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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沉聚散 (二)

    东海有上百座的岛屿,除了西面吉令几个岛以外,其余的岛面积都很小,且没有规律地向东分散在了大海之中,犹如随手撒在了碧盘上的珍珠。

    阿璃出了岸口,摇橹往东行了近一个时辰,到了一座珊瑚礁环绕的小岛前。

    海水湛蓝而透彻,水下的礁石清晰可见,色彩鲜艳的小鱼三五成群地在礁石间穿梭着。

    阿璃取下船橹,小心翼翼地用短桨将船划入了礁湖之内,再慢慢地驶到了一处细白的沙滩岸边。

    岸上不远处,是一片葱郁的树林。林外靠近沙滩的一处立着间木屋。屋外的木架上挂着张渔网和几件晾晒着的衣物,随着海风悠闲地晃动着。

    阿璃摘下帷帽,把缆绳套在桩撅上,跳下船走到了木屋面前。

    屋内静悄悄的没有人声。

    搁置在屋檐下阴影中的木桶里泡着十几只海胆,像是刚捕来不久。

    阿璃弯腰看着桶里的海胆,不禁绽出笑来,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只出来,拿刀剥起壳来。

    海胆黄生吃十分鲜美,阿璃尝过一次后就喜欢上了,百吃不厌,也不嫌剥壳去刺麻烦,饶有耐心地慢慢清理着。

    不多时,远处的沙滩上有两个身影渐渐走近。

    走在前面的是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一路跑跑跳跳的,时不时又停下来脚步,回头等着后面的人跟上来。

    后面的那个人提着鱼竿,拎着几条鱼,费力地跟上男孩的步速。他走路时有些微跛,留在沙滩上的脚印也是一个深一个浅。

    阿璃站起身来,朝来人喊道:“仲奕!”

    仲奕把手里的鱼递给男孩,弯腰跟他说了些什么。男孩拎起鱼,快步地跑向木屋,空着的手向阿璃挥了挥,“阿璃姐!”

    小孩子撒开腿跑、步子很快,眨眼就到了屋前,晃着手里的鱼:“这是我跟裴大哥钓的鱼。这条,还有这条,都是我钓到的!”

    阿璃接过鱼,啧啧赞道:“不错啊,很快就可以出师了。”

    男孩名叫林崇,跟着父母和弟妹住在这座小岛的另一面。林崇的父亲原是士兵出身,七年前东魏亡国时带着家人到了东海。他的水性虽然也算很好,但对于捕鱼技巧却远不如仲奕懂得多。在一次偶然撞见仲奕利用潮汐设网捉鱼后,就动了让林崇跟着仲奕学捕鱼的心思。于是,从两年前开始,仲奕的身边就多了个蹦蹦跳跳的小跟班。

    林崇的眼睛亮了一瞬,又黯下去,撅着嘴说:“出师是不是就是要离开师父的意思?那我就不能跟在裴大哥身边了?”

    阿璃揉了把林崇的头发,笑道:“jiejie就随便说说而已,你裴大哥可舍不得你这么好的帮手!”

    说话间,仲奕也走到了屋前。

    他放下鱼竿,扫了眼地上的海胆壳,笑道:“海胆是今早捕的,我算着等你回来还足够新鲜。怎么样,味道还可以吧?”

    他的皮肤比在东越的时候晒黑了许多,脸上的笑容却灿烂了不少。一身短衫长裤,裤腿和衣袖都高高地挽起,发髻用粗布系带随意地束起,远远看上去,倒真像是个自小长在海边的打渔人。

    阿璃上前拉起仲奕的手,举到眼前研究着,一面说:“味道很好,可我都说了让你不要去捉海胆,上次手被扎得鲜血直流的。”

    仲奕急抽出手来,“今天我是用网捕的,不信你问阿崇。”

    阿璃转头问林崇:“怎么,今天你也去捉海胆了?”

    仲奕朝林崇使了个眼色,林崇有些不情愿地低声“嗯”了下。

    阿璃笑着招呼林崇,“来,过来坐下尝尝你的战利品。”

    她拉着林崇坐下,又挑了些海胆黄出来,送到他嘴边。

    每次照顾林崇的时候,阿璃心里总有种微妙的、酸酸甜甜的感觉,仿佛跟沃朗失散的那些年月,此刻通过自己与林崇的相处被重新演绎了出来。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林崇比沃朗、更像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弟弟……

    仲奕在一旁整理着渔网和打来的海鱼,见阿璃一直不停地喂着林崇,忍不住开口道:“你不要喂他太多了。小孩子吃多了这个不好。”

    林崇咽下嘴里的海胆黄,瞪着眼问:“为什么小孩吃这个不好?”

    仲奕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眉宇间微有尴尬的神情。

    阿璃见一向气定神闲的仲奕面露窘色,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对林崇说:“你裴大哥说得对,这海胆黄你不能多吃。等你以后娶了媳妇、要生小孩的时候再吃!”

