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心积虑收贤徒,悄无声息退胡兵(6)
书院的教书先生是个浅须的老先生,回身之际看到黄裳急匆匆奔进教室,板起脸道:“君子行而如风,坐而如钟,注意仪容。”士子们见状都窃窃发笑。 老师随即喝斥:“读书当心无旁骛,泰山崩于前尚能泰然。怎可受他人言谈举止影响自乱心神。”一些士子闻言立马回身端坐,也有几个调皮的兀自左顾右盼窃窃私语,先生却也不再严厉制止。 黄裳起身恭敬作了一揖:“先生教训的是,学生错了。”教书先生姓周,一板一眼却也不算迂腐,黄裳虽时常捣乱,他却总能泰然处之,因此顽皮如黄裳,心底却还是十分敬佩他的,至少不会讨厌。 周先生点了点头:“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黄裳,你从不迟到。今天破例,是否有什么特别之事啊?”言语中对于黄裳的晚到并不十分生气。 黄裳刚想开口,却听一阵清脆的声音说道:“老师,我知道。” “哦。” “老师,子允他们家出事了。尚武和田文家也出事了。” 几个士子纷纷说道。 老师叹了口气:“世事无常,生离死别,天灾人祸。这些我们不愿看到的,此后在你们的一生当中都会慢慢去经历。伤心是自然难免,但要尽快走出来,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 黄裳看着老师点了点头。 此后老师讲了什么,黄裳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老师见他坐的倒是极为端正,可惜早就神游不知何处了,倒也不去计较。下学之后,老师正待离去,却见黄裳仍端跪桌前一动不动,心道:这孩子该不会是因同窗好友突遭变故,受不了打击吓坏了吧! “黄裳,你怎么还不回家?在这里兀自发愣。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 黄裳忽道:“老师,您算是儒家饱学之士了?” 老师一怔:“什么儒家饱学之士?”心道,如今早就不分什么儒家道家法家之说了。自武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天下便只有一家之说,真正的儒家也不复存在,何来再分什么儒家。这小小少年怎会有此一问! 却听黄裳道:“先生时常教导我们要孝敬父母,尊敬兄长。又说我们要不满现状求学问道,学海无涯,怎么说好呢,” “可是眼前若有一件事,本来是极好的,我也愿意去做的,可是父母兄弟却不答应,那我该当如何?” 先生奇道:“那是什么事?” 黄裳道:“恕学生暂时不能告知老师,总之是极为重要的。” 先生却也不再多问:“果真非常重要,你又十分渴求,可与父母兄弟商议,问他们不同意的原因,然后向其说明你的初衷,或许可以达到折中的结果。” 黄裳点头道:“先生是说折中,可惜此事无中可折,”似在自言自语。 “先生多谢了,我先告辞了。”先生看着黄裳的背影颇为好奇的摇了摇头,心道:少年心性,果真难以捉摸。 却见黄裳忽又回身问道,“老师,你说我们这些士子将来是否只有入朝为官一条路可走。” 周先生一愣,随即坦然,“士子报效朝廷,理所当然。却也未必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黄裳点了点头,拜别老师转身离去回到家中,放下书卷便直接去了哥哥的胡饼摊。胡饼的生意也是寥寥无几,黄裳找了个机会试探道:“大哥,我知道你是很喜欢上学念书的。你原本很是聪明。” “怎么想到说这个了,大哥并不后悔。” “不,老师还时常向我说起大哥,说大哥若能安心修学,至少也是一方饱学之士。” 黄衣心中的确遗憾,面上却无黯然之色,赫赫笑道,“今日怎么了,尽说些恭维大哥的话,是不是有事相求啊。” “没有,我只是觉得,大哥这样的人才,一辈子卖胡饼,可惜了。” 黄衣摇头:“我倒觉得未必!谁说卖胡饼便是大材小用了?你可不要看不起这胡饼,据我所知,在我们大汉许多地方还不曾有这东西呢。” “哦?胡饼果真是从胡地传过来的么?” “那当然!其实就连边塞的十几个郡,知道此饼的也是寥寥无几。所谓大隐隐于市,你懂不懂?” 黄裳想不到哥哥的境界倒是颇高,“那这样的话,如果我也学哥哥一样放弃士子之路,改学其他,大哥也觉得理所当然了。” “你要改学其他?”黄衣明显有些吃惊。 黄裳笑道:“我只是打个比方。” “那你想学什么?” “不好说,士农工商,还有医,除了士子之徒,可选择的多着呢。”见大哥不语,黄裳便不再说下去。