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言情小说 - 指点江山君莫笑在线阅读 - 十三 人月圆 下

十三 人月圆 下

    正月初五,东宫迎来了一位贵客,便是宁婉儿时的授业恩师金太傅金世渊。

    珑韵堂里飘荡着酒香,凤雏斟满一杯桂花醇递给师傅,脸上难掩羞涩与幸福之态。金太傅笑吟吟地打量着自己的弟子,“世事难料呀,看起来这也是天意。凤儿,这些年你跟着师傅走南闯北,吃了不少苦,如今终于有了归宿,师傅心里别提多高兴。”她说着,眼眶中竟似噙了泪,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凤雏亦感慨不已。自小失去父亲的他,更珍惜人与人之间的温情。这世上除了母亲和大姐,金太傅就好像他的至亲,一直默默地给予他关怀和引领。

    一日为师,终生为师。

    特别是师傅并不反对他不顾一切的嫁给宁婉,这使他原本还忐忑惶恐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凤雏又为金太傅斟酒,带着轻微的伤感说道:“以后我不能跟随师傅左右,亦不能照顾师傅。师傅您年纪大了,肩膀经常酸痛不说,腰且有旧疾,日后切勿再多cao劳,那些个世俗的纷争就不要理会了。落叶总归根,还是早些回到故里颐养天年的好。”

    “嗯。”金太傅点点头,“你说得对,岁月不饶人呐!师傅也过天命之年了,还有什么俗事放不下呢?得了宁婉的信儿,师傅知道你终生有靠就老怀安慰了。再过些天师傅就要回汉国去了,先把旨复了,再打算回泗水老家置几亩薄田,盖几间茅舍,种上一片竹林,每日养花垂钓,不问世事喽……”

    “呵呵……”两人相视一笑,凤雏端起酒杯,“我敬师傅,希望上天保佑您长命百岁,身体康健,逍遥快活!”

    “借你吉言,师傅也要祝你事事如意,琴瑟和谐,子孙满堂。”……

    这一晚宁婉去沈府赴宴,凤雏送走了金太傅便早早安置。酒喝了不少,一身裹着nongnong的桂花味儿,凤雏偎在榻上,撑着头,不消一刻,眼皮便闭上了。

    雪竹放下帷帐,墨竹捧着醒酒汤打外头进来,“侍君……”他才喊了一句,雪竹已经嘘声,“别吵,侍君乏了。”说着指指帐子。墨竹会意,将醒酒汤放在书案上,与雪竹一起轻手轻脚的退到外室来。

    雪竹压低了声音,“晌午的时候你跑哪儿去了?新来的那两个都不中用,我想着你能帮衬我呢,谁知我前脚进了小厨房,后脚你就没影儿了。你老实说,是不是跑到房里躲懒去了?”

    “哪有的事儿呀!”墨竹一脸的委屈,偏又不敢声张,偷偷往内室瞧了瞧才说:“茹筝来送个信儿,我见你忙着,担心他被侍君瞧见多话,便拉他到园子里。”

    “什么信儿?”雪竹扯着墨竹走到窗边。茹筝自上次得了赏,往珑韵堂走得很勤,凤雏待他大方,他自然也事事用心,跑个腿儿传个消息。

    墨竹又朝内室看了一眼,见没有丝毫动静,这才附在雪竹耳边,将白日里茹筝的话一字不漏的说出来。

    雪竹听完乍了乍舌,歪头寻思了片刻,“这事儿也太巧了吧?昨儿个殿下刚允了,今儿晌午就冒出个白公子来。”

    “谁说不是呢!跟说书唱戏似的。茹筝说殿下看了请柬,闷了好一阵子没言语。”

    “那后来到底怎么说的?”

    “也没有特别的,叫人打赏了那个当差的回去,只说谢谢白公子的好意。”茹筝传的话并不明确,墨竹便不怎么有底气,“谁也没瞧见回信的内容,再说谁敢瞧呀?不过我想着,正月十五逛灯会是咱们侍君先提出来的,殿下也已经允了,总不至于出尔反尔吧?”

