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回宫
太平静静地望了薛绍许久,才低声说道:“这是阿耶的意思。【】” 她抬手攥住薛绍的衣袖,拉他在竹榻边沿坐下,又轻声说道:“今日阿耶和裴将军商议停当,以二十万大军西出长安,前往龟兹、高昌故地,一是为了乘胜追击,二是防止突厥余部趁虚而入。至于‘右武卫、右威卫护送太平公主西行’,是阿耶的意思,裴将军也未曾反对。” 她停了片刻,又说道:“听裴将军的意思,似乎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薛绍闻言,渐渐地有些心惊:“……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即刻便想到,太平公主口中的裴将军,正是日前得胜还朝的裴行俭。 裴行俭身为一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却甘犯冬日行军的忌讳,令右武卫、右威卫西出长安,恐怕是为了赶在来年开春、突厥人兵困马乏的时候,给他们一次出其不意的迎头痛击。 冬日行军的忌讳,和突厥为寇边境比起来,确实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薛绍渐渐又想通了一些别的事情:“……如此说来,圣人所谓的‘右武卫、右威卫护送太平公主西行’,不过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借口?是了,近日朝中颇有几个人很不安分,无论圣人想要做什么,都一概上书指责,令圣人束手束脚,政令不行。” 太平听见“束手束脚,政令不行”八个字,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又微微垂下了目光。 薛绍思量停当,转头再看太平时,眼中已渐渐多了几分羞惭。 这件事情原本和太平公主毫无关系,就算有关,也是她无辜声名受累。可他方才却……薛绍站起身来,朝太平长揖到地:“方才是臣鲁莽,冲撞了公主。” 太平低低唤了一声薛绍,又伸手攥住他的衣袖,将他拉到竹榻边沿坐下,低声对他说道:“不要多礼,薛绍,不要对我多礼。我不喜欢你的多礼。” 从成婚到现在,已经足足过了两月有余。 可直到现在为止,薛绍都一直都对她恭敬有加,言行举止之间谨守君臣之礼。他同她之间不像是夫妻,倒像是两个相熟的陌生人。 他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感到难过。 她知道薛绍的本性一贯如此,就算是在上一世,也是等到他们成婚很久之后,薛绍才一点一点对她卸下心防,和她亲密无间的。现如今只过了两个多月,她……她还是太过心急。 太平垂下头,松开了薛绍的衣袖,涩然言道:“你只当我今日,从未说过这番话罢。” 薛绍站在竹榻边沿低头看她,眼神一如既往地深邃,却隐然多了几分不解。 他能看出太平心中难过,却猜不透她为什么会难过。如果说是为了他方才那番莽撞无礼的举动,她也应该勃然大怒才是,而不是会难过和沮丧。 他俯下.身,轻抚着她的长发,温声问道:“怎么了?” 太平摇摇头,低声说道:“你送我进宫,我想同阿娘说说话。” 薛绍说了声好。 当下两人即刻命人准备车马,趁着宫门还没有下钥,一路沿着朱雀大街,朝皇城而去。宣阳坊就在皇城边上,所以就算现在是黄昏,也能赶得及进宫。 太平坐在车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心事,偶尔挑开车帘朝外看一眼,却只能瞧见薛绍骑马护持在侧,一路护送她进宫,一如既往地谦和沉稳,也一如既往地……毫不知情。 她悠然叹息一声,抬手按在心口上,低声对自己说道: 要等待。 车马隆隆地驶进了皇城,又在宫城门口停了下来。太平掀帘下了马车,又吩咐一位宫人去禀报武后。不多时,武后便命人抬了一架肩舆过来,接太平进宫。太平微微点了点头,才要上舆,又转身对薛绍说道:“你先回府去罢。今夜我就住在大明宫里,明日才能回去。” 只一转身,她却忽然愣在了当场。 薛绍一身未褪的戎装,安然伫立在马旁,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他背对着阳光,看不清面容,却愈发显得身姿挺拔,温良中隐然带着几分肃杀之意。 她忽然想起来,上辈子薛绍的最后一个官职,恰好就是右武卫将军。 可那时,薛绍被下狱时,只有二十六岁。 太平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种不可抑制的悲伤,眼前也渐渐多了一片迷蒙的水泽。