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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4-082 权术

    鲁纳斯一局斗牛眨眼结束,而这一次的叫好声实在显得有些寥落,百姓人群看不明白,议论纷纷都只觉得这家伙的运气未免太好了,那么一头狂躁野牛,居然只是绊了一跤,结果竟然自己磕在石头上就磕死了?

    法老塞提目闪锋芒,他正因看懂了其中诡计,此刻的感觉才倍加惊心。相比之下,方才埃及壮汉一击锤杀野牛,展露的无非是蛮力和不怕死的胆量,可是鲁纳斯所展露的,则分明是令人震惊的缜密头脑!心细,却也同时胆大!那份从容镇定所代表的胆量,又何尝会输给任何一个猛将英雄?

    法老塞提霍然而起,大声鼓掌叫好,竟丝毫不介意这是在为敌手喝彩。

    “好!鲁纳斯·墨尔托,难怪能被穆尔西利斯二世亲口论定为最强守将,就凭这份思虑缜密,胆大心细,就果然当之无愧。今天,我终于代替父王一尝夙愿,有幸开眼了。”

    鲁纳斯走回近前,微笑点头回礼,什么都没有说。而埃及众多朝臣战将,都显然不明白法老怎会送上这么高的评价。不管怎样,这终是敌手,这样为敌人叫好……不合适吧?

    费克提干咳一声,试图提醒:“陛下,这……说起来也只能归为运气……”

    塞提当即反问:“那么现在你知道,运气为什么总是降临在聪明人头上了吗?就算是运气,那恐怕也是精心算计来的运气吧?”

    费克提茫然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塞提不再理他,转头直看鲁纳斯,悠然笑问:“你方才要先去河滩溜达一圈,就是在观察脚下地形,要从中寻找可利用的东西对吧?恐怕是你一早就选中了那块石头,这才是你要求挪动红靶位置的真正理由,是不是?嗯,走一走,这果然是个好习惯,用脚步去丈量,再用前一场的斗牛做参照。之前那场就是为你提供了计算依据,对这种野牛的体格、奔跑速度,甚至迈开的步幅大小,还有倒地后在惯性下还能往前冲多远,看过一遍,心中有了数。所以你在仔细丈量出合适距离后,才会选中那么一个位置去重新竖立红板,我说的对么?”

    鲁纳斯微笑补充:“可以利用的石头并非只有那一块,但那里的位置的确是最理想的,因为,它可以同时为我提供最完美的借口——那个方向的确背光。”

    塞提哈哈大笑,笑看身边人一个个张口结舌、呆若木鸡的表情,悠然调侃:“看到了没有,这一步一步,可全都是精确计算的结果呀。你们说他这个最强守将,是不是当之无愧。”

    不管是军团战将,还是朝野重臣,这下全都听傻了,费克提脱口惊呼:“原来是这样?哎呀,我还真真是第一次见到居然有人能纯粹用头脑来斗牛,根本不沾手也能决胜负?”

    塞提再转过头来,痛快承认:“一步未动,放倒野牛,这一阵当然是你赢了。不过么,我还有一件事觉得奇怪,既然你从一开始就只打算用那块盾牌,却为什么还要竖一根长矛在身边呢?”

    鲁纳斯哑然失笑:“万一失策发生意外,总要有东西能护身啊。”

    塞提一愣,过了半晌才缓缓点头:“嗯,不错。求最好的结果,但必须做最坏的打算。把各种可能都考虑周全,并且为此作好一切准备,才敢叫做算无遗策。鲁纳斯·墨尔托,你给我留下的这份印象,果然很深刻。”

    鲁纳斯微微一笑,直接代劳请求说:“法老陛下若是满意了,那就不妨到此为止吧。我看公主殿下实在已经很受不了了,小姑娘,不喜欢这种粗野游戏。”

    美莎眼睛一亮,连忙点头:“是呀是呀,你们看看,日头都已经到头顶了,下午不是还要去西岸拜谒王陵吗?能不能先让我回去吃饭,休息一下,我早饭都没吃呢,现在肚子都已经饿得咕咕叫了。”

    塞提一声破笑看过来,真奇怪她怎么总是会喊饿,这还是那个挑嘴成性、吃饭都恨不得求着她才行、足够让身边人头疼致死的小公主么?