    “理是这个理,不过……”雪竹皱着眉,“谁不知道白公子二月初八就嫁过来了?人家是太女君,咱们侍君毕竟是做小的。若殿下想着侍君而婉拒了这位白公子,便只能寄希望这位白公子心胸开阔……,唉呀,我担心的远不止这个,我是怕殿下答应了白公子,那咱们侍君……”

    雪竹瞧得出凤雏对宁婉的依恋与深情,自然不忍心看他空欢喜一场。墨竹又岂会不知他的意思,心里也一阵揪紧,“要不我去庆瑞斋守着?一旦殿下回来,我找流鸢问个清楚。”

    “嗯,你去吧。顺便告诉茹筝,眼睛再睁大点儿,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及时通个气儿。”墨竹匆匆走了,雪竹怀揣心事愣愣的站着,直到被风吹冷了才将门带好。

    此刻,内室里传来翻身的响动。

    雪竹心虚的走到床边,缓缓撩开了帷帐。凤雏脸冲墙,背朝外,一头乌黑的发丝蓬松散着,半截粉白的胳膊露在被子外头,睡颜倒也平静祥和。

    雪竹暗自长出了口气,小心翼翼的替凤雏把被子掖好。然而,他没有留意到凤雏藏在被子里的那只手,紧紧的攥着,还微微的抖。

    雪竹出了门,凤雏慢慢地睁开了眼。……

    正月十五日元夕节,乃上元天官赐福之辰。云京一日之间,彩灯万盏,焰火千束,金碧相映,锦绣交辉。大街小巷游人如织,正所谓有词云:“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花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风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宁婉牵了凤雏的手,缓步在人群中闲逛。流鸢、墨竹并几个侍卫在后头跟着。宁婉的笑容里带着几分歉疚,“偏巧母皇有差事,太傅出城,本宫都来不及送一送,太傅不会见怪吧?”

    “怎么会呢?师傅说能见到我们是她最开心的,她也知道殿下政务繁忙,所以没有惊动殿下。”金太傅一早离开了云京,凤雏亲自送她出城,两人自是依依惜别。

    宁婉瞧出凤雏眼中的不舍,便安慰她,“太傅年事已高,早些回乡含饴弄孙不是更好?”

    凤雏苦笑,“师傅至今未娶,哪里会有子嗣?”见宁婉哑然,又唏嘘了一声,“听说师傅早年也有一位红颜知己的,好像是同门师弟吧,两人感情尚好,只可惜造化弄人。”

    宁婉寻思了一刻,呵呵笑着,“太傅年轻时必定也是俊秀不凡的,只想像不出她的意中人是个什么样儿?”……

    两人继续朝喧闹的地方走。道边彩灯高悬,舞龙舞狮,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茶坊酒肆灯烛齐燃,锣鼓声声,鞭炮齐鸣。宁婉见凤雏虽面色欣然,额角却已布满汗渍,便指着临街一座雅致的茶楼道:“走了半天也累了,凤儿,咱们进去喝杯茶吃些点心吧。”说完又唤流鸢,“你先去打点一下,最好找个雅间,有窗子的就更好。”

    流鸢应了自去。墨竹抬头看牌匾,“半盏汀?咦,主子,这可是云京城里有名的老字号!每到正月十五前后,他们就会做一种八宝浮元子,味道特别好,您一定要尝尝!”因微服出门,墨竹便把侍君的称呼换成了主子,这也是宁婉特意吩咐的。

    凤雏素来口味清淡,对甜食并不贪婪。不过,他也听说这云京的八宝浮元子是以白糖、玫瑰、芝麻、豆沙、黄桂、核桃仁、果仁、枣泥八种材料为馅,用上等糯米粉包成圆形,形状犹似元宝,与汉国的汤圆口味不甚相同。

    凤雏来了些兴趣,莞尔一笑,“其实吃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殿下喜欢……”

    宁婉拍了拍他的手,两人正要进去,墨竹则又惊喜地叫了一声,“主子,您快瞧!”