她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摇摇头,忽然看见薛绍向她走来,抬手拢好她的长发,温声问道:“怎么哭了?” 修长的指节拂过她的眼角,轻轻拭去那一点并不明显的水痕。 太平摇摇头,哑声说道:“没什么。” 薛绍替她扶正了步摇,又温声对她说道:“若是有事,就立刻派人回府叫我,我很快会赶来。” 太平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薛绍眼中隐然带着笑意,语气也愈发温和起来:“快些进去,莫要叫天后等急了。明日我休沐,等你什么时候想回来了,我就过来接你。” 太平说了声好,转身上舆,被宫人们稳稳地抬着,朝大明宫中而去。走到半途,她忽然回头望了一眼。薛绍依然没有离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直到她走过一处转角,他再也看不见她的背影时,才纵身上马,一路驰骋回府。 天色渐渐变暗,宫门落钥,太平也被一路抬到了武后寝宫前。 太平起身下舆,等宫人通传过后,便走进殿中。才一进去,她便感觉到雾气蒸腾,浑身都隐约开始冒汗。随口问过一个宫人之后,她才知道武后这两天引了汤泉水到大明宫,每日沐浴净身,配合瑶草滋养容颜。据说,这是太医署新近研制出来的一种秘方。 太平抬手拨开珠帘,在一片清脆的叮当声中,唤了一声阿娘。 武后在蒸腾的雾气中抬起头,哦了一声,道:“是太平。” 她全身都浸泡在温热的汤泉水中,周围堆了许多珍贵的花瓣,还添了许多不知名的香。朦胧雾气中,隐约可以看见武后神色凛然,似乎是在为了什么事情生气。太平走上前去,又轻轻唤了一声阿娘,然后对周围的宫人们说道:“你们下去。” 宫人们应声退下。 太平从旁边取了一块洁白的巾子,浸了一下旁边的花露,开始替武后按揉肩膀。这种事情她是做惯了的,武后也很少假手于人。她揉了一会儿之后,又轻声对武后说道:“女儿想出长安一趟。”
“你阿耶已经同我说过了。”武后神色缓和了些,转头去看太平,又皱眉说道,“你一个出嫁的公主,搅进朝堂这场浑水里做什么?有人要阻拦你阿耶出兵,自然也会有人替他想办法。你——”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又刹住了话头,改口说道:“不过既然有裴行俭护着,他又保证过只出长安百十里地,就把你送回来,然后带着空的公主仪驾去西域,阿娘也不便多说什么。” 太平动作一顿,又慢慢地加重了一些力道。 武后皱眉嘶了一声,继续对她说道:“这几日长安城中颇不安宁,你出去避一避也好。等阿娘处置了东宫的事情,你再回长安。只是你出门在外,一切要多加小心,记得让薛绍时时跟在你身旁,莫要离你半步,以免出事。” 太平低声说是。 武后又叮嘱道:“薛绍是个好孩子,你莫要欺负他。” 太平动作又是一顿,嘟哝着说道:“我才没有欺负他。” 武后斜她一眼:“那我怎么听说,这些日子薛绍一直睡在外间?” 那是因为……太平啊了一声,手下忽然用力,拧了一下武后的肩膀:“阿娘!!!” 这种事情,阿娘怎么会知道? 太平气恼地又拧了一下武后的肩膀,忽然听见武后嘶了一声,又拍着她的手背说道:“轻些轻些,阿娘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折腾。这回你阿耶执意要出兵西域,我拦不住他,可心中总归是不大安宁。右武卫、右威卫……我记得薛绍是在右武卫?” 太平手下轻了一些,点头说道:“薛绍是在右武卫。” 武后沉吟片刻,表情渐渐变得若有若思。 太平替武后揉了一会儿肩膀,又替武后调了些沐浴用的熏香和汤药,便唤过宫人替她择一间寝宫安置。她才吩咐了两句,便听见武后在身后说道:“今夜你不用去别的寝宫,只在我这里留宿便是。你阿耶忙着炼丹,又忙着同诸位宰相议事,已经月余不曾留宿后宫了。” 武后走上前来,挽着太平的手说道:“恰好阿娘也想同你说些话。自从你出嫁以后,就不能时时陪伴在阿娘身边,阿娘心中着实挂念得紧。唔,你这趟要出远门,阿娘也给你筹备了一些东西,你带在身上,免得一路上又要找寻。还有你的婢女……” 武后絮絮叨叨地同太平说了许多,倒不像是平素威严的大唐天后,而像是一位将要送女儿出行的母亲。太平心下感慨,预备明日离开大明宫后,再送两百株瑶草进宫。阿耶阿娘身体康泰,她才能放心去西域,不然心中总像是记挂着什么事情,无法安下心来。 而除了阿耶阿娘之外,她心中还记挂着另外一个人:即将被流放巴蜀的废太子,她的兄长李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