他知道大哥虽然表面说无所谓,实则极为看重士子之徒,若是告诉大哥他想放弃此道,改学其他,而且是看似毫无用处,动不动还打打杀杀的武学一道,不用问,大哥是断然不会同意的。大哥不同意,阿娘就更不用说了,只消一点,阿娘要是知道黄裳所求之道需要面对性命攸关的危险,无论如何也是没得商量。黄裳想到这些,颇为沮丧。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可以说服母亲和兄弟的办法,又不敢去见玄成子。 但总归是要使一试的,远远的,黄裳看见杨峰正在街上走动,灵机一动已有计较。 “哟!士子黄裳!你的同窗尚武和子允已经醒了,被他们的亲戚领走了。”杨峰正带刀在镇内巡视,突见黄裳过来行礼,也回了抱拳一礼,这个黄裳他早有印象,平日虽然顽皮却颇具江湖豪侠气象,他心里还比较喜欢。 “我找您不是为这。” “那你找我何来啊?” 黄裳垫起脚附在杨耳边一阵低语,杨俯下身只听得好奇,听完后点头笑道:“你是要我做你的说客。”黄裳狡黠一笑,奔回哥哥胡饼摊,一路还不断回头示意。 当晚饭后,杨峰果然守信来到黄家,先是一阵寒暄,黄母和黄衣以为杨大人是为骨笛门害人之事而来,只听杨一路说到当晚情形,还提到了黄裳,特别说起黄裳机警异常,帮助自己破了这一奇案,又说黄裳应当转学武道,不该流于普通士子一道,黄裳只在旁边静静听着三人的谈论并不如往常般议论插话。 送走杨峰之后,阿娘颇为惊讶:“怎么杨大人说,那晚你也在场?” 黄裳:“是啊,明日再说。我先去睡了,免得又晚起了。”黄裳说完不顾黄母和黄衣的好奇径自回到房中睡下。 次日清晨,黄裳径自吃完早饭便到书院,饭间也不多话,似乎忘记了前日的承诺。黄母和黄衣虽然好奇,眼见黄裳着急的样子也不好多问。直到晚上回到家中,经过母亲和哥哥的多次询问,黄裳才将当晚的情形一一说来,只是说到众人打斗的细节都略去不说,也不如实际说的凶险。黄母和黄衣听完后半晌不语。 “你说那位老先生是鬼谷山的高人?” “是啊!大哥,你也知道鬼谷门么?” “自然是听说过,民间有许多关于鬼谷子收徒和教导徒弟的故事流传,我也是道听途说。” “那鬼谷子,大哥也是很是敬佩了。” “恩,我想他确实是一位值得敬佩的饱学大家。” “那你说鬼谷门这些弟子比儒家弟子哪个厉害些?” “这就难说了。看做什么用吧。若是游说,兵法,或许鬼谷的弟子应该占上风,若是治国方针,礼仪教化,恐还是儒家学说更有优势。” “照大哥这么说,鬼谷门便只能有善辩之士辈出,没有其他大材了。不过说到治国方针,鬼谷门不是也曾出过许多栋梁之材,卫鞅不就是依法治理秦国,后来促使秦国由弱变强直至统一六国的么?怎么能说治国方针不如儒家呢?” 黄衣皱眉道:“卫鞅也是鬼谷弟子么?不过你的说法有一些道理,也不能一概而论,儒家很多学说无形当中影响了许多庙堂帷幄之士,只是你这些言论要是放在早些年,单凭你一句话,只怕就会招致杀身之祸。怎么,你们老师不教儒学之术,倒讨论起百家之言了!” 黄裳笑道:“我也是道听途说,随口胡邹的,周先生哪会教这些。要是如鬼谷子一样的高人要收我为徒,母亲和哥哥可否答应。” 黄衣笑道:“要是有鬼谷子这样的高人果真还在世,要收你为徒,无论是学兵学法,哥哥一定双手赞成。” 黄裳大喜:“当真!” 黄衣不以为意:“可是你去哪找鬼谷子一样的高人,还又愿意收你为徒的。” 黄母坐在一边,听得清楚,虽不能十分明白兄弟俩话中说的什么,却并不混沌,“你要学其他,要离家吗?” 黄裳知道不便继续多言,“母亲,我困了,先睡了,明天再说。” 黄母黄衣也不再多言,各自回屋睡下,第三天一大早,黄裳吃完饭便对黄母和哥哥说今天不打算上学,有重要的事情与二人商量。 黄母和黄衣奇道:“什么事情?这么神秘?” 黄裳笑道:“晚上回来便知,是关于黄裳前途的。” 当晚哥哥黄衣果然早早收摊回到家中,黄母自下午便一直不曾出门,二人说不知黄裳神神秘秘说的什么,还说关于自己前程的,却见黄裳回家后径自步入厅堂向黄母和黄衣挨个恭敬的磕了头。二人越发吃惊:“裳儿,你这是做什么?” 黄裳于是把如何巧遇玄成子,如何被玄成子看重,自己又如何期望加入鬼谷门追随玄成子的愿望一一说完,末了还表示自己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考虑了这几天,恳请母亲和哥哥能答应。 黄母和黄衣听完后只长大了嘴巴,怔怔不语。 “你说那位玄成子老前辈要收你为徒,到鬼谷山教你武学一道?” 黄裳点了点头。 “学来做什么?” “我想过了,所有的道法,未必学来一定要做什么的。比如儒家叫我们许多修身的礼仪,其实看似也是没有实际用处,但是可以增加我们对个人修养便足矣。对于武学这一道,我也是这么看的,强身健体就可以了,汉雄连连战乱,或许学有所成,将来可以为大汉出力也不一定。再说了,我实在喜欢的紧,何乐而不为呢。”
