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归鸿踏雪
太平眼中翻涌着怒意,面色也渐渐泛起了白。【】她牢牢捏着手中的空杯,唤过一位女官,让她去将府令叫过来,顺带也将今日那张焦尾琴一同取来。女官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将府令带了过来。府令怀中还抱着一个琴匣,从外表上看,确实是今日午间见过的焦尾琴琴匣无疑。 太平继而又转头望向太医,询问道:“若是将毒源取来,你们是否能分辨出这种毒素?” 两位太医面面相觑,终有一人答道:“臣等愿勉力一试。” 太平从府令手中取过琴匣,吩咐他在一旁候着,然后亲手将琴匣打开,露出了里头那张焦尾琴。 一缕幽然的香气从焦尾琴上散逸出来,有些像是桐香,但细细分辨之后,却又不像了。太医们小心翼翼地在手上叠了帕子,又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张焦尾琴,然后用了银针滴露等等复杂的手段,折腾了约莫两刻钟之后,才又面面相觑地互望一眼,道:“此琴的琴身上,确实抹过一层剧毒。” 太平尚未发话,旁边的府令便已失声说道:“琴琴上有毒?” 霎时间大半的宾客都被他这一声惊呼镇住,纷纷转头向这边望来。太平面沉如水,正待呵斥,忽然听见后头传来了武后的声音:“何事喧哗?” 她转头望去,便看见武后已经掀开了珠帘,正在女官的陪同下,朝这边走来。 太平心中微一沉吟,知道若是武后插手此事,恐怕公主府中要有大半人脱不了干系。她起身给武后让出位子,又放缓了声音说道:“不过是些小事,阿娘不必介怀,女儿可自行处理妥当。” 武后指着府令说道:“但我方才听他说,琴上有毒。” 武后心知太平多半不会说实话,便也不再问她,而是指着一位太医说道:“你将方才所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我听,半点也不许遗漏。” 太医战战兢兢地说了声是,随后便将事情逐一道来。包括太平公主忽然命人传唤太医太平公主身上中了毒太平公主命人取来那张琴琴身上正抹着那种毒……他每说一句话,武后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到最后,她眼中已有狂风暴雨在攒聚。 她指着府令,喝问道:“此琴是何人所赠?” 府令哆哆嗦嗦地抖了半日,说不出半句话来。 “废物”武后霍地站起身来,又指着府令说道:“将今日的礼单拿来,让我过目” 府令哆哆嗦嗦地从怀中取出了那份礼单。 武后接过礼单,逐行逐字地看去,面色渐渐沉了下来。她没花多长时间就找到了那张焦尾琴,也找到了送出那张焦尾琴的人:临川公主。 临川公主这两年一直在幽州养病,平时也一直都是进退有度,怎么会忽然做出这种事情来? 武后面色愈发暗沉,指了一位女官,沉声吩咐道:“去将宗正卿唤来,命他彻查此事。将这张琴从购置到送出,又在路上辗转,最终送到公主府时所经过的人手,一概查验清楚。无论经手人是皇亲国戚还是贩夫走卒,一律都要报予我知道” 女官领命而去。 武后凌厉的目光扫过府令,又扫过一旁瑟瑟发抖的婢女们,冷声说道:“公主府令府丞录事失职,交由宗正寺问责;府上服侍的使女仆役,一概腾换干净,半个不留。” 周围又有一名女官应下。 武后继而又指着那两位太医说道:“你二人从此便留在公主府中,照顾公主的饮食起居。若是今日之事再发生一回,我拿你二人是问你们身为男子,行事多有不便,我会从尚食局中拨两个司药的女官过来,帮助你们行事。” 太医亦唯唯应下。 武后最后又转过身,狠狠一指戳在了太平的脑门上。 太平被武后这一指戳得龇牙咧嘴,连方才那种浓重的困意也消散了许多。她嘶了一声,又唤了一声阿娘,苦笑道:“阿娘这样做,难道不会打草惊蛇么?” 