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四章:求不得(四)
雪千重已经被贬谪一年了,他自打前一年的上元节捞了一盏河灯之后,整个人就已经看开了不少,哪怕是贬谪,他却好像找到了人生的另一种真谛一般。 花开了他就画花,花败了他就画竹,晴天他就画云,雨天他就画人,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好像整个世界在他的眼中都只剩下美好的一面。 可是他画的最多的还是一个女子的图像,那女子总是看不清眉眼,时而坐时而卧,时而嗔时而笑,友人总是笑他入了魔,他却总是满不在意的一笑。 那是他想象之中,她的模样,他给她想象出无数种面孔,只等待有一日的相见。 又是一年上元,依然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只是此时的雪千重却已经不是那时的雪千重了。 他不再孤苦,不再心如死灰,这次不待卖灯的姑娘问,他已经要了一盏河灯。 在提笔之前,他想了无数种画法,可是当他提起笔,却好像什么也忘了,空白的河灯上顿时留下了一个墨滴。 他看着河灯,无奈的笑了笑,干脆把那墨滴画成了美人的云鬓,在河灯上画了一副美人图。 手一松,那河灯已经渐行渐远,歪歪斜斜的漂走,他信手一捞,手中就多了盏河灯。 河灯之上,是一首诗,末尾书着“玉衡书”三个字,瞧见这三个字,他顿时欣喜若狂,竟然又是她的!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莫非她还在此处?! 雪千重仓皇的四下望去,却只望见一个又一个笑意盈盈的身影,她们都在笑,可是却没有一个会是她。 那是一种本能的直觉。 他拨开人群,穿过那漫漫的人海,却始终没望见他想望见的人。 他见不到那个玉衡啊。 上元节,雪千重受了风,回去没多时便病了,这一场病来势汹汹,直接让他躺在床上许多日也没能起身。 直到后来有一天他的友人来了,点着他的脑袋骂他痴,明明已经被贬谪了,却还不想着做出点什么政绩来让皇上把他召回王都,反倒天天画花画鸟的,花鸟能让他扶摇直上不成? 他连连应了,可是却依然我行我素,果然第二年又被贬谪了。 然后他又遇见了那盏河灯。 他为官十八年,十八年官路飘浮,十八年贬谪,也捞了十八盏河灯。 年年的上元节,他都要病上一场,如今已是第十八年,已经成了当朝丞相的友人坐在他的旁边,点着他的脑袋,一句一句骂他痴。 “你瞧瞧你,十八年了,你如今竟然还是个芝麻官!”友人点着他的脑袋,恨铁不成钢的骂道。 他如今是当朝丞相,府里头妻妾成群,可是反观雪千重,还是个九品芝麻官,身边莫说妻妾了,连个能伺候的人都没有! “咳咳,我还没寻到她。”咳了两声,雪千重艰难的替自己辩解。 他年年都会捞到一盏署着玉衡之名的河灯,只要透过那些诗,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她的模样,也越发的坚定,她和他的心意是一样的。 可是她为何从来不来见他呢? 十八盏河灯,盏盏都把他的心神带走,他盼了十八年,等了十八年,也失望了十八年,可他却还在期盼下一个十八年。 如果他能等到她,几个十八年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所求的,不过是见她一面,仅此而已。 可是她却从来没有出现过,哪怕是入一次他的梦,她都不情愿。 他甚至只能靠那十八盏河灯,想象那个玉衡到底是什么模样,是不是桃腮粉面,是不是一笑恍如满天星光都绽放…… 友人戳着他的头,大骂他是傻子。 “你这呆子!莫非是画画画傻了不成?那什么玉衡说不定早就许了人家,儿女都有一打了,指不定人家现在儿孙绕膝,快活的很,只有你这呆子还死活陷在里头不肯出来!” 儿孙绕膝,快活的很?不不不,怎么可能呢。她字字句句诉衷肠,怎么可能会成亲? “那我也要等她,除了她,我谁都咳咳,不要。”雪千重执拗的摇着头,他如今病的严重,整个人已经瘦的脱了形,只有一提到玉衡二字时,整个人才仿佛活了过来一般。 “你你你你,你真是气死我了!”友人气的直喘粗气,只想把自己这个朋友的脑子都撬开,看看里面是不是都被那个什么玉衡给塞满了!
“我真是管不了你了!”友人气愤的拂袖而去,雪千重躺在床上,嘴角全是苦涩的笑意。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他还没见过她,可是已经对她许了生死。 如果她当真已经儿孙绕膝,他就远远的看着她就好,她快活,他也快活,她悲伤,他的心也会仿佛被针扎一般,鲜血淋漓的疼。 爱已刻骨,若要剥离,这一身血rou都要被剥掉。 后来雪千重还是没能熬到第十九个上元节,第十九个上元节之前,他的身子已经是油尽灯枯,终究咽了气。 黄泉路,彼岸花,他仿佛看见一身白衣的姑娘背着长剑,怀里抱着一条银色的大鱼,眉眼都弯弯。 “好久不见。”他听见他说。 “好久不见。”他听见她说。 眼前的一切乍然迸裂,迸成一片一片的白光,最后白光都消散,只剩下无边的黑暗。 原来,死竟然是这种感觉啊。 他送葬那天,没有亲人,没有妻儿,只有一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友人,友人怀里抱着十八盏河灯,一盏一盏的投入火盆。 第一盏,第二盏,第三盏…… 一盏灯走过一轮春夏秋冬,记下他想念她的每一个岁月。 友人又抱了一堆画卷,却终究没有忍心把画卷也烧成黑灰,而是葬在了他的身侧。 “你想了一辈子,爱了一辈子,如今浮华一梦都散去,只愿你在那边能找到你的玉衡。” 一个芝麻官死了,压根没有人会去注意,哪怕他是宰相的友人。 在史书上,他只是匆匆的一个回眸,甚至连姓氏名号都只是一个不详罢了。 谁也不会想到,直到好久好久之后,那些画卷流出,会引出一场凄美至极的绝恋。 他是前人,却爱上了一个后人。 隔在他们之间的,只有最容易抓住却也最难抓住的时间罢了。 求不得,求不得,从那一场初遇,就已经注定他是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