    凤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茶楼一侧有个贩卖彩灯的小摊子,摊位不大,挂着十几盏鲜艳的绢纸花灯。老板看起来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面目慈祥忠厚。凤雏端详了一阵,快步走了过去,饶有兴致的摘下一盏八角花灯。

    宁婉见他很有几分爱不释手,便也凑近了,“还不都是彩灯,街上挂满了,这个有什么特别?”

    “灯的样式就很普通,只不过殿下请看,这穗子像什么?”凤雏说着,托起花灯的穗子叫宁婉仔细瞧。宁婉这才留意到,这彩灯的材质虽然使用的是普通的丝绢,但是八角的穗子分别用八种不同的颜色编成平安扣,配上亮晶晶的珠子,而花灯正下方的穗子是红色丝线与彩缎编织的同心结,的确独具匠心,与众不同。

    宁婉面向摊主,“老板,请问这花灯是何种讲究?”

    “呵呵,客人有所不知,小妇人不是本地人氏,而是来自魏国。在我家乡,编制同心结的彩灯是元夕节的传统习俗。倘若有了心爱的男子或女子,买上这样一盏灯相赠对方,便意寓百年相守同心隽永之意。因此,这灯也有个通俗的名字,叫做定情灯。”

    “定情灯?呵呵,有意思。”凤雏双颊灿若桃花,还有淡淡羞涩之态,宁婉毫不犹豫的掏出五两银子,“老板,给你。”

    “唉呀,一盏灯二十文,您给这么多,小妇人可没那么银子找给您呀!”有生意上门老板自然乐不可支,然而宁婉出手这般阔绰,摊主接过银子,却也犯了难。

    宁婉见其他的彩灯倒也鲜艳精巧,于是笑笑,“那不碍,你所有的灯我都包了。来人……”流鸢已经定了雅间出来,听到宁婉在唤急忙近前。宁婉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流鸢眉开眼笑,频频点头,“奴才这就去办,殿下放心。”说完偷偷看了凤雏一眼,便笑嘻嘻的和一个侍卫领着摊主收拾了彩灯而去。

    墨竹疑惑不解,“流鸢做什么去?”

    宁婉笑而不答,举着那盏定情灯瞧了又瞧,便牵过凤雏的手要交于他。

    忽然,身后有人轻声呼唤,“殿下!”

    宁婉一愣,那声音有些许熟悉,待回过头去,白玉彦带着小侍容嫣亭亭玉立的站在自己面前。“玉彦……”没想过会在此情此景下相遇,宁婉一时语塞。

    白玉彦倒很是大方得体,巧笑嫣然,深深一拜,“玉彦叩见皇太女殿下,殿下千岁。”容嫣也忙不迭见礼。

    众目睽睽,又是微服,宁婉哪能真叫他跪,忙出手扶了一把,笑着说:“今儿巧了,本宫轻车简从,你也就不必这么多虚礼。”

    白玉彦含羞的垂着头,微微一笑,“玉彦岂敢。近来日日进宫由君后亲自教导宫中礼仪规范,玉彦可不敢德行有失,恐有损殿下的威仪。”

    这回答倒也中规中矩。宁婉不好再说什么,白玉彦抬起头,满目流光定定洒在凤雏身上,“这位是……?”

    “哦……”宁婉正寻思该如何给二人引荐,凤雏已经略略欠身,“凤雏见过白公子。”

    “凤侍君有礼。”白玉彦含笑,嘴上说着有礼,身子却动也未动。况且他一句话便点破了凤雏的身份,称呼虽不错,但听起来难免有些刺耳。

    凤雏假装不以为意的低下头,气氛骤然变冷。

    宁婉知道最好的方法便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对白玉彦客套地说:“逛了很久本宫和凤儿都有些累了,要是玉彦你不介意,我们打算落脚歇歇。”

    宁婉口中凤儿二字体贴温柔,她去牵凤雏的手,凤雏下意识一缩。白玉彦将一切尽收眼底,毫不掩饰羡慕之情,“早听说殿下对凤侍君宠爱有加,云京城中更是广为流传。今日一见,凤侍君果然有独到过人之处,难怪殿下先前会拒绝了玉彦的相邀。看起来,玉彦日后一定要向凤侍君多多请教,还希望凤侍君能不吝指点。”