    只不过,看看天色的确不早了,也实在没时间再玩下去,他欣然点头放行:“好,今日三局,的确达成所愿,是让父王在望,都看到了他最想看的东西,双方军士都很过瘾,百姓也都很尽兴。那就到此为止吧。狮子小姐赶紧回去休息用饭,千万别饿坏了才好。”

    说到最后一句,他眨眨眼睛,带着十足的揶揄。美莎视而不见,能走人还不赶紧撤?看看这大毒日头,还有河滩周围蚊蝇实在多,再呆下去她真要崩溃了。

    领头公主脚底抹油忙开溜,这下表弟雅莱真心傻了眼,搞什么?这就完了?他还没捞到机会出场露脸呢行不行啊!

    面对激烈抗议,美莎狠狠一眼瞪过来:“你除了一张嘴巴永远讨厌欠揍,别的还有什么本事我知道吗?你自己说过吗?什么都没底,谁敢随便用你啊!”

    雅莱张大嘴巴,鼻子差点气歪:“你你你……平时你也没问过呀,但凡问一句能不知道吗?还有,对,我怎么没说了?刚才和你说了那么多都不算啊?”

    恶表姐瞪眼耍赖:“你说什么了,我没听见。没听见呀没听见,就是没听见。”

    雅莱:“……”

    亚伦走过身边,故意狠狠撞一下肩膀,看过来的得意笑样十足幸灾乐祸。嘿,让你平日嚣张,得罪人当过瘾,怎样,这回傻了吧。

    雅莱气得七窍生烟,指着少女背影颤巍巍磨牙切齿:“恶魔!女人果然都是来自地狱的正宗恶魔,流窜人间就是专门来和男人作对找麻烦的!啊——!我怎么这么倒霉,偏偏要被一个恶魔骑到头上去!”

    身边,死党弟兄席穆里满是同情的看过来,小声提醒:“这还不都是你自找的?不跟着来,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

    乌尔斯中肯补充:“嗯,我也觉得,你是不是真有受虐倾向啊?怎么好像……是越被恶魔虐待摧残反而越上瘾?”

    雅莱难以置信的瞪过去:“喂,难不成连你们也要叛变?找揍啊!”

    ******

    埃及这方,结束环城游行回到王宫,法老塞提就发了话,下午拜谒王陵就不需众臣再随行了。父王生前遗愿,也只会想安安静静的见一见这位赫梯长公主,所以,谁都不必再跟去,包括王后图雅。

    对于这种安排,众臣散去不好多嘴,王后图雅却实在没法平静接受。即便努力的提醒自己,但是这大半日下来,她还是快被气炸了。自己的丈夫和那个赫梯公主,简直就是在公然的眉来眼去、打情骂俏,连傻子都看得一清二楚。话来话往其中嬉笑味道之重,足够把她熏得恨不得当场离席。

    “单独面会那个小公主,这是先王陛下的意愿,还是陛下自己的意愿?”

    又来了!

    塞提在仆从服侍下摘去沉重王冠,脱掉满身盛装,换上一件最轻便凉快的白亚麻缠腰,挥挥手令所有人退去,转过头来才不无失望的反问图雅:“你除了这个,就不能看到点别的东西么?”

    图雅面色铁青:“陛下希望我看到什么?”

    “看到王后该看的东西!”

    塞提眼神一凛,骤然变得严肃,一字一句的说:“我问你,庞迪斯是怎么输的?真是输在了技不如人么?”

    图雅一愣,仔细回忆,这个……不是明摆着?

    塞提继续问:“那我再问你,不管什么样的竞技比赛,开场第一局都是重头戏,至关重要。赫梯公主身边明明有那么多的出名大将,她却为什么谁都不用,偏偏要让乌萨德第一个出场?”

    图雅又被问住了,仔细想了半天:“这个……应该也能理解吧,他们是一起长大,关系最亲近……”

    塞提却问:“只是因为关系最亲近?”

    图雅真的不明白了:“那……不然还能为什么?”

    塞提重重一哼:“不是因为最亲近,而是因为最了解!正因一起长大,乌萨德最擅长的是什么,她最清楚,所以才有了这样安排!你以为庞迪斯真是因为技不如人才会输?错了!他是输给了赫梯公主的诡计!真等双方对上之后,庞迪斯或许犯的唯一一个错误,就是自己目盲,于是便忘了对方是有眼睛不瞎的!一眼扫过,足够先数清楚他的箭袋里到底还有多少支箭!庞迪斯如果不是被怒气乱了头脑,但凡小心些都不至于会想不到,若想到了就至少会在重新开场前,重换一个箭袋,起码是让对方无法再知道里面到底是有多少支!乌萨德不就是吃定了这一点,心中有了数,才会有那临到最后一箭时的爆起发难么?”

