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汴京城最好的酒楼当属醉仙楼,金雀楼次之。金雀楼的掌柜是厨子出身,在十字街盘了酒楼,打算做小本买卖。然而奈何厨艺甚高,宾客不绝,渐渐声名鹊起,菜价也越来越高。 如今,金雀楼变成了汴京城最贵的酒楼,来的都是公子哥。 陆显仁就是这样的公子哥。他坐在金雀楼二楼东南一隅,旁边是一大窗,窗外景致甚好,可见五丈河、东华门夜市。他似是很享受这样的景致,颇有居高临下、睥睨众生之感。 陆显仁笑了笑,用筷子加了鱼rou入口,闭起眼来慢慢咀嚼,之后吞入腹中,长舒一口气。 他吃得舒爽了,这才挑着眉对旁边站立的小二道:“我方才所讲,你可记住了?端盘子的时候别把头抬这么高,下人自有下人的分寸,莫要坏了规矩。差点把汤汁溅到我衣服上,你赔得起?” 陆显仁身边还跟了几个随从,个个一声横rou,五大三粗,听闻自家公子发话,便速速将凶神恶煞之情挂于脸上。 如今是傍晚时分,年关将近,金雀楼生意自然好的很,只是余下客人都坐在远处,陆显仁身边无人落座。 汴京人都知道,陆显仁这人算是个恶棍,能躲就躲了。 而那店小二斜站一旁,听闻陆显仁的“训语”,便立即把头抬起来道:“哎哟哟哟,你说谁是下等人?” 这小二的声音不小,惹得周遭数人立即抬头围观。而陆显仁也是万万没想到此人敢顶嘴,便怒目转头看了小二一眼。 这小二长的唇红齿白,面若桃花,眉目如画,一双狐狸眼似秋水,早已超脱清秀二字,以英俊形容也不太贴切。陆显仁见了此相,一怔,这才认识到此人是汴京城最有名的泼皮柳三。 柳三自称是当年风流才子柳永的孙子,可是他大字不识几个。但名头在汴京城是响当当,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相貌。柳三真可谓貌弱潘安,然而他本身是个泼皮,长于青楼,混迹赌场,偶尔打个杂,终日嘻嘻哈哈打闹,有潘安皮相,没那个气质。 即便如此,见了柳三正脸,陆显仁心中极度不悦,生了一种酸溜溜的感觉。他爹是大理寺卿陆山海,家世显赫,可是论及相貌,柳三却生生把他比了下去。 陆显仁啪一声放下筷子,亮起嗓门道:“你这厮,问我什么事下等人?我告诉你。商人,妓女,要饭的,算命的,打杂的——怎么,你还不算是下等人?要不要我教你你规矩?” 他嗓门很大,惹得周遭宾客全在竖起耳朵听着。然而大家心有不满却并未吭声,心知陆显仁的确家世显赫,一干亲戚全在官场任职,若是他生的不这么顽劣,说不定都是驸马的人选。 周遭一片死寂,尴尬异常。掌柜闻声而来,正要打圆场,却听得楼下街道上一片欢呼声。 街上搭了个小擂台。每逢年关,都要开始摆擂比武,直至二月初二。先是预选,正月二十之后才开始正式打擂。如今摆擂,目的就是让大家先睹为快,瞅瞅谁能夺得榜首。 说白了,是为了赌银子用。 往来百姓都爱在这赌个彩头。多半都在酒家小赌。掌柜的记上参赛名牌,看客挑选付钱。此类比赛很少爆出冷门,因为军人禁止参加,而擂台上的习武之人多半是富贵人家养的家丁。 富贵人家的游戏,赢的是钱财,输的是面子。 只见擂台上站着一个壮汉,身高八尺,络腮胡子,一身肌rou,看起来像是胜了数场。台下掌声雷动,叫好声不绝。 陆显仁的目光也被吸引了去,见状,拍案笑道:“是我家长生。我就说,这家丁呐,还是陆府养的好,年年拿榜首。房掌柜,你可看见啦?” 掌柜闻言,赶紧上前来道:“押武彩,多半都来我家啦。大家几乎都压了您家的陆长生。” 陆显仁得意极了,命人掏出一锭银子:“再来一份清蒸木鱼,我要带回府上。