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节 叶赫黄昏
六月中旬,开原以北,夏意正浓。大清河、寇河两岸,枝繁叶茂的乔木灌木盖满了崇山峻岭,一层一层,苍翠欲滴。河滩边的水禽,一群群牛羊,偶见的獾子,个个都油光肚圆,膘肥体壮。 马佳骑在马上,却无心欣赏这迷人风景。他们一行人,到了老镇北堡后不过一日,金兵就劫掠过来。为了保存实力,加之西边有蒙古宰赛部在劫掠,他们只好又向新镇北关进发。山一程,水一程,一路风光虽好,却离家越来越远,抑不住的乡愁别怨在心头滋长。 行至老镇北关前,康百户扬鞭指道:“看,北面马儿山上,就是弘治年间,镇守镇北关的胡参将墓,我们去拜拜吧,求他老人家保佑。” 马佳点头道:“好,准备些祭品,我们都去祭拜。” 马儿山上,松柏常青,不知经历了几百寒暑,马佳站在参将胡忠的墓前,清声祝道:“将军一生,精忠报国,泽被黎庶,后世敬仰,不敢忘怀。佳起于微寒,不敢妄自菲薄,立誓效法先贤,冠军卫公,武穆武宁,定国安邦。远山苍苍,近草茵茵,将军有灵,伏请权佑。尚飨!” 众人拜祭胡参将后,心中稍得安慰,马上启程,直趋新镇北关。倒得关上,只见关禁全无,显是守关兵将听闻开原失陷,也和镇北堡军民一样----逃命去了。 “怎么办?”老镇北堡百户康世安望着空空荡荡的关城,茫然问道。 马佳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责任。此时的他们,已是一百五十余名兵将、二百余户人口的大队伍。这多的人,要吃要喝要安顿,还要稳定的前途和命运,怎么办? 他想着刘备、祖逖的故事,心中一横,下令道:“北上,去叶赫!叶赫二贝勒与马总兵身前有旧,不会薄待我们。等到建夷兵退,再想法回家。” 马熠点头道:“不错,金台石、布扬古两位贝勒与努尔哈赤有不共戴天之仇,投他们那里,绝无差错。” 众人闻言,心想也是一理,便又上马驾车,往叶赫城而去。 一个多月后,叶赫东城,贝勒府。 西城贝勒布扬古身着名贵的貉皮袍不断地在堂中踱来踱去,在橘黄色的底绒上,袍皮从颈背开始,沿脊背呈现一条明显的黑色毛带,长长的黑色针毛一直延伸到尾部,前肢,两肩也呈现明显的黑色毛带,与脊背黑带相交,构成鲜明的黑十字。 东城贝勒金台石手捧奶茶,轻声劝慰道:“贤侄,不要着急了,该来的,总是会来。咱们叶赫那拉和觉罗的世仇,是该有个了断了。” 布扬古嘴唇嗫吁,激动地嚷着:“我想不通,我想不通啊!今年一月,努尔哈赤攻打我们的时候,开原马总兵立刻领兵来助,与我们出城追击建州军至四十里方才收兵。怎么,这才半年的功夫,明军萨尔浒大败,开原失陷,马总兵阵亡了,大将兀金泰的二千援兵也覆没了,还是亡在黄台吉这小崽子手里。这这这,怎么可能?!” 金台石苦笑一声:“当年乌拉灭亡时,就有此兆了。乌拉乃扈伦四部最强者,胜兵三万,却仍然败于努尔哈赤。由此可知,此后,奴酋的兵马已经可达六万。努尔哈赤上次攻打我们,自肯特城粘罕寨,掠至城东十里处;十里外所居屯寨大小二十余处,尽皆焚毁;又掠附属我们的蒙古部落牲畜,方才收兵退至城外六十里安营。马总兵援兵来时,建州军已是吃饱喝足,打累了、抢够了,不想和我们拼命,这才退兵的。要不然,虽然是两败俱伤,但终究是我们吃亏些。” 布扬古痛苦的抱住头颅,嘶声道:“那怎么办,坐以待毙吗?” 金台石倏地站起,一字一顿道:“不,是玉石俱焚。我们高贵的叶赫那拉氏,绝不向连自己姓什么都弄不清楚的野种努尔哈赤低头!” 同一时刻,马佳坐在凉凉的石阶上,抱着乌云珠轻声道:“珠儿,我回去就禀明父母,娶你!” “嗯。”乌云珠睫毛长长,杏眼迷离,痴痴地望着马佳,陷在他的臂弯里。 数日后,建州大军围困叶赫。 金风送爽,草黄谷熟,努尔哈赤立马北山,对着叶赫双城,环顾众王臣,扬鞭大笑道:“今年正月,本汗三征叶赫,一路势如破竹,只可惜被开原马林阻挠,未能一举拿下叶赫城。今日,老夫四征叶赫,天时、地利、人和俱备,尔等可与朕一同见证:完颜阿骨打后五百年,女真诸部,重又一统,席卷辽东!” 