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惜春郎 下
街边的路口处有一个淘换旧衣衫的小摊贩,水月彤萱起先就看中了一件棉斗篷和一件棉布中衣。相必是富贵人家不要的旧货,虽为他人穿过的,却很干净暖和,且有八成新,衣角绣着清雅的小兰花,水月彤萱打看见的第一眼就觉得柳思宜会喜欢。手里握着暖融融的衣衫,水月彤萱可以想象到柳思宜换上新衣后的灿烂笑脸。她的夫君,曾经是那样端庄秀丽,就如同秀雅的水仙花一样令人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但自从嫁给她以后,除了每天辛苦的劳作,还要跟着她受苦受累,逢年过节连件像样的衣衫都没有。想到此处,水月彤萱内心止不住深深的自责和愧疚,无论如何,她都不可以再这样下去,等过了年,她一定要想办法,想尽一切办法,再不能叫她的夫君受委屈。 水月彤萱兴冲冲的从街角朝面摊走,而此时不知何故,面摊四周围拢了很多驻足旁观的人。水月彤萱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惴惴不安起来。她急匆匆拨开人群,顿时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只见柳思宜一脸倔强,被两个粗壮的肥胖女人扭着胳膊动弹不得。他的一侧站着两个岁数不大的小侍,簇拥着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人。那男人大约也就三十多岁的年纪,穿金戴银,衣裳华丽,只见他轻蔑的指着柳思宜发号施令,“来人,给我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分尊卑不知廉耻的小贱人!” “是!”一个粗壮的胖女人抬起手便照着柳思宜脸上抡去。水月彤萱哪里能容忍有人欺侮自己的夫君,一个箭步冲上前,横勾一拳,砰的一声杵在那胖女人的腮帮子上。那胖女人哎哟一声哭嚎,身子重重的倒在石灰地上。另一个肥女人不干了,松开柳思宜奔向水月彤萱,对她搂头就打,水月彤萱闪身避开,飞起一脚正踹在那肥女人的肚子上,那肥女人啊的一捂肚子,整坐了个屁蹲儿。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水月彤萱急忙抢步扶住柳思宜,焦急地问道:“思宜,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还好,娘子……”柳思宜见到妻子,顿时再也忍不住满腹的委屈,默默流起了眼泪。水月彤萱横眉怒视着那花枝招展的男人,厉声呵斥道:“陈氏,我家夫君怎么得罪你了,你竟然当街欺辱他,你的心肠怎么比毒蛇还毒啊!” “哎呀,我没骂你,你倒还敢骂我!”陈氏撑着腰,高扬着涂满脂粉的脸蛋,阴损的谩骂道:“本正夫的名讳也是你配直呼的吗!你们这对狗男女呀,勾勾搭搭,伤风败俗,还有脸、还有脸到街市上招摇呢!告诉你,要不是看在他那个死老爹的份上,相爷早就把他这个不孝子乱棍打死了!谁家的少爷的婚事不是遵从母命的,偏偏他这个小贱人勾搭上你这个穷光蛋,注定给柳家抹黑呀!哎哟!哎哟!” 那男人正骂得兴起,不妨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两个厚重的耳光,顿时眼冒金星,扑通向后仰去。一旁的小侍手疾眼快地扶住他,见他嘴角渗了血,都吓得面如土色。 沈傲然在楼上痛快地喊了一句,“打得好!” 宁婉蹙着眉头问道:“他真的就是柳冷泉的大儿子吗?” “是呀,我不会认错的,思宜哥哥娴静端庄,心地善良待人又亲切,在我们这圈子里口碑很好的,只可惜他娘没眼光,夫君死了就把那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陈氏扶了正,思宜哥哥从此就没有好日子过了。”