剩下的钱,全押长生。” 掌柜心有不满,却不会跟银子过不去,便上来要收。柳三身上搭了一条毛巾,抱着手臂在一旁站着,死也不走,似要与陆显仁骂个你死我活。 陆显仁当然不怕,他身旁这么多打手呢。他喝了杯茶,冷笑道:“方才说到哪啦?哦,下等人。你不知道什么是下等人?商人,妓女,算命的……” 他还没说完,却被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打断。这声音来自掌柜的那边的桌子上。只见一蓝衣公子哥拼命的往桌子上倒着银子。银子哗啦哗啦的倒,夹杂着无数铜钱,流水一样的洒在桌子上。 掌柜的看得发愣。 所以人都在发愣。 这笔钱倒完,掌柜的桌子上已经是满满一大堆了。只见那蓝衣公子哥收了钱袋,亮起嗓门,用了比陆显仁趾高气扬数倍的声音:“这笔银子,赌他输。” 掌柜的压根没明白:“什么? “他,”蓝衣公子指了指陆显仁,“赌他输。” 陆显仁痴呆片刻,这才明白这位蓝衣公子哥在说些什么,顿时恼羞成怒。但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深知这汴京城家世显赫之人不在少数,对方这样大的手笔,兴许是王公贵族。 陆显仁心中盘算片刻,上前作揖,皮笑rou不笑道:“敢问公子何名何姓,为何要和我过不去。”
“我叫倪叶叶。”蓝衣公子冷冰冰道。 陆显仁听了之后默念几遍,又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却听旁边的人群哄笑出声,这才明白,怒道:“不敢报姓名,算什么英雄?我名为陆显仁,大理寺卿陆山海是我爹……” “是么,你爹真可怜。掌柜的听见没?赌他输。” 蓝衣公子哥看都没看陆显仁一眼,转身要走,却被掌柜的一把拉住,哀求道:“公子,没这个赌法。这里有报名名册,虽然不全,但您可以选一位来押。” 蓝衣公子瞄了一眼名册,觉得白纸黑字实在是让人头痛,索性道:“我改日请个算命先生来算算,看谁能赢就押谁,银子搁你那。” 他将算命先生四个字咬的很重,狠狠瞪了一眼陆显仁,打算拂袖离去。 掌柜又道:“若是公子在正月二十之前不来押,我只得随意替您押上一位了。” 蓝衣公子不耐烦点点头。而陆显仁带的几个壮汉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陆显仁听了,瞅瞅蓝衣公子,突然大笑道:“我就说是谁这么财大气粗,原来是赫赫有名的夏乾清夏大公子。方才我那句‘商人’和‘下等人’冒犯了你,真是对不住。” 乾清眉头一皱,二话没说,往门外走去。 陆显仁一阵笑,心想夏乾清绝对不敢惹他。哪知乾清突然一个转身,端起隔壁桌上的鱼汤就朝陆显仁泼去! 谁也没料到他会有这个动作。只听“哗啦”一声,陆显仁从头到脚被泼成落汤鸡,奶白色的鱼汤从他的头发上滴落。华贵的衣袍被浸透了,还沾着不少菜叶。 夏乾清笑一下,撒腿就跑。 陆显仁发又痴愣片刻,发出一声怒号。他周围的壮汉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冲出门去追。掌柜的一看,赶紧招呼柳三帮着陆公子擦擦。 “滚!”陆显仁双眼通红,瞪着柳三。 柳三死死憋住笑,二话没说,顺走了陆显仁的钱袋,将毛巾一丢,从后门溜了出去。 金雀楼外,华灯初上。十字街上人流攒动,买卖声不绝。而天空阴云密布,似是将要下元丰三年最后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