    他看着吃惊女人,接着问:“还有,他为什么敢于这样肆无忌惮的出手发难?他难道会不知道,如果庞迪斯躲不过去,就跑不了要命丧当场吗?真闹出人命,他就不怕公主责怪?不怕没法交代?之所以敢,不就是因为还有一个同样是一起长大、足够了解的堂兄弟!”

    图雅瞪大眼睛:“就是那个……亚伦?”

    塞提直言提点:“亚伦第二阵归来后,你没有听到他的亲口说笑吗?这都是他们从小玩惯的把戏!”

    图雅被问住了,努力回忆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他有说过这话么?自己怎么没听到?

    塞提气的就是这个:“这句话有多重要,如果你竟能没听到,那还像话吗?这些人,正因为都是从小在一起,玩惯了,看熟了,所以乌萨德准备怎么做,根本不需要事先知会,他的堂弟已能心中雪亮,那最后一箭救急,完全就是这么来的!你自己想想,亚伦近在美莎身边,美莎不想闹出人命,能不让他出手吗?而乌萨德恐怕也同样清楚,庞迪斯挡不住也肯定有这一层保障,所以才敢毫无顾忌!一切都是因为了解,无需多做交流,就可心有灵犀,才一手造就了庞迪斯最终居然被敌人救命的假象!没错,就是假象!一切都是经过精心布局计算的结果!这种结果最能出尽风头,最能打击人心!这才是赫梯公主玩的把戏,你看明白了吗?”

    图雅完全听愣了,这怎么可能?

    塞提接着说:“还有后来那一场更惊险的自杀式对射,又是怎么来的?提亚特原本安排的第二场,根本就不是考验骑射,不也一样是由美莎一手算计来的吗?他们明明第一场赢得那么漂亮,她为什么反要表现出一脸受到惊吓的样子?她是真被吓到了吗?那根本就是在做戏!装出一副胆小的样子,实际上呢,却是在争夺游戏规则的制定权,也就是主动权!是要由她来牵着我们的鼻子走,而绝不接受被我们牵着鼻子走!”

    他咬牙提醒什么都没看明白的女人:“就是那句话:这是他们从小玩惯的游戏!不管这种玩法是不是很不可思议,有玩命作死之嫌,但勿庸置疑的事实:赫梯那一方上场家伙,早都是已经玩到熟练!可是我们的射手却从来没这样玩过!因此哪怕本身骑射身手并不会比谁差,但任何竞技规则都尚且有个习惯与不习惯、适应与不适应的区别。落进别人一手定制的游戏规则里,你还指望能占到任何便宜吗?”

    到现在去回忆,图雅只觉不可思议,她万万没想到,在那副天真烂漫小姑娘的撒娇做派下,居然是隐藏着如此深意!

    塞提还在质问:“还有,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了乌萨德一场前车之鉴,就坚决不再允许两方的选手互相对上了,你又仔细想过么?这个狮子公主,看似天真烂漫,实则滑不留手。她是从来不会让自己吃亏的,更不会将自己置于不利境地。看一看,这毕竟是出使,不是来开战,万一真的闹狠了闹僵了,谁都不好收场。所以怎么办啊,那就干脆由她来制定规则吧,也就是把事态控制在她可以控制的范围内。选一种方式,即不折损国威,又同时避免掉双方有可能出现的冲突隐患。你自己说,还有比她这种处理方式更理想的方式吗?插科打诨,做戏装胆小,谁都不得罪,就不仅规避掉了冲突闹僵的风险,更让手下出尽风头,足以震慑人心;而到最后那压轴撒花的一彩,更是在邀买人心!”

    塞提越说越气:“你不要忘了,今天的场合,是有万众百姓在围观!百姓从来都是不看实质,只看热闹的!制造这种极有观赏性的哗众噱头,不就是为了达到她的目的?底比斯的百姓,当欢呼喝彩响起的那一刻,还有谁会意识到这是在给敌手欢呼?还有谁能想起这些人正是三年前向他们举起屠刀的凶手?!看看,美莎来到底比斯这才仅仅是第二天,可是赫梯公主受欢迎的程度却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人们已经爱上她了你明白吗?这就是权术!是上位者必须具备的驭下之术!同样也是你这个王后,原本理应具备的才能!可是你呢?你在今天又干了什么,你什么都没干!只顾着低头生闷气,连一丁点能够回应的手段都没拿出来,所以,我才只能必须替你干!”