    林崇不到四岁就跟着父母来了东海,终日与大海、鱼群为伴,比中原同龄的孩子要晚熟许多。换作中原十一、二岁的男孩,听到阿璃这样说,就算不明就里,也多半会红着脸羞上一阵子,但林崇却是一脸严肃,恍然大悟般地“哦”了声,“原来是要生小孩的时候才能吃。”他的弟妹都是在东海出生的,对于生孩子的事,他倒是不陌生。

    想了想,他抬头看着仲奕,“裴大哥,你和阿璃姐是要生小孩了吗?所以阿璃姐才经常吃海胆?”

    阿璃在林崇的头上拍了一下,“胡说八道!”

    拍下去后,她又立刻后悔下手重了些,于是语重心长的耐心解释道:“阿崇,只有夫妻才可以一起生儿育女,比如你爹和你娘。你裴大哥和我,就像你和你meimei,是不可以做夫妻的。”

    林崇挠了挠头,面带疑惑,“为什么不可以?”

    阿璃忍不住又想拍一巴掌,可转念想着这孩子长在荒岛上也不容易,只好问:“那你想娶你meimei作妻子吗?”

    林崇对“夫妻”的概念还有些半懂不懂,但恍惚觉得如果要日日守着那汲着鼻涕、动不动就哭的小meimei,似乎是件苦差事,于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想!”

    阿璃揉了揉林崇的头,“不想就对!”她朝海岸的靠西的一角指了下,“你去看看那边的笼子里困住螃蟹没有。”

    林崇答应了声,飞奔着跑向了海岸。

    阿璃也站起身,吁了口气,对仲奕说:“跟小孩子解释个东西还真是麻烦!”

    仲奕抿着唇角淡淡地笑了笑,继而垂下眼眸,继续整理着渔网。

    晚饭过后,阿璃把从吉令换来的酒从船上搬下来,又在沙滩上升了堆火,打算烤了螃蟹下酒喝。

    仲奕在她身旁坐下,抬头仰望着满天繁星。

    东海的夜空中,星星似乎比别处的更亮些。每当夜风轻拂开那变幻莫测、时聚时散的浮云时,一点点闪耀的光亮便如同情人的眼眸般,温柔而多情地俯瞰下来。

    阿璃跪坐在火堆旁,一面用叉子翻着烤架上用芭蕉叶裹着的螃蟹,一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螃蟹,螃蟹,快点熟,jiejie今天换回来好几坛美酒,就等着你下酒了。”

    仲奕的目光,缓缓地从夜空移到了阿璃身上,眼中有了笑意。

    阿璃放下叉子,换了个盘膝而坐的姿势,扭头对仲奕说:“你采的那株珊瑚好像真是价值不菲!那帮商贩全看傻了眼。一开始,那个姓钱的商人还想跟我压价来着,后来见我抬脚要走,急得出了一头的汗!想唬我,哼,做梦!”

    仲奕轻笑了声,“什么人居然敢跟你讨价还价?下次你去吉令时,把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别在显眼处,保管再没人敢跟你议价。”

    阿璃格格笑了几声,抬手捋了捋鬓边的头发,“他们要是知道那珊瑚是你采的,也断不敢讨价还价!”

    仲奕垂眼道:“还好我还能采珊瑚,总算没成个废人。”

    三年前海战中受的那道腿伤,因为刀口深及筋骨,又在水中泡了太长时间,终究没有完全恢复。

    阿璃的笑意敛去,“不许胡说!什么废人?只不过是走路时稍慢了些,没别的不同!”

    仲奕侧头看着阿璃,神情和缓而温柔,“阿璃,我只是随口说说,并无丧气之意。当年我本该葬身鱼腹,要不是你舍命相救……能够活下来,已是万幸,我再不敢奢求什么。”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再去想过有关三年前那场海战的一切。

    自己是怀着何样的心情跳下了船,阿璃又是何等不顾一切地跟了来。

    要不是阿璃的匕首戳伤了那头虎鲨、用它的血引开了鲨群的注意,即使自己来得及躲进船底的暗舱,腿上伤口的血腥气息依旧会引来鲨鱼的围攻……

    阿璃没有搭话,拿过叉子、戳着柴火,良久,才有些踌躇地开了口:“仲奕,你,你想不想回中原?”她瞄了仲奕一眼,又立刻收回了目光:“我知道,这件事我们讨论过很多次……虽然,岛上的日子也不错,可是,你的腿伤如果能找个好点的大夫看看,说不定可以复原。”

    仲奕借着火光打量着阿璃的神色。

    自幼相识,让他对阿璃的每种表情、每种语气都比任何人更熟悉。他直觉地感到,今晚的阿璃,跟平日有些不同。

    “阿璃,”仲奕的眼神探究,“你今天在吉令岛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阿璃手中的动作滞了一瞬,“没有,没听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