    “宠爱有加”而非“恩爱有加”,白玉彦话中深意不言自明。凤雏心里不是滋味,元夕灯会本就是他提议在先,宁婉守信陪他也无可厚非,看样子却叫这位白公子十分介怀。当着众人的面,凤雏不愿示弱,盈盈双眸直面白玉彦,“岂敢,白公子说笑了,凤雏才疏貌丑,能得到殿下怜惜实属侥幸,实在不敢当指点二字。”

    “呵呵,凤侍君你何必过谦呢!今日你我虽为初见,但我其实已仰慕你许久。玉彦自问虚长了你几月光阴,若你不嫌弃,以后你我二人就兄弟相称如何?玉彦托大,喊你一声凤弟弟,不知可否使得?”

    “这……”夫侍之间通常都是以兄弟相称,尊为兄,卑为弟。白玉彦虽未过门,但仗着钦点的太女君身份摆出东宫男主人的姿态来,尽管为时尚早,也并不算失礼于人。

    宁婉在一旁看着两人闹别扭,想插嘴又怕适得其反,见白玉彦有步步紧逼之势,更暗暗替凤雏担忧。

    凤雏这厢云淡风轻的笑了,“承蒙白公子看得起,大婚之后,凤雏自当遵从礼数,绝不敢在太女君面前失了分寸和规矩。”

    言下之意,便是你白玉彦还未入门,这样嚣张似乎不妥。

    白玉彦的脸历时就绷紧了。宁婉看在眼里,恐怕事态更加严重,咳嗽了一声,攥紧了凤雏的手,“好了,本宫知道你们一见如故,想聊天不难,日后有的是机会。凤儿,走吧,本宫真的饿了。玉彦,时候也不早了,你也……”

    “是,我也要回府去了。”白玉彦躬身施了一礼,抬起脸时,忽然漾漾秋波就锁定在宁婉手中的彩灯上。他惊喜的一笑,“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原来殿下也知道魏国定情灯的典故。相传这定情灯乃是结发夫妻互赠的定情之物,在魏国家喻户晓,且已流传多年。”

    “哦?既然是结发夫妻互赠的定情之物,难道皇太女殿下是买来送给公子的吗?呵呵,还真是叫人羡慕呀!”宁婉尚未启口,容嫣已经大声叫了起来。

    在场众人都是一惊。

    而凤雏听到结发夫妻四字,手猛地抽了回来,脸上也微微变色。

    墨竹方才就很是不忿,如今实在看不过眼,对容嫣嚷嚷道:“喂,什么结发夫妻不结发夫妻,你胡说什么,明明是殿下买来送给侍君的,怎么可能是……”

    “墨竹,不得无理……”凤雏微寒的目光瞪过去,墨竹极不服气,但还是讪讪的闭了嘴。

    白玉彦的脸上没有丝毫惭愧或者尴尬的样子,盈盈笑着,仿佛宁婉手中的定情灯原本就是属于他的。凤雏对白玉彦微微点头,“白公子莫怪,墨竹心直口快,却没有恶意。”

    “哪里?是玉彦管教无方,下人不懂事,凤侍君见谅。”

    凤雏转头看向宁婉,竭力叫自己平静,“殿下,白公子乃是陛下钦点的皇太女正君,殿下手中的定情灯倘若送给白公子,白公子当之无愧。”说罢,侧身退至一旁,垂首不再多言。

    宁婉脸上似笑非笑,将花灯递给白玉彦,语调听不出喜怒,“拿着吧,玩得开心点。”

    “多谢殿下。”白玉彦嗓音婉转,含笑接过彩灯,纵此物系相争得来,但他毫不遮掩跃然于面的欣喜。

    宁婉对墨竹淡淡吩咐,“陪你家主子先去吃碗八宝浮元子,本宫一刻就来。”

    “是。”墨竹忿忿却不能表达,只得偷着扯了扯凤雏的衣袖。凤雏勉强一笑,施了礼便上了楼。果然是临街有窗的雅间,凤雏推开窗户,不用刻意也瞧得见楼下的宁婉和白玉彦。

    墨竹小声劝道:“主子别怕,凭他是谁,殿下娶他不过看中了他是白相的儿子罢了。奴才瞧着,殿下的心总还在主子您的身上。”