    他实在没好气的看着呆若木鸡的图雅:“你说我为什么要摆出这种态度?人家经营出来的形象,就是一个天真烂漫又胆小的小女孩,这种情况下,你越是一本正经,岂非就越是要落进下风?把柔弱胆小可怜当作卖点,这是女孩的专享资本,对一介‘弱女’横眉立目不依不饶,那只能是自毁形象懂不懂啊!记住一句话:愤怒是出于无能!是当你没本事接招了才会气急跳脚,那只能是丑态!权术,从来都是在嬉笑之间交锋于无形!如果不是用这种玩笑调侃的态度去应对,要更改那种自杀式对射的比赛规矩,避免让将士无端丧命,你说该用什么方式才能不着痕迹的去修改,能把主动权理所当然的抢回来?”

    至此,图雅已经完全没了底气,她是真没想到,权术,原来竟会在这些看似嬉笑的交往间,就会暗藏这么多的玄机?!真个听清了,她也就只剩了慌乱不安:“陛下,我……”

    塞提长长一声叹,是发自肺腑的希望她能明白:“我再说一遍,美莎从来到底比斯,到现在为止,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名副其实的公主与法老的会面,而根本没有一件事一句话会涉及私情!按理说,公主来访,正应该是你这个王后出面去应对周旋才最恰当。女人对女人,完全可以有截然不同的交锋形式,同样的问题,都可能会因此处理得更好更圆满。就譬如今天的事吧,你又想过没有,赫梯一方明明是占了上风,公主美莎却为什么总想急着结束,撤退走人?她在怕什么?这叫凡事不打无准备之仗!就因为这是临时起意插进来的意外,事先根本没有心理准备,所以临到眼前一切才只能靠临场应变。可如果一场一场没完没了的比下去,她就算脑筋转得再快也怕会有应付不来的时候啊,万一丢丑了怎么办?这里毕竟是埃及,对她是客场不利!哪怕身边能人再多,也总多不过埃及军人的规模吧?我们这里会有多少厉害能人,能厉害到什么程度,她知道吗?什么都不清楚,心中没底,再加上这种动手动刀的武事本就不是她所擅长的,所以才坚决没兴趣奉陪。”

    他摇头一叹:“你说,在这种时候,在一个小女孩以胆小害怕看不下去受不了为借口的时候,谁能把她的算计挡回去?还有比你这个王后出面更合适的人吗?女人间的嬉笑调侃,就譬如‘我都不怕,真不明白你是在怕什么?’‘这有什么受不了的,享受男人的表演,岂非正是一种乐趣所在’,再或者叫嚷肚子饿,拿这个当理由的时候,你直接端出一碟糕点还有饮料来,就笑言何妨一起尝美食看好戏。甚至就用女人的方式去探讨:午餐其实就应该这样垫一垫最好,实在不宜贪嘴多吃,否则吃完就去午睡,反而比晚餐吃多了更容易发胖,影响身材……你自己去想吧,所有这一类的话或者这一类的事情,如果让我一个大男人去说去做那成了什么?我能诉诸于口吗?那你不就第一个更要气疯了?但是你能!可你偏偏没说也没干!但凡你这个王后能适时出面,挡住借口让她走不了,在她身边那些大将,不就是能有更多机会去一个一个看清楚吗?可是现在呢?三场而终,没了!明明还有那么多人没露手没看到,可是恐怕这趟来访能够停留的时间里,都再难找到合适的机会重来一次!它就这么过去了,这样的结果,哪怕不是全部原因,也至少是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岂非正是因为你这个王后没有起到该起的作用?所以呀,我真心奉劝你,既然坐上了这个位子,那就还是赶快学起来吧,否则,终会有你坐不住的那一天。我不可能替你去做王后,你明白么?”

    图雅一颗心被彻底震翻了个,再也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忽然间,她真的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压力在压顶而来,从来没想过,做王后,原来竟会有那么难吗?如果她做不好又该怎么办?!她……怎么才能学到像那个赫梯公主一样,八面玲珑,心有七窍,时时刻刻都能稳占上风,是不知不觉就已收买到万众人心?!

    图雅越想越慌,绞着手中的擦汗香帕,在她自己还没察觉的时候,已经绞成一团,指甲都扎进了rou里。也或许是这疼痛让她猛然心惊,怎么回事?她怎会莫名其妙的……竟把那个赫梯公主……当成了追逐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