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三)
“陛下!” 程武扶住慕容煜,心中又急又怒又气,翻涌着的、尽是对阿璃的无限恨意。 白原朝前走了一步,“陛下内息紊乱,切勿再伤到心神。白某略通医术,若陛下不嫌弃,我可用内力帮陛下稳住心脉。” 慕容煜站直身子,竭力镇定情绪,“不必了。你还有什么话,请继续讲完。寡人……不会再失态。” 白原转头与师妹交换了一个眼神,轻轻叹息了声。 “陛下是当世英豪,行事风度让白某与师妹都敬佩不已。只不过,此事关系到我们师弟的血仇,只能牵连陛下受累了。” 程武瞪着白原,“你也不必磨磨叽叽的了!你们费了这么多心思,无非就是想在陛下面前把这事的真相揭出来,要说什么就赶紧说!” 他一方面感激白原让陛下终于看清了阿璃的真面目,但另一方面,又觉得他选择以这种方式来揭示真相,有些过于阴险可恶…… 白原倒不着恼,缓缓开口继续:“师妹精通易容之术,武功不在我之下,有的时候,她也会扮作我的模样,近距离地观察王妃。 我们师兄妹与王妃相处了一段时日,发觉她跟我们想像中那个十恶不赦的杀手魍离,实在相差甚远。 华阳关一战,我见她为了救人,不顾危险、不辞辛劳,委实是个心地良善的女子。再后来,见她对待凡夫走卒、普通士兵,亦是客气有礼、照顾有加,没有半点的骄矜之气,为人行事又极为洒脱,让我和师妹经不住起了恻隐之心,不忍再取她的性命。 但世景师弟死得惨烈,若我们就这样放过魍离,终归又还是觉得不甘心。因此我们思虑良久,决定把此事告诉陛下,让陛下来做个抉择。若是陛下可以不去计较杀兄之仇,那我们,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慕容煜沉声一笑,冷然盯着白原,“你们无非是想借我的手来伤她。她是我的妻子,若是我亲自出手,必当令她更痛。” 白原淡然说道:“白某自认不是超凡脱俗之人,做不到无欲无恨。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受何人指使,魍离终究是取了我师弟性命之人。我不忍要她以命偿命,不代表说我不想让她受到应有的惩罚。 陛下与王妃鹣鲽情深,我与师妹早就明白,若是直接将此事告诉陛下,陛下多半不会相信。 最初,我打算让师妹扮作风延羲,诱王妃说出真相。但师妹对风延羲并不了解,扮出来或许会有破绽,所以,最后我们决定由师妹扮作王妃,引风延羲来开口。 因为之前在蓟城王宫的所见,我知道,风延羲对王妃用情非浅。这样的话,要以王妃的名义约他出来相见,并不太难。 我依照当年的设计,重新铸造了一模一样的银弩弓和匕首,并以那把匕首为凭证、连同邀约的信函一起送去了陈军大营。风延羲见到王妃的匕首,自然没有怀疑,前来此处赴约。而师妹又曾扮作我的模样接近过王妃,将她的神态语气学得惟妙惟肖,让人看不出破绽来。 其实一开始,我们也不确定,风延羲是否知晓王妃的另一重身份。所以刚才师妹跟他对话时,特意先提到了西亭驿馆,探查他的反应。众所周知,五年前,魍离曾在东越国的西亭驿馆劫走东越王后风青遥,并用弩弓射中过风延羲。如今想来,风延羲怕是一早就知晓了王妃的杀手身份。 再后来的事,陛下和程将军都已亲耳听到了。” 一直在沉默一旁的白原的师妹,此时抬眼看向慕容煜,缓缓开口说道:“适才陛下说,我们师兄妹二人是想借陛下之手去报复王妃。 或许,我们确实有过这样的念头。但陛下最后会怎样做,我们并不能知。 如果陛下愿意,大可忘记今夜听到的一切,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继续以往的生活。我和师兄绝不会再插手干预,也不会再向王妃寻仇。世景师弟的这桩夙仇,于我们而言,今夜已算是了结了。” 她微微屈膝行了礼,转身朝林间走去,待行出数步后,又迟疑着停下来,转回身说:“燕军从华阳关撤离的那夜,我曾暗中跟踪王妃,亲眼见她挟持陈国前锋大将、威逼风延羲撤回追兵。 