    凤雏默然不语。楼下,宁婉正握住白玉彦的手,又为他将被风吹起的零乱发丝别于耳后。凤雏只觉心中猛然像被利刃扎了一刀,那种疼痛是全然没有防备的,如此生涩如此真实。

    临近亥时,喧市渐渐散了,除了依旧高悬的彩灯,整个街道变得安静下来。一轮月色皎洁明亮,淡淡光华洒在路上,凤雏一手托腮,若有所思般看着树枝在绢窗上扫过的剪影。车厢里很静,静得毫不掩饰那车辙一声声咯吱咯吱的转动。

    宁婉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伸过去,柔柔的覆在凤雏的手背上,言辞透着关切,“累不累?瞧你后来都不怎么说话,身子乏了是不是?”

    “嗯。”凤雏轻轻应了一声,之后再无话。宁婉又笑道:“看起来那半盏汀的八宝浮元子和你不投缘,你总共也没吃下两个,累了大半天,一晚上又没怎么吃东西,等回头叫雪竹炖点雪蛤当宵夜吧,滋补滋补,别委屈了自个儿。”

    “哦,有劳殿下记挂着,实在是也真没胃口。”凤雏眉目间有驱不散的愁绪,下意识的嘘了口气,明显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宁婉都瞧在眼里,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长条檀木盒子递了过去。“打开看看。”

    凤雏有些诧异,迟疑了一刻还是接了,盒子里面是一把杏黄色的梨花木梳,木质上乘,雕工精湛,两只蝴蝶翩翩飞舞,栩栩如生。

    “喜欢吗?”宁婉就势将凤雏揽在怀里,“方才逛的时候见你多瞅了几眼,猜想你会中意,所以便自作主张的买了,送给你做元夕的礼物吧,也算是本宫的一份小小心意。”

    “谢谢殿下……”那木梳是典型的汉家风格,带着久违的家乡的暖意。凤雏紧紧握着梳子,心里划过一丝安慰。可忽然,他的眼前浮现出半盏汀楼下宁婉将白玉彦的发丝别于耳后的情形,无言的抽痛顿时充斥了整个内心,他手一抖,梳子便掉了下去。

    宁婉弯腰去拾,话中带着几分戏谑,“拿稳了!都说不吃东西就没力气,你倒好,梳子才几两重呀?”抬起脸时猛然愣住,凤雏的眼里一片水雾,腮边大颗大颗的泪珠正不停的往下滚。

    宁婉心疼得紧,也顾不得许多,急忙用衣袖替凤雏擦眼泪,“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呢?快别这样……”

    凤雏拦开宁婉的手臂,带着三分倔强咬了咬嘴唇,“臣侍失礼了,只是心情的确憋屈得很,哭出来才舒服些。”

    宁婉叹了口气,将梳子放回盒子搁去一边,寻思着开口,“本宫全明白,你今日受了委屈,心情自然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只是一盏灯而已,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了。俗话说气大伤身,错不在你,又何苦自寻烦恼呢?再说今日是元夕节,家家户户观灯赏灯其乐融融,应该开心才是。瞧你哭得眼睛都肿了,本宫心里也不落忍的……”

    “殿下,臣侍并不是存心叫您不痛快……”凤雏抹了一把泪,哽咽着,“殿下也说那不过是一盏灯罢了,臣侍并非小气的人。”

    他嘴上说着不小气,眼圈却越发红得厉害。

    宁婉拉过凤雏的手揉在掌心里,语气含着歉疚,“其实都是本宫的不好,之前白玉彦来信相邀,本宫因与你有约在先婉拒了他,岂料他会迁怒于你……,凤儿,你一向知书识礼,又善良宽厚,答应本宫,不要把此事放在心上好不好?”