所谓京中各府邸的公子们自有他们结交的圈子,远的不说,兰若晴未嫁人之前在圈子里也是素有才名的。柳思宜虽然是柳冷泉的儿子,但性格上更像他的父亲,善良单纯,娴静秀雅,沈傲然自小与他相识,所以自恃不会看错。 凤雏见陈氏开始坐在地上撒泼,吸了口气,讶异道:“怎么一个丞相的正夫连个当街的泼皮都不如呢?” 沈傲然冷冷一嗤,“可不是!凤哥哥你不知道,这陈氏在云京中可是有名的无赖混子,听说还出身于花柳巷……” “不许胡说。”宁婉低声呵斥了一句,沈傲然呵呵一笑,算是住嘴。 凤雏疑惑不解,“这位柳公子既是相府的少爷,定然是身份尊贵的,又怎会流落街头呢?看起来他们夫妻都家境贫寒,生活相当的窘迫。” “这个,大家就有所不知了……”沈傲然刚要答话,邱玫若已经抢先解释,“这始末说来话长,大概要追溯到三年前柳冷泉为他儿子定亲说起……”邱玫若引了个由头,见众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于是展开她三寸不烂之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讲述起来。 等听完前因后果,宁婉面上已带了隐隐的薄怒,“子桓不说,本宫还想不到其中的这些曲折呢!既然是从小定了亲事,柳冷泉又岂能嫌贫爱富,将儿子另许他人?哼,不过,这样的出尔反尔倒是和柳相的一贯作派相符得很!” “呵呵,是呀,柳冷泉嫌贫爱富,是个十足的钱罐子,可连她也没发现自己的儿子竟是个极为忠贞的好男儿。听说拜堂那天,柳思宜死活也不肯上花轿,后来当着众人的面给柳冷泉磕了三个头就随水月彤萱离去了,并发誓以后就算饿死冻死也再不登柳府大门一步。” “这位柳公子还真是有骨气!”凤雏由衷的赞叹着,同时不由回想起水月彤萱在提起她夫君时那自然而然流露的柔情。这样的男子为了爱情可以抛弃荣华富贵,的确可敬可佩! 楼上众人仍在纷纷感慨,楼下的冲突已经更加激烈。水月夫妇想走,陈氏拦着不让,两方纠缠一处,围观的人越挤越多,眼看一条街都要堵得水泄不通了。 这时,忽然街口想起了一阵冲天的鞭炮声。紧接着一声骏马嘶鸣,几个声音同时大喊道:“不得了了!有马受惊了!大家快避开!快避开!” 人群迅速向周围散去,只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扬蹄奋奔,马上坐着一个锦袍玉带的青年男子,不停的勒着缰绳,却无济于事。陈氏眼瞅着马奔过来,忽然动起了坏心眼,趁着混乱挤到柳思宜跟前,一把扯过他手中的油纸包就扔在了街上。柳思宜大惊,那是妻子送给自己的心意,方才即使两个恶仆对他动手,他也拼命护着的,现在怎能眼睁睁看着妻子的心思被马蹄践踏?趁水月彤萱一个不留意,柳思宜不顾危险,已急冲冲跑在了当街,弯腰去捡那点心。可就在此刻,惊马已转瞬踏至。柳思宜和马上的男子都几乎是同时惊叫起来。说时迟那时快,柳思宜就觉得一阵疾风从头顶掠过,水月彤萱狠狠一掌,立时将惊马震飞出去。 马匹摔在了地上,马上的男子也吃痛的大叫了一声。人群顿时大乱。而这瞬间的惊变更令楼上众人目瞪口呆。 宁婉率先反应过来,一把揪住了邱玫若,“快,快去瞧瞧二哥!”那马上的男子她怎会不认得,分明就是自己的二哥,当今的二皇子贺兰凝飞。 楼下,一批禁军侍卫很快封锁了街道,控制了局面。其中一个小头目带了十几个人将水月彤萱和柳思宜团团包围。水月彤萱和柳思宜瞧见这副阵仗,也猜到他们闯了弥天大祸,柳思宜后悔不迭,啜泣道:“对不起,娘子,若不是我去捡那点心,你也不会……” “傻瓜,这怎能怪你呢?这只是意外。”事到如今,水月彤萱除了好言宽慰也想不出其他法子,但她暗中打定了主意,无论怎样,无论何种后果,她都不能牵连她的夫君。 贺兰凝飞伤了左腿,已经疼晕了过去,宁婉与邱玫若一番察看,好在问题不算太严重。侍卫头领见皇太女现身,急忙过来见礼。宁婉瞥了瞥不远处被围困的水月夫妇,沉吟道:“暂且拿下,只不过莫要为难他们。” 