今日我假扮王妃与风延羲相见,言语间一直表现得咄咄不善,他也未生过一丝疑惑,可见两人平日相处亦是如此,早已成了彻底的敌人。 师兄在蓟城王宫撞见的事,我不便妄评。但同样身为女子,我看得出,王妃对陛下、绝非虚情假意。也正因如此,陛下若伤她一分,她便会痛上十分。” 她扭头看了眼白原,轻声叹息说道:“想想看,你我还是太过狠心了些……” 白原淡淡地笑了笑,朝慕容煜遥行一礼,遂携师妹隐入了林中。 白原行事一向特立独行、与众不同,明明有能力直接杀了阿璃,却偏偏选择以这种方式来为师弟报仇。 这倒底,是真的出于怜悯,还是想要让阿璃伤得更痛? 慕容煜怔然伫立在原地,神情冷凝、沉默无言。 半晌,他慢慢转身,步履沉重的朝军营的方向走去。 程武也回过神来,拔脚跟了上去,“陛下!我早就说过,王妃的身份可疑!却没想到,她竟然是……” 慕容煜蓦然驻足,“小武,今夜之事,你就当从未看到、从未听到。一个字也不许外泄。” 程武愣了下,不甘地嚷道:“陛下难道打算放过她?可她杀了先王!那明摆着就是她和东越仲奕合谋做出来的!陛下难道没有听见风延羲说,她和东越仲奕在东海住了三年?东越仲奕根本就没死!先王的仇难道就不报了吗?要是太子知道了……” 慕容煜颓然地闭上眼,又旋即睁开,“够了!寡人自有主张。” 程武上前两步,跪倒在慕容煜面前,“陛下一世英明,岂能被那个妖女……” 慕容煜眼锋冷厉地盯着他,“大胆!你想抗旨?” 程武紧抿着唇,继而悻悻然地说:“末将不敢。” “你先回去吧。” 慕容煜努力控制住情绪,吩咐道:“风延羲在华阳关设下了埋伏,突袭一事还需从长计议。你传令下去,让大军暂且停止拔营的准备。” 程武忿忿地呼了口气,领命离去。 山中夜风飒飒,在耳边鼓吹出呜咽的低吟声,像一根细细的弦,牵扯缠绕着慕容煜的心,隐隐作痛。 他不知自己用了多长的时间,才走到了休息的军帐外。 帐篷是临时搭建而成,边角处尚没来得及严实地固定,在风中微微翻卷着,连带着帐面也显得有些发皱。帐内昏黄的灯光映出一道女子的身影,姿态静谧、线条婀娜,似正在低头做着针线。 慕容煜立在帐前,凝视着帐上的人影,许久,都未能迈出一步。 明明是触手可及的清晰,却偏偏又像可望而不可即的虚幻…… 阿璃听到声响,抬起头来,看到是慕容煜掀帘而入,不觉弯起了唇角,“你回来了。” 她坐在军榻的榻沿边,膝上搁着慕容煜的一件外袍,青丝松松挽起,簪着一支掐金丝的白玉簪,目光清澈、笑意柔和。 她见慕容煜的视线落在了自己捏着绣针的手上,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了眼眸,左手遮掩着绣针,“你先别看!我针线做得不好,缝得有些歪。” 她清了清喉咙,声音放低了些,“平时你身边服侍的人多,我根本没机会做这些事。今日出城走得急,你身边的衣袍就那么两件,还被箭给刺了个洞,我若不赶紧缝补好,你可就没衣服穿了。” 慕容煜依旧沉默着,缓缓走到阿璃身边,挨着她坐了下来。 阿璃扭头看了他眼,见他神情怔忡,身上的衣袍也被水浸湿,狐疑问道:“你衣服怎么湿了?外面下雨了吗?” 慕容煜下意识地摇了下头,费力地笑了笑,“刚才和小武去探查周围地形,不小心踩进水里了。” “那你还不赶紧把湿衣服脱了!省得着凉。” “无妨。我一会儿还要去议事。” 阿璃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又突然记起慕容煜唯一可换的外袍还在自己手里,赶紧低头飞针走线,“你先等一下,马上就好……” 慕容煜的视线,从阿璃飞动的手指、慢慢移到她神情专注的脸上。