四大贝勒,五大臣,八旗固山额真等均半跪贺道:“英明汗万岁,大金国万岁!” 叶赫东城外,大扎尔固齐费英东在镶黄旗固山额真阿敦的陪同下向城上大喊道:“金台石贝勒,‘承奉天命养育列国英明汗’请您放下弓箭,归顺我汗。叶赫家与我汗乃是血脉姻亲,定不会亏待贝勒爷的。” 金台石扶着城楼门柱大骂道:“呸!他奴酋算什么汗?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佟家的赘婿,妄称什么爱新觉罗氏,乱认祖宗,笑死人了!还有你,费英东,好好的苏完部首领不当,偏要去做努尔哈赤的奴才,还是奴才的奴才,丢尽了瓜尔佳氏的脸!废物一个,滚回去!” 听闻此言,年过半百的费英东白须戟张,大怒道:“金台石,是你自己找死,可不怪大汗狠心了,来人,吹城,进攻!” “呜嘟。。。呜嘟。。。呜嘟。。。。。。” “杀!” “咻咻咻。。。。。。” 屡获大胜的后金军爆发出如雷杀声,他们推着楯车云梯,握着五尺大弓,如巨浪一般一波一波朝叶赫城奔涌,磅礴的箭雨在空中穿梭,城上城下,一时间杀得难解难分。 努尔哈赤遥望战况,心忧费英东的身体----毕竟五十开外了、筋骨衰弱,便派人劝他道:“你是我的爱将,不可冲锋陷阵,还是回来和我一起吧。” 费英东气极金台吉,便回话道:“大汗宠爱,臣深感肺腑,我誓要报答您的恩遇,攻下女真这最后一个逆臣!我们已攻到城下了!” 大军又战了一个时辰,叶赫东城的城墙如同被霜染的一样,殷红一片,城下也是尸积如山,城墙被金兵用火yao炸得破洞处处。 努尔哈赤见状,又派人劝道:“回来吧,费英东,我知道你的忠心,我很感动,快回来吧。” 费英东头也不回地答道:“大汗放心,我军已经爬上城墙了!” 努尔哈赤得报,不禁感叹道:“费英东真乃万人敌也!” 此刻,马佳带领黑虎哨加入了城墙保卫战。 他手持噜嘧铳,在包二等人的护卫下,一步步推进到城楼处,雪亮的刺刀在手中伸出五尺远,青钢寒芒,笼罩着黑洞洞的铳口。
马佳装上铁弹,瞄准城下一员身穿黄衣精甲、正在左右指挥的金军大将钩动扳机。 “呯!” “啊!”费英东一声惨叫,胸前爆出一个血洞。 阿敦大惊,忙和众白摆牙喇上前护住。 费英东努力支撑着说道:“快,问,城楼上是何人领兵反击我军?” “是。”阿敦答应,忙派人上前高问:“请问,是哪部的英雄在城楼上?” 马佳正用铳枪隔开一名金兵的虎牙刀(1),将尖锐的刺刀刺入敌兵的咽喉,闻言大声回答道:“爷爷是铁岭马佳,专杀你们建州鞑子,纳命来!” “哦嗬!”城墙上无论明军还是叶赫军,均大声欢呼。 费英东在迷离之际,得闻此报,轻轻一笑,叹道:“不想开原勇士,今日在此遇见。”言罢,昏死过去。 镶黄旗固山额真阿敦见状大惊,忙下令道:“撤退,快,报大汗,费英东大人重伤昏迷!” 日暮,金军帅帐。努尔哈赤大哭道:“天啊,你断了我一条臂膀!费英东啊,你跟我三十年,当年豪言‘建州无败退之将,只有战死之将’,何其壮威!谁知今日,竟一语成谶,真是痛煞我也!” 倏地,努尔哈赤猛然站起,饱含怒气道:“传我命令,有得明将马佳首级者,立赏男妇各五十,牛马五十,羊五十,驼二只,银五十两,绸缎十匹,布百匹,升千总衔!” “喳!”众将轰然应诺,战意高涨。 翌日清晨,金台石站在自己贝勒府的屋顶,举着火炬,对殿台下被众将围护着的努尔哈赤大呼道:“努尔哈赤,你休想我我投降,我金台吉,绝不做你奴酋的奴才!你记住,只要叶赫呐喇氏还有一个人在,就要向你觉罗氏报仇雪恨!”说完,扔下火把,点燃房屋,熊熊大火,很快将他吞噬。 “母舅!”黄台吉大声痛呼,跪倒在地。 努尔哈赤铁青着脸,良久后,低声吩咐阿敦道:“布扬古投降后,将其勒死!” “喳!”阿敦接令,心中暗想:大汗不是许诺投降不杀么,就为金台石一句狠话,就要食言不认? 叶赫城毁,努尔哈赤下令:不论长幼兵民,均移往建州。叶赫城主,只留下两支,即布扬古之弟布尔杭古和金台石之子德尔格勒。女真部中,最发达、文化最昌盛的扈伦四国,自此全部灭亡。 (1)长5.42尺,2.7尺的刀刃尖锐上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