武后冷声说道:“打草惊蛇,总好过我女儿无辜丧命。” 太平垂下目光,低低应了声是。 武后缓了口气,继而又说道:“你年纪尚轻,不晓得世间人心险恶。这些日子你就留在府中,哪里都不要去。阿娘会留给你两个女官,助你打理府中事务。切记,除了阿娘给你留下的人,你一概不要相信。” 太平一怔,然后垂首应了声是。 武后目光逐一扫过周围的宾客。被她目光扫到的人,全都讷讷地低下头去,不敢看她。武后目光转了一轮,又重新回到了太平身上,对她说道:“那位宗正卿,你原也认得,你也可以信他。” 太平细细回忆片刻,却想不起那位宗正卿是谁。 她正待发问,便听见外间有人来报,说是宗正卿到了。她朝外间望去,女官带着一个将近三十岁的身穿锦袍的男子走了进来。那名男子见到武后,遥遥施了一礼,道:“臣宗正卿检校太子左卫率武承嗣叩见天后。”他转而又向太平施礼,道,“参见公主。” 太平有些惊讶地望着他:“武……” 武后指着武承嗣说道:“这是你的表兄。” 太平微垂下目光:“……表兄。” 原来,是他。 昔年阿娘登基为皇,武承嗣武三思谋求太子之位,很是做了一番动作。 后来武承嗣被封为魏王,又进为文昌左相,荣宠一时。 太平心中不知转了多少个弯,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她晓得这位表兄权欲极重,为人也有些不择手段。若是同他沾上关系,哪怕只有一星半点,都是大大的不妙。 她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回头望时,才发现薛绍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她的旁边。他面上依然有着淡淡的倦色,眼神也微有些迷茫,但袖中的手却已经攥住了她的手腕。 薛绍稳稳扶住了她,低声叮嘱道:“公主当心。” 太平低低应了一声,继而又问道:“你可感觉到有什么不适?” 薛绍摇摇头,指节在太阳xue上轻按两下,才说道:“除了稍感到困倦之外,未曾有丝毫不适。” 太平稍稍宽心,又转头去看武承嗣。武承嗣已经问府令取来了礼单,又取过那张焦尾琴,正在同身后几个官吏低声商议着什么。那几个官吏不大像宗正寺的人,看服色,倒像是从大理寺抽调出来的官员,专司断案刑狱的。 她悄声问薛绍:“依你之见,此事是何人所为?” 薛绍沉吟片刻,缓缓摇头,道:“臣亦没有半点头绪。”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武承嗣带着几个人验完了东西,又同武后说了一些话后,便起身告辞。武后抬眼望了一下天色,亦指着两位女官说道:“你们留在府中服侍。”随后也回了大明宫。 他们这一走,席间宾客们亦接二连三地起身告辞。今日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谁都害怕沾上一身的麻烦,也不敢同这件事情有过多的牵扯。太平神色如常地送了客,又转回府中,从容自如地处理余下事宜。 今天夜里,那股莫名而来的倦意,倒很是让她睡了一个安稳觉。 次日一早醒来,太平朦胧地感觉到眼前有个影子在晃。她睁眼望去,看见薛绍正侧身坐在她身旁,雪白的中衣微敞,手中持着一盒膏药,正慢慢地往她额头上涂抹。 膏药冰凉,一丝丝沁入肌肤里,消解了原先火辣辣的疼痛。 昨夜武后下手太重,指甲在她额头上摁了一个红痕,还微微掐出了一些血丝。她昨夜有些匆忙,又睡得极沉,一时间竟忘了这件事情。 太平等薛绍替她抹完药膏,才含笑望着他说道:“你今日倒是起得迟了。” 薛绍抬手替她拢了拢长发,低低叹息一声:“今日天还未亮,便有人给我送了一道旨意,说是我刚从波斯回来,舟车劳顿,允我半个月的假。”