    凤雏沉默,不点头也不摇头。此时就听车夫吁了一声,马车停住,流鸢隔着车门禀奏,“殿下,‘臻园’到了。”

    两人前后下了车,凤雏借着月色细细打量,眼前并无东宫高悬的明灯,而是一座不小的庄院,高台漆门,虽不甚奢华却大气拙朴,“‘臻园’,这是什么所在?……”匾额是典型的行草,起笔藏锋,苍劲多姿,颇能显示提匾人的不凡气度。

    墨竹偷偷扯了扯凤雏的衣袖,悄声说:“主子,这看起来可不是一般的人家,更像是王侯公卿添置的别院。若奴才记得不错,白公子名玉彦,小字臻殊。”

    凤雏心里咯噔一下,偏巧流鸢正同宁婉回话,“殿下,照您方才的吩咐都预备好了。还有,白公子差人送了些贺仪,奴才备了份回礼的礼单,回头请您过目。”

    “嗯,你拿捏好了,这种事本宫懒得cao心。凤儿,走吧,咱们进去,别叫旁人等急了。”宁婉说着跨步上了石级,谁知凤雏很用力挣开她的手,脚下一动也没有动。

    宁婉不解的望着他,“干吗傻站着?来呀,你也累了,进来歇歇,看看本宫给你……”

    “殿下!”凤雏打断了宁婉的话,“既然是白府的别院,殿下独自进去就行了。臣侍今晚实在困乏,万一失了礼数,又会丢殿下的脸。况且殿下与白公子相聚,臣侍在场恐有不便……”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心里隐隐痛着,却勉强自己自嘲似的笑了一笑。宁婉和流鸢面面相觑,流鸢急忙过去分辨,“侍君,您误会了,殿下并没有……”

    “我知道。”凤雏把脸侧到一边去,强忍着满肚子的委屈,“不用你提醒,我自己的身份我很清楚,我可以站在外面等,但还请殿下体恤我的心情,我真的不想进去……”

    那声音已经含了悲腔,流鸢还要再讲,宁婉却高声制止,“罢了,叫他静一静也好,咱们先进去。”流鸢看了看宁婉,又看了看凤雏,有些担忧的神色,最后刻意瞟了墨竹一眼,才紧跟着宁婉进了院门。

    墨竹轻轻搀扶着凤雏,“侍君,看样子殿下也恼了。唉!您何苦呢?那个白公子仗着皇封的身份,今天多嚣张呀!奴才不是怕别的,后宫的事儿还不都是那样吗?捧高踩低,有殿下的宠爱才能不被人欺负。侍君,事儿不怪您,但谁叫咱们位份不如人呢?听奴才句劝,一会儿进去给殿下赔个礼吧,倘若殿下真动了气,以后您的日子可就更艰难了……”

    凤雏的眼眶里闪了盈盈波光,墨竹不忍再说,心下也酸楚难过。凤雏念起今夜种种,又记起方才宁婉对白玉彦怜惜的温柔举止,悲从心生。他原就是皇子,哪曾想要和别人共侍一妻来着?如今偏偏有苦说不得,不能争也不能闹,这样的闲气日后又定是避免不了。

    天上明月高悬,凤雏抬头望去,刚刚分明还朦胧醉人的绯色如今却怎么瞧怎么冰冷凉薄,如同悬在头顶上的刃,逼迫得自己一刻也喘不过气来。

    或许天下女子都一个样,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失去了宁婉的温度,凤雏的手感到一阵阵僵硬。他倔强的挺直了腰背,缓步走到院门边。少时,院子里传来欢快的笑声。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凤雏深深的吸了口气,恢复了平日淡然的样子,领着墨竹垂首门边悄然而立。

    自从白玉彦出现的那一瞬间,凤雏已明白他今后不得不去面对的尴尬。他是侍君,从此,他注定只能默默站在一侧,就算宁婉爱他,那也不能称为爱,只能叫做宠爱。

    侍者,从也。凤雏想着,便选了一个不会太显眼的位置,既能一眼看到,又不会让人有触目的厌烦。他心里默默疼痛,宁婉会不会牵着白玉彦的手走出来?又或许,他们之间的笑意旁人根本无法分享。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小侍走出来给凤雏行礼,“侍君,殿下请您进去呢。”见凤雏有些许的犹豫,小侍婉转的恳求,“请您别为难奴才,奴才只是一个传话的,殿下说了,一定要请您进去,要是您不进去,奴才就会受罚。”