京兆尹统辖京畿重地的治安与刑狱,因此,水月夫妇被捉拿后自然送交京兆尹府衙的大牢关押。因伤害皇子乃是灭九族的大罪,京兆尹纪微下了严令,看管人犯不得有丝毫闪失。狱卒们自然不敢怠慢,水月彤萱和柳思宜一入监牢便被分别关押,严格搜身之后除去全部可能用于自杀的贴身之物,被迫换了粗陋的囚衣并关入阴森恐怖的死牢。 死牢除了一面铁栏之外,其余三面都是冰冷坚硬的墙壁。柳思宜面色苍白,无力地瘫伏在墙边的稻草垛上。阵阵霉烂腐朽的死气围拢着他,柳思宜心中凄凄惨惨,又不敢大声哭喊,只能悲一阵慽一阵,泪水仿佛永远也流不干,将身下的稻草都呕得湿透了。 有狱卒端了碗剩饭走进来,柳思宜见状,挣扎着一把扯住那人的衣襟,哀声恳求道:“烦劳您行行好吧,把我和我家娘子关在一处,好歹就算死也叫我们死在一起。”说着又泪水涟涟。 那狱卒哼了一声,颇有些不耐烦,“想死是吧?你放心,这里是死牢,打包票一准你也是出不去了。你想见你家娘子,呵呵,着啥急呀,过不了多久,等断头台上挨一刀,你们总能看上一眼的!”说完,见柳思宜仍抓着自己的衣服不松手,抬脚用力一踹,柳思宜啊的一声惨呼,后背重重的撞在墙壁上,两个肩膀立时都麻了。 柳思宜本就病体沉荷,心力交瘁,那禁得起这般折腾,眼眸眨也没眨便晕了过去。此后,他时而昏沉时而清醒,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忽然,沉重的牢门咣啷一声,紧接着有人急匆匆快步走了进来。 “思宜,思宜……”柳思宜只觉得耳畔的呼唤声再熟悉不过,他勉力睁开酸涩的眼皮,牢里的光线实在昏暗,他定了半晌才从茫然的惊诧中回过神儿来,声音沙哑且激动的唤了句,“娘亲!……” “思宜,……”柳冷泉额头沁满汗渍,显然是得知讯息后匆忙赶来的。几年不见,儿子瞧着越发消瘦了,整个人怏怏病容,憔悴不堪。想来因日子贫贱,又没人伺候,那原本滑如凝脂吹弹可破的肌肤早变做粗糙苍白,柳冷泉拎起柳思宜的芊芊十指,眉头皱起,这哪里还是大家闺秀的玉指,布满干裂的伤口与老茧,分明就是日出而作日暮而息的农夫劳碌的双手。“思宜,你受苦了……”这句话发自肺腑,柳冷泉的神态特别伤感。 柳思宜被母亲抱在怀里,看着母亲眉目间蕴含着的无限关切,心中除了凄凉更是酸楚,“娘亲,孩儿不孝,孩儿……不孝……” 当年不论是柳冷泉的苦苦相逼,还是柳思宜的反叛忤逆,此情此景,似乎谁是谁非已经不再重要。柳冷泉轻轻叹了口气,“傻孩子,你可知道,娘从未忘记过你爹,当年也从未想要伤害你,只要你听娘的话,娘一定可以救你出去。……” “是真的吗?”柳冷泉的许诺给原本心如死灰的柳思宜瞬间带来了希望。他双眸含泪,无限期许的凝望着柳冷泉,喃喃道:“孩儿如此不孝,娘亲竟然还肯搭救我们,娘亲的大恩大德孩儿没齿难忘,孩儿在此给娘亲磕头了。”说着,他强撑身体跪好,面对柳冷泉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柳冷泉见时机成熟,从怀中掏出一张布满字迹的条陈递给柳思宜,温言哄道:“为娘替你写了一封陈情的奏表,好在你年少时也经常进宫,丽君对你也一向疼爱。你在末尾处署名按个手印吧,为娘将这条陈想法子呈给丽君,再转呈陛下,雍王也定会看在你弟弟面上给你说情,到时候想必陛下定能宽宥的。” 柳冷泉句句中肯,柳思宜闻听不胜喜悦,急忙铺开条陈,果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柳思宜想一行一行的细读,柳冷泉却容不得,只说时间紧迫死牢内不能久留,便命人取来笔墨叫他马上画签。 柳思宜见母亲不停催促,虽有淡淡的疑惑却仍提笔署了名字,正待用赭红的朱砂按下手印,柳思宜无意中目光一瞟,只见字里行间有这样一句,“小民被歹人虏去,强行霸占。”他顿时心中一惊,又赶紧朝下一行看去,写的竟是,“小民与水月彤萱并非夫妻,实属被她胁迫”而而。 柳思宜大惊失色,手中的朱砂盒子也落了地。