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半个月的假,哪里是因为他舟车劳顿,分明就是为了昨夜那一场祸事。 太平讶然道:“……这是,软禁?” 薛绍微微摇头,目光中隐然多了几分笑意:“大约是天后不相信金吾卫,所以才让我贴身护着公主。公主虽然食邑千余,府中却并无亲兵护卫,想来还是有些凶险。” 他搁下那盒膏药,又温声说道:“臣服侍公主起身。” 眼下公主府中已空荡荡的不剩几个人,昨夜武后留下的那几个女官,又在忙着挑拣新的使女仆役进府,无暇顾及到公主和驸马。太平盥洗过后,索性围上幂篱,同薛绍一起去东市用膳。 薛绍今日不当值,便依从太平的意思,牵了一匹马,和她一起慢慢地在市肆上走着。东市上熙熙攘攘,很有一番市井的热闹。太平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来。 她透过幂篱的薄纱朝薛绍望去,薛绍正牵着马,慢慢地在市肆走着。他察觉到太平的目光,便转过头来望她,温声问道:“怎么了?” 太平的声音透过薄纱,朦朦胧胧地传了出来:“你曾允过我一件事。” 薛绍停下脚步,凝神望着太平,等候她的下文。 太平低咳一声,道:“你允过我,陪我去踏青。” 薛绍一怔之下,忆及自己确实答应过太平,陪她出去踏青。只是他们在西域时走得匆忙,在波斯又是聚少离多,这件事情就这样耽搁了下来,迟迟都没有兑现。 他抬眼望着空中飘飞的薄雪,笑问道:“公主今日想要出去踏……唔,踏雪么?” 时下已经是初冬,薄雪纷飞,草木衰败,连河面上也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若是此时出去,恐怕找不半点青葱来踏,只能是踏雪踏冰了。 太平转头望他,朦胧的声音中透出些许笑意来:“可好?” 薛绍缓缓点头,应道:“公主有命,微臣定当遵从。” 两人略用了些朝食,便又牵过马,慢慢地朝郊外走去。 天空中依然飘了薄薄的雪,一股又一股的凉风吹得人遍体生寒。太平不自觉地朝薛绍旁边偎了偎,与他并肩走在市肆上,慢慢地和他说一些话。他们两人都是一身的锦衣,走过市肆和坊门时,不少行人都纷纷避让,生怕冲撞了贵人。 太平抬手压了一下幂篱,笑道:“看来下次出门,该换一身布衣才是。” 薛绍侧头望她一眼,想象了一下太平荆钗布裙的样子,禁不住失笑出声,道:“很是。” 公主面容姣好,生来妍丽,只怕就算是褪下一身华裳,也依旧掩不住她的姿容。薛绍抬手拂过太平的肩膀,替她摘下一片雪,心中隐然有些期待起来。 两人又慢慢地走过了一处道观,太平忽然停下脚步,道:“我想去求两枚签。”
薛绍低低说了声好,便陪太平一同进了那间道观。 太平对道观并不陌生,早两年吐蕃派人来请求和亲时,高宗还将她送到道观里住过两年。她和薛绍在道观里转了两转,找到了一个白须白眉的老道士。太平递足香火钱之后,便说自己要求签。 老道士半睁半眯着眼睛问道:“求问什么?” 太平侧头望了薛绍一眼,道:“姻缘。” 老道士手握签筒,猛然抖了两抖,抖出一支竹签来。那支竹签恰好落在太平手心里,背面整整齐齐地刻了十四个字: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太平手一抖,竹签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正面赫然写着上上二字。 老道士煞有介事地说道:“是上上签。” 太平透过幂篱,瞥了薛绍一眼,发现他神色如常,便俯身迅速拾起那支竹签,拢入袖中,淡然笑道:“甚好。” 幂篱之下,她的耳根已渐渐红透,心跳声亦有如擂鼓。 她晓得这是一曲fèng求huáng。但这曲fèng求huáng……这曲fèng求huáng…… 太平捏着那支竹签,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样子,慢慢朝外间走去。