    墨竹轻轻捅了捅凤雏,“侍君,进去吧,去吧……”

    凤雏吸了口气,一只脚刚迈进门,身后就被小侍推了一把。凤雏向前趋了两步,门从外头被关上了。院内漆黑一片。凤雏忽然害怕起来,“殿下!殿下!……殿下!”他一声比一声喊得大喊得急,毫无防备的,一只手猛然从身后揽住了他的腰。

    “什么人!”凤雏大惊,正要再喊,一股馥郁而熟悉的龙涎香味钻入他的鼻息。紧迫的力度好似回到了竹林那晚,凤雏不再挣扎,宁婉痴痴的笑声在耳畔响起,“乖凤儿,别怕!”

    “殿下,快放手,要是叫白公子看到……”他何尝不贪恋宁婉的怀抱?但此时此刻,万一被白玉彦抓住把柄……

    宁婉大笑,“哪里有什么白公子,他不是早就回相府去了?”说着伏在凤雏耳边,轻轻的往他耳垂上咬了一口,“你呀,小傻瓜!来人,掌灯!”

    “是!”黑暗的角落里,流鸢应了一声。紧接着,细碎的脚步声错落有致。宁婉放还凤雏自由,凤雏惊讶的发现,原本黑漆漆的院子几乎是同时,数十盏彩灯发出绚烂耀眼的光芒,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华美几分。

    流鸢领着一干侍从过来见礼,其中就有方才传话的那个,“奴才等恭贺殿下与凤侍君大喜!”

    “好了,下去准备。”宁婉说着挥了挥手,流鸢抿嘴一笑,领着人快速退下。

    宁婉揽着凤雏的肩,柔声轻语,“美吗?”

    凤雏仍是难以置信般揉了揉眼睛,半晌,似埋怨似嗔责,又那般无限动情的垂下头,“美,只是……只是殿下不该合着伙儿来作弄臣侍的……”

    “哪个作弄你了?本宫想给你一个惊喜,却被你勿以为是白玉彦的别院,流鸢替本宫辩解,你何尝给我们说话的机会了?”

    “这园子明明叫‘臻院’,白公子小字臻殊,不是白家的院子难道还是……?”先是墨竹的话入了心,随后不问青红皂白,凤雏也知道自己唐突了,却还是有些嘴硬。

    宁婉哈哈一笑,“这个理由可牵强,那赶明儿随便在大街上写几处叫‘凤园’的地方,就都是你的私宅了不成?你呀!实话同你说,这院子是东宫的产业,好几十年都叫一个名字,匾额是父后几年前的亲笔,明白了吗?”

    “嗯,明白了,臣侍有错,臣侍给殿下赔礼。”凤雏扑哧一声笑了,顺势要跪,宁婉哪里舍得,温柔的拉住他向院子里走。凤雏借着灯光,看清了这是一套很深的院落,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虽然有些局促,但因为精心修葺过,比起寻常人家的院落更显雅致精妙。

    一路彩灯相伴,宁婉携凤雏穿回廊绕花厅进了后院。流鸢等人早就在正房门口守候,见宁婉和凤雏相拥而来,自是欢欢喜喜开了门请二人进去。

    屋内明亮夺目,凤雏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双眸中难以抑制那震惊的欣喜。

    房中一张象牙玉床,红绸幔帐,鸳鸯锦被双双对对绣着并蒂莲花。斗大的龙凤呈祥双喜字,两支红映映的龙凤对烛,桌上铺着花开富贵的吉祥桌布,栗子、苹果、红枣、花生、合卺酒,一样不缺。

    “凤儿,喜欢吗?”流鸢等识趣儿的关好门,宁婉揽过凤雏的腰身,深深吻上他的唇,直到弄得他喘不过气才肯放手。凤雏满脸绯红,心神荡漾,宁婉调笑着,“还要和本宫怄气不?可怜本宫为博凤儿一笑,煞费苦心……”