阿璃没有抬眼,却感觉到了慕容煜的目光,抿嘴笑道:“没见过我做针线活,觉得好笑吧?其实以前,我也很少做这些。小时候,看阿妈纺纱裁衣,觉得好神奇,也想学来着,可阿妈嫌我太小,不肯教我,还骗我说以后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家,自然而然就会懂如何纺纱、如何裁衣。结果我到现在,还是什么都不会!” 她牵引着针线,笑意加深了些,“你其实应该庆幸自己生在了王室,若你只是个寻常人家的男子,娶了我这样的妻子,每天不得不穿我做的衣服,那可真是不敢想像!” 慕容煜牵了牵唇角,逸出一丝淡淡的笑,却又转瞬即逝、了无痕迹。 半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阿璃,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寻常人家的男子?” 阿璃愣了一瞬,下意识地在脑海中搜索答案,待反应过来时,心底不禁升起一股凉意。 她低垂着眼,有些僵硬地说:“哦……不是早就说过吗?在峤州的海船上。” 换作以往,慕容煜会把阿璃此刻极不自然的反应归因于东越仲奕的死、归因于自己曾经对她的隐瞒,但这一次,他终于明白了这其中的因由。 他无声地凄然一笑,瞥开了目光,怔然地注视着灯盏中微微摇曳的烛火。 阿璃强迫自己镇定住,继续着手里的活计,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慕容煜沉默了良久,缓慢而苦涩地开口道:“有时我会想,如果王兄没有死,我或许,就能真的做个寻常的男子…… 我十岁丧父,十一岁丧母,但因为有王兄的庇护,我生活得无忧无虑,几乎可以说是随心所欲……我想从军,他应允,我不愿娶妻,他也没有反对,但凡是我想做的事,他都会支持。后来,我在军中的威望越来越高,屡次被朝中的一帮老臣弹劾,说我‘功高盖主、恐有异心’,可王兄从未起对我起过半点疑心,还封我做了燕国的大将军,执掌百万兵马。 再后来,我想退掉和月氏的亲事、娶自己真正喜欢的女子为妻,明知此事会对政局有极大的影响,王兄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为了不让朝臣反对,我说服王兄发兵攻打东越,打算以江南的富庶、来抵消与月氏失和的损失。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场掺杂了我私心的战事,会连累王兄丢掉性命……” 他的语速放得很慢,一字一句,带着种阿璃所不熟悉的悲哀与绝望。 咫尺之距,她却不敢朝他看上一眼,手指颤抖地厉害,针头扎进了指尖,殷红的血、一点点滴在了手中的蓝色锦袍上。 阿璃说不出原因,只是直觉地猜到了什么,心跳得快了起来,脑中轰响着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复复反反: 他知道了,他终究是知道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王兄惨死时的情景。他的面容,顷刻间就扭曲得变了形……全身抽搐,无法呼吸……他临去前对我说,‘是大哥对不起你’……你能相信吗?他竟然觉得对不起我……可我,什么也做不了,除了眼睁睁看着他窒息而亡,什么也做不了……” “别说了。” 阿璃痛苦地闭上了眼,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声音带着哀求,“别再说了……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慕容煜没有看阿璃,依旧望着那盏烛光。 昏黄的光晕在他的眼中逐渐扩大、变得越来越模糊,温热的液体涌上了眼角,慢慢凝聚、缓缓坠落。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从未尝过被至亲欺骗的滋味,竟不知、会是如此之痛……” 阿璃抬手捂住了嘴,手里的针线和衣袍滑落到了地上。 她泪眼婆娑,转头去看他,“乌伦……” 慕容煜却倏然地站起了身,背对着阿璃,“不要说!什么也不要说!” 真相就在眼前,可他还是失去了这最后的勇气。 只要她不说、只要她不承认,他偏执地想着,这一切就不是真的! 慕容煜掀开帐帘,踉跄地疾步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