。”

    荣妃闻言凄然一笑,“是啊,他总爱抱怨那帮老臣絮絮叨叨……”她深吸了口气,用丝帕印去泪水,“我是个没主见的女人,唯一所求的,就是洵儿平安。这段日子里,天天听着各路朝臣的各种说法,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你兵权太大,无论登不登基,都不会放过洵儿。我原不该听信谗言,可他们个个说得言辞凿凿……若是主上还在,一定又会骂我妇人之见。”

    “嫂嫂切勿自责。”

    荣妃又说:“主上传位于你一事,我一直深信不疑,如今你决意登基,也算是应了他的心愿。说实话,我本就不愿见到洵儿成为朝臣们争权夺利的棋子,若不是担心他的安危,我早就……”轻叹了口气,继续道:“既然你已拿定了主意,就毋需再犹豫。我只求你登基之后,能让我和洵儿远离蓟城,安生度日。”

    “洵儿不能离开蓟城。”慕容煜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