    “殿下……”凤雏想说自己绝非无理取闹的人,但后面的喃喃之音已被宁婉火热的激情吞没在唇齿芳泽间。

    宁婉将凤雏搂紧了,拿起酒杯饮了一半,又将另一半酒含在嘴里半吻半灌抵入凤雏口中。那酒本就浓烈,两人拥吻尝到甜头更加欲罢不能。不一刻挑逗下来,凤雏已是娇喘连连。宁婉将凤雏打横抱起,温存的放在玉牙床上。红被锦浪,鸾凤合鸣,两人都不是初尝云雨,却觉得今夜最是销\魂激荡。

    云雨初歇,凤雏止不住轻轻的喘息,靠在宁婉的胸膛上。他柔软的发丝摩挲着宁婉的冰肌,引得宁婉一阵阵瘙痒。宁婉捏了捏凤雏的鼻头,宠溺非常,“凤儿,喜欢这园子吗?”

    “嗯。”凤雏娇声应着,更往宁婉怀里钻。

    宁婉呵呵一笑,“喜欢就好,打明儿个起,你要是愿意只管住在这儿,雪竹墨竹他们都叫过来伺候就是了。”

    “为什么?”凤雏仰起头望着宁婉,心里有些个拿捏不准。

    宁婉抚摸着他的脸,“别慌,二月初八就是大婚之日,明天中宫和礼部的内侍官员都会进驻东宫去,你若住在东宫,少不得应酬他们,本宫不想你委屈,便选了这处别院给你居住,也省了你许多麻烦不是?”

    “可是……”凤雏想了想坐起身,抿着嘴唇,心里不知何滋味,“臣侍身为侍君,理应替殿下打理大婚事宜,更应在大婚当日跪迎正君入门,随侍在侧……”

    “不必如此。”宁婉也坐起来拉住凤雏的手,“规矩是人定的,却也不是不能变通。本宫这样安排,就是不想叫你再受委屈。白玉彦今日那样对你,本宫心里已不舒服,又怎么舍得你跪在他面前任他驱使呢?你放心,本宫已经和白玉彦说过了,虽然你名分不高,但本宫要以夫君之礼待你。本宫还告诉他,你身子弱不能cao劳,大婚期间,本宫会将你送到东宫别院休养。”

    “宁婉……”宁婉的话自己想都不敢想,凤雏心中激动,眸子里噙满了泪。原来他彻底误会她了,他嫉妒、他哀怨,他甚至以为她有了新欢就将自己抛在一边。可是,他万没料到,原来她对自己这样的疼惜,甚至为了他不惜违背祖制规矩。

    “用一盏花灯来换凤儿的安宁,这买卖其实还蛮划算。所以,不许再怨我,知道吗?”

    “嗯。”凤雏使劲儿点头,声音溢满感动,“宁婉,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可倘若我真的躲在这里会于礼不合,若陛下和君后怪罪下来……,而且,这样我也会有好长一段时间会见不到你……,我真的会很想你,真的……”

    “放心吧,母皇父后那边你都不用顾虑。此事我也回过父后了,他没反对,看来他还记着你们往日的情分呢!还有,我会常来看你,不会把你抛在这里不闻不问的。我要你记住,以后不许再胡思乱想,更不许怀疑我对你的心意,懂吗?”

    “嗯,懂了,再也不会了,不会了……”听了宁婉肺腑之言,凤雏再也抑制不住,任凭泪水在宁婉的胸膛上肆虐。“宁婉,只要有你就已足够,真的,其余的一切都不重要,都不重要。”

    “小傻瓜,又说傻话了……”宁婉轻轻拍着凤雏的背,替他拭去眼角的泪痕。过了一刻,她起身从桌上拿起一把小剪,对着镜子剪下一绺青丝,又托起凤雏的一绺头发也剪了下来。宁婉将两绺发丝交缠,然后塞进一只小荷包中递给凤雏,“凤儿,你虽不是我第一个男人,却是我贺兰宁婉今生第一个结发的男子。”

    “宁婉……”凤雏接过荷包,含泪点点头,唇边绽放出最美的笑容。红烛摇曳生姿,此时此刻,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