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祭天之始
那个人是武承嗣。 太平脚步一顿,心中没来由地一阵警惕。 她上下打量武承嗣片刻,微微笑道:“数日不见武卿,卿倒是愈发地神采奕奕了。卿特意在此处等候,莫非是什么事情要禀奏?” 武承嗣长长一揖到地:“正是如此。” 太平目光有些晦暗,笑容却依然不减:“卿但说无妨。” 武承嗣直起身来,正色道:“方才臣进宫去给天后复旨,恰好看见钦天监的人从宣政殿里出来,又听见天后在和武三思说话。公主可知,天后说了些什么话?” 他有意卖了个关子,太平却显得兴趣缺缺。 武承嗣哈哈一笑:“公主倒是沉得住气。”他笑了片刻,又正色道,“臣去得不迟也不早,恰好听见天后在同武三思说:太平比世间的女子都要聪明得多。假以时日,必定能和我分庭抗礼。” 要知道,武后一贯自视甚高,“分庭抗礼”四字,已经是对世间女子极高的赞誉。 太平一怔,继而想起方才武后让她去洛阳督造行宫,心中又是一沉。 如果武后已经将她当成了一个可堪匹敌的对手,那么她让她去洛阳的举动就…… 阿娘,想要支开她? 太平想起这些日子武后的动静,又回想起上一世武后的那些举动,眉头微微拧了起来。她知道阿娘有野心,她同样也有野心。但她千算万算似乎算漏了一点,这一世的许多事情,都和前世不一样了…… 上一世,她是一个无权无势无忧无虑的公主,被武后牢牢庇护在羽翼之下; 这一世,她是一个手中握着兵权,逐渐架空了东宫的辅政公主,几可成为武后的左膀右臂。 如果武后想要做些什么,又或者武三思武承嗣想要做些什么,那就一定不会忽视她的存在。他们要么会拉拢她,要么打压她,要么就……避开她…… 太平轻笑一声,微蹙的眉尖渐渐舒展开来:“武卿这是何意?” 武承嗣没料到太平竟是这般反应,表情微微一僵。他放下手,望着太平公主,沉声说道:“武后亲口言说公主不容小觑,又找借口支开公主,自然是对公主起了疑心。公主当真看不透么?” 太平淡淡地一眼扫去,摇头说道:“阿娘不会疑我。” 就算是要疑心她防备她,也是武后登基之后的事情了。在武后登基之前,她不会惹得武后生疑。 武承嗣嗤嗤笑了一声:“公主倒是笃定。”他目光在太平身上转了两转,又正色道:“公主与天后母女情深,倒是臣小人之心了。但无论如何,臣都是站在公主这一边的。若是公主在洛阳过得不舒心,又或是对长安城不放心,臣当可替公主效犬马之劳。” 太平微微笑着,双手拢在宽大的衣袖里,神情温良无害:“表兄的好意,我心领了。” 但也仅仅限于心领而已。 武承嗣干笑两声,又干巴巴地同她说了一些洛阳的事情,然后便告辞离去。太平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一沉。武三思忽然被传召进宫,她忽然被支去洛阳督造行宫,武承嗣忽然对她说那一番话,都绝非是偶然。再加上皇帝禅位的消息一旦传开…… 无论如何,她都要先做一番筹备才好。 太平转过身,沿着长长的宫道,朝东宫的方向走去。 这些日子李显一直留在高宗身边服侍,东宫便显得有些空旷。 太平去到东宫时,里面就只剩下太子左右庶子和几位太子宾客在叙话,而东宫中的其他属官和太子妃本人,早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她缓步走进东宫里,唤过太子左右庶子,预备吩咐他们一些话。 这些日子太平替李显执东宫事,在这些东宫属官们心中,已经有了一些威望。她吩咐下去的话,他们多半也是会听的。在她去洛阳的这段日子里,就只能靠他们替她安顿好一切事务。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太平走出东宫,又折回到高宗寝宫里,将太子印信交还给李显。 她交还印信时没有半分犹豫,李显却有些苦恼。他有些不安地接过印信,又追问道:“meimei此去洛阳,要多长时间才能回来?” 太平估算了时间,答道:“少则三两月,多则四五月,总归是没个定期。” 李显长吁短叹:“若是我能替meimei去洛阳就好了,唉……” 他这个长长的唉字,显得很是惆怅。 太平心中一动,又不动声色地笑道:“若是哥哥有什么难处,大可写信去同我说。若是有meimei帮得上忙的,决计不敢推辞。” 