他抬起脸仰望着柳冷泉,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悲愤之色,“娘,这条陈到底写的是什么?娘子与孩儿真心想爱,可您却为何要构陷娘子,您不是方才还说要搭救我们吗?” “傻孩子,你糊涂了!那个水月彤萱闯下弥天大祸,伤害了二皇子的御体,横竖是难逃一死了,事到如此,娘亲惟有选择保全你保全柳家,你怎么不明白娘亲的一片苦心呢!” “不,娘,娘子入罪性命难保,我这个做夫君的怎能弃她于不顾?” “俗话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傻孩子,你不这样做就不能保全性命呀!你自己瞧瞧,这几年你跟着那水月彤萱过得是什么苦日子,你放心,等这场风波过后,母亲一定给你找一户衣食无忧的好人家,再不叫你吃糠咽菜破瓦寒窑的啊!”说着,柳冷泉蹲下身子,一把握住柳思宜的手,朝着条陈上署名之处按去。 “不,不要!”柳思宜大喊一声,奋力挣脱了柳冷泉的钳制。他望着柳冷泉,双眼噙满哀怨的泪水,“娘,好男不侍二妻,孩儿既然已经嫁给娘子,又怎能贪生怕死贪图富贵另作他想呢!再说,我生是娘子的人,死是娘子的鬼,您叫我诬陷娘子以求自保,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等卑鄙无耻的勾当!” 说话间,柳思宜抢先于柳冷泉一步夺过条陈。柳冷泉气得面色铁青,大声呵斥道:“逆子,你、你要做什么!” “娘,孩儿不孝,您可以杀了孩儿,但却不能逼迫孩儿做一个无情无义寡廉鲜耻之人!”说罢,柳思宜一番奋力撕扯,不多时,条陈就被撕成无数碎片。 柳冷泉难以遏制胸腔中的熊熊怒火,一抬手,狠狠一掌抡在柳思宜的脸上。 柳思宜被打倒在地,昂起头时,五道清晰的血指印衬着嘴角的血迹更加分明可辨。柳冷泉嘶声喝骂,“反了,反了,你个小畜牲!你是想要害死柳氏一族才罢休吗!” “娘,伤害皇子的因由在孩儿,要杀要剐孩儿一力承担,绝不会连累娘连累柳家。况且,四年前,孩儿离开柳家就已经和柳家断绝了一切关系……” “住口!那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你以为这样就撇清了你和柳家的血脉渊源了吗?”柳冷泉一双阴霾晦涩且夹杂着戾气的眼睛瞪得滚圆,“你这个不孝的小畜生!你既出了柳家的门,为什么不滚得远远的,偏偏还要回来惹是生非!你知不知道,二皇子自幼由君太后抚养,是陛下最中意最疼爱的皇子。你招惹谁不好,为何非要是他!如今好了,伤害皇子是诛九族的大罪,你自己不想活也就算了,还要连累为娘,连累整个柳氏一族,你,你,……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趁早打死了你一了百了!” 柳冷泉每说一句,眼中的寒光就深一寸,而柳思宜的心就沉痛一分。柳冷泉揪起柳思宜的衣领,逼迫道:“再问你一遍,你到底答不答应保全柳家?” “如果娘所指的保全柳家就是要孩儿诬陷娘子,请恕孩儿万死不能从命!”柳思宜闭上眼睛,声音决绝且悲伤。柳冷泉见儿子到了这般田地还跟自己如此倔强,心头愈发恼恨。她咬了咬牙,从怀中掏出一根绳子,手腕一用力,就死死勒住了柳思宜的脖颈。 “孩子,别怪娘,娘这样做也是为了柳家。”柳冷泉面色冰冷,周身散发着徐徐杀气。柳思宜只觉喉咙一阵阵发紧,顿时呼吸不畅,头晕目眩,四肢抽搐,却怎么也用不上力反抗。 其实亦无需反抗,柳思宜的心已经凉透,所谓真正的绝望,他此刻终于体会。 虎毒不食子,更何况堂堂宰辅。然柳思宜做梦也没料到,他的母亲翻脸的速度竟比夏日的暴风雨还要突兀,而他的一生也即将就要葬送在他亲生母亲无情冷酷的手掌里。 哀莫大于心死。渐渐的,柳思宜的身体仿佛残落的花苞一般萎顿了下去。 临近昏厥前的前一霎那,他似乎隐约看到一个身影急匆匆朝牢门这边奔来。又好像不远处还有一个声音在喊,“奉二皇子谕旨,传柳思宜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