薛绍上前两步,低声对那位道士说了两句什么。道士眉毛一撇,连连摇头,一副老道不知的表情。薛绍无可奈何,只得转身朝外间走去,和太平落下了三四丈的距离。 太平浑然未觉,在经过一处转角时,她忽然听见了两个女子交谈的声音。 其中一人说道:“昨夜太平公主府上的事情,你可听说了?” 另一人叹息一声,道:“只怕整个长安城都传遍了。” 最先那人亦叹息道:“临川公主这大半辈子,都跟随驸马在河朔一带抗击突厥,几个儿子也都是投笔从戎的少年英才。这回搅进这种浑水里,可真是……晚节不保。” 另一人嗤笑一声,道:“哪里是晚节不保,简直就是一石二鸟。” 最先那人惊讶地说道:“一石二鸟?夫人何出此言?” 另一人声音略略压低了些:“你还猜想不透么?一张抹了毒的焦尾琴,要么太平公主死,临川公主获罪;要么临川公主死,宗正寺又查出此事并非临川公主所为,太平公主污蔑姑母,亦获罪。无论如何,太平和临川两位公主,终有一人要获罪,另一人死。” 太平微微皱眉,转过那处弯角,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道观中灼灼地开了一片红梅,红梅林中站着两位夫人,一面采摘着红梅花瓣,一面侧头说着一些话。一位夫人穿着大氅,亦戴了幂篱,看不清容貌;而另一位夫人,从绶印服色上看,似乎是一位王妃。 今年皇帝改元,又恰逢千牛备身大选,所以不少王妃夫人们都从封地里来到了长安。 那位戴着幂篱的夫人说道:“长安城今时不同往日,你又许久不曾回长安,还是仔细一些为好。阿姊这些话,只同你一个人说,你可莫要往外传。无论天后还是太平公主,你切记,能避则避。” 那位王妃皱眉说道:“可我却不明白,为何临川公主一死,太平公主便要获罪?毕竟这件事情,太平公主亦是深受其害。” 那位戴着幂篱的夫人嗤笑一声,道:“临川公主一声清清白白,到头来竟要以死明志。她是太平公主的姑母,还不够让太平公主获罪么?” 那位王妃一惊,喀擦一声,折断了一枝红梅。 太平慢慢地走上前去,取下幂篱,柔声说道:“夫人聪颖,实在令太平佩服得很。” 她走得悄无声息,又是在距离两人极近的地方取下幂篱,竟教人避无可避。那两位夫人没料到此间有人,更没料到听她们说话的人,就是昨夜那起祸事的主角之一,太平公主。 她们齐齐愣在了那里,许久之后,那位头戴幂篱的夫人才最先反应过来,取下幂篱,朝太平施施行礼:“参见公主。” 那位王妃亦搁下手中的花篮,朝太平施礼道:“公主。” 虽然方才她们不曾说过太平公主半句坏话,但背后议论别人,总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她们议论的主角之一,已不知站在身后听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太平抬了抬手,道:“不必多礼。” 她望向那位头戴幂篱的夫人,忽然发觉那位夫人有些眼熟。 她又望向那位王妃,赫然发觉那位王妃同样有些眼熟。 只是这长安城中,世家大族皇亲贵戚们统共就那么几个,转来转去不过是那几张面孔,就算她觉得眼熟,多半也不过是些沾亲带故的姑姑或是婶娘。太平略加思忖之后,便转头询问那位头戴幂篱的夫人:“敢问夫人,家从何处?” 那位夫人目光一紧,却依然垂首答道:“本为柳氏女,现已嫁为崔氏妇。” 崔氏,又是崔氏。 太平淡淡地笑了开来:“原来是崔夫人。” 她目光在崔夫人身上转了两转,又柔声说道:“方才夫人所言甚是,若是姑母一生清清白白,却平白为我所累,我的确逃脱不了这桩干系。只是崔夫人,您方才那番说辞,怕是有些多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