黄母闻言无不担忧:“打打杀杀,岂不比平常百姓更危险的多。” 黄衣道:“就是呀,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安安稳稳念书来的实际。” 黄裳待想辩驳,黄母和黄衣却是一样的态度坚决,不容商量的意思。黄衣只一句话黄裳便无话可说:“你要丢下母亲和我,一个人遁入山野么?” 黄裳看了看独臂的大哥和老态日显的母亲,说不出话来,只好独自回到房中,蒙在被裘当中暗自叹息。 没能说服母亲和哥哥,黄裳觉得不好意思去见玄成子,但是答应的话中就不能失信于人,还是硬着头皮来到了城外的山林坡顶。 玄成子似乎早在此等候,见黄裳奄奄的神情,笑道:“看你的样子,是没能说服你母亲和哥哥了。”黄裳点了点头,玄成子又笑了笑道:“你是如何说服你母亲和哥哥的,且说来听听。” 黄裳不再沮丧,恢复一贯的飞扬神采:“我参考分了三步走。” “噢?!” “第一步,先请杨大人到我母亲和哥哥面前夸赞我一番,好叫他们有个印象,那便是我未必是学文的料,或许更适合武道。同时也给到他们暗示那晚的事情。” 玄成子笑着点头,黄裳倒是不介意跟至亲斗智斗勇,“恩,虚张声势。” “第二步,借着哥哥的话头,假装不经意说到鬼谷门弟子。一来探听母亲哥哥对于鬼谷门的看法,二来也叫他们知道我似乎与鬼谷门有关,但又不说明,留有悬念,让他们有想知道的兴趣。” 玄成子轻笑:“知己知彼,诱敌深入。虽有些蹩脚,也是难能可贵。” “第三步,便是摊牌,我没有直接说,而是先虚张了一番,让母亲和哥哥有个思想准备,然后再自然而然说到了拜师之事,由于此前我已经多次提到先生,这时再说他们便不会觉得惊讶和突然。” 玄成子先是点头,随即变得好笑,这黄裳不受儒家虚伪的表面框框束缚,知道该如何借用手段辅助自己的目的,的确是我道中人,“恩,抽丝剥茧,妄想水到渠成,可惜没能请君入瓮,倒是将自己陷入绝境。” 黄裳似乎也认可玄成子的评说,“可惜可惜,我终究没能说服母亲和哥哥。” “你为了拜我为师,倒是颇懂了一些心思,虽然撇脚的很,却也看出你心思还算缜密也颇具城府,只是你连自己的母亲和哥哥都算计,不觉过分么?” 玄成子故意激黄裳,黄裳却不回避自己的内心,“说些善意的谎言,使些小手段也未尝不可,再说我也并没有想过要欺骗母亲和哥哥的,只不过将事实换了种方式呈现出来而已。“ 玄成子终于认可,“恩,目的明确,主动出击,倒是颇具我鬼谷遗风,不似那些儒家门生,遇到难题就知道一味退让折中,暗自神伤,不想解决之法。明明暗藏祸心表面还要正人君子自居,或受吓于困境心生退却,还偏要找出一番理所应当大义凛然的道理来佐证自己的所谓正道之举,可笑之极。” “可是,我终究与老先生无缘了。我母亲已经年迈,大哥又身有残疾,黄裳自知无法做到坦然,只能先舍弃与先生的缘分。” 黄裳说完又向着玄成子深深作揖。 玄成子心中叹服:小小年纪倒是颇具担当,敢于竭尽全力争取,亦勇于毫不留恋的舍弃,大材也。 黄裳见玄成子不再言语,又拜了拜,便径自下山而去,回到家中也不再提拜师之事。 此后一连过去数天,黄裳心中难以释怀,未免母亲和哥哥担忧,表面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直到数日后,刚下学,黄裳一步入院中便及听到玄成子爽朗的笑声,心中一动飞快奔入屋内,却见母亲和玄成子相谈正欢,心下吃惊:怎么? 黄母笑意盈盈:“裳儿,还不来拜见师傅。” 黄裳不能相信,吃惊道:“师傅?!”随即明了,“是!”毫不推诿,连忙附地磕头。 玄成子赫赫笑道,起来吧。袖袍一挥,黄裳便不由自主起身直立。黄母在旁啧啧称赞不已。黄裳立于玄成子身侧扭头望着玄成子,玄成子只眨了眨眼睛,笑而不语。黄裳心道:我费尽心思都没能将母亲说服,师傅随便一出马便将母亲说服了,自诩聪明过人的黄裳对玄成子的敬佩更增一份。 吃晚饭的时候,哥哥见到玄成子也是十分熟络,原来他们早在胡饼摊前就已经结识,还十分投契。黄裳不由得感叹:师傅当真有办法啊,这样随便一出马便将阿娘和哥哥同时拿下了。 当晚饭后,玄成子并不在黄家留宿直道三日后才来到黄裳家中将黄裳带走。 三日后,玄成子依约来到黄家,黄裳一一惜别母亲和哥哥便跟随玄成子而去,心中虽有万般不舍,但想起未来道路欣喜更多过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