李显眼前一亮,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一言为定?” 太平静静地望他片刻,亦笑道:“一言为定。” 李显神色松快了些,又千叮咛万嘱咐,让太平莫要忘了他这个哥哥。等太平终于从高宗寝宫出来时,已经是日落时分,武后的旨意也已经到了。 她摩挲着那一卷黄帛,心中翻来覆去地想着事情,眉尖微微拧了起来。 洛阳距离长安城有数百里之遥,就算是日夜兼程,也要小半个月才能赶到。再等她督造完行宫回长安,少说也要三四个月的时间。等到那时,长安城里恐怕已经变天了。 但武后这封旨意一下,她又非去洛阳不可。 太平沉吟片刻,指尖一下一下地轻叩着案面,目光渐渐变得幽深。 数日之后,太平公主偕同驸马一道,由长安城出发,前往东都洛阳。 洛阳处在长安城的东方,又是牡丹花遍地盛开的地方。等太平和薛绍来到洛阳时,已经是二月春寒料峭,牡丹芍药抽苞的时节。他们沿着洛阳官道一路走来,满目的春意盎然。 薛绍勒定了马,举目望着城门上的洛阳二字,眼神有些晦暗。 虽然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洛阳成,但他对这里却并不陌生。 因为在他做了无数次的那个噩梦里,洛阳二字就像狰狞的巨兽,将他吞噬得干干净净。冰冷的牢狱狰狞的狱卒猝然而至那一封旨意……“薛绍杖一百,赐死”…… 他定了一下神,忽然听见太平柔声问道:“你怎么了?” 薛绍低头看去,恰好太平也仰起头来看他,眼中盈盈地带着一抹笑意。她抬起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头,柔声说道:“你今日有些不同寻常,可是长途跋涉的缘故?” 薛绍摇一摇头,将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绪按捺下去,温声说道:“大约是有些倦了。昨夜在驿馆中留夜值守,直到后半夜才睡过去。” 太平轻轻唔了一声,眼中隐隐多了些忧色:“你莫要仗着年轻,便胡乱折腾自己。”
薛绍收拢双臂,将她密密地圈在怀里,沉沉地说了一声好。 洛阳城官听说公主和驸马驾临东都,一早便带着扈从前来迎接。薛绍低头望了一眼太平,见她懒懒地躺着自己怀里不说话,便吩咐道:“莫要劳师动众,一切从简即可。” 城官应了一声是,又让出一条大路来:“公主,驸马,请。” 薛绍最后抬头望了一眼城门上的洛阳二字,将那种不安的情绪压了压,一手揽过太平的腰,一手持着缰绳,缓缓朝洛阳城中的住处走去。 但他每走一步,心中就越惊讶一分。 洛阳城中的一草一木一居一舍,都和他在梦中所见过的洛阳城一模一样。就连府门前那些斑驳的铜锈那些遮天蔽日的大树那些大片栽种的大红牡丹……他甚至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梦中来过一趟洛阳,然后自己替自己编造了那一个荒唐的梦境。 太平敏锐地感觉到了薛绍的不安,从他怀中抬起头来,轻轻唤了一声薛郎。 薛绍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将她按回到自己怀中,缓缓策马朝前头走去。从城门口到官邸的这一小段路,他就像是走过了十万里那么长。每走一步,心中就沉上一分。 那个梦…… 薛绍在官邸前勒定了马,将太平稳稳地横抱下来,然后低声问道:“公主要歇一歇么?” 太平摇摇头,道:“不忙。” 她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来,指着洛阳城中督造行宫的官吏说道:“你过来,其余人等都散了罢。唔,若是长安城中有什么消息过来,切记要第一时间让我知道。” 洛阳城官们相互望望,其中一人说道:“公主,前两日长安城中传来消息,说是天后吩咐钦天监择了一个良辰吉日,要祭祀苍天。算算日子,也就在两三日之后了。” 前两天太平还在路上,所以这个消息是先到了洛阳,才又传到太平耳朵里的。 太平微微一怔,然后拧起眉头,许久都没有说话。 阿娘要有大动作,这是她一早就知道的。那日在宣政殿中,阿娘找了武三思和钦天监的人过来,她便隐约猜到了一些,却没有去细想。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阿娘要在今年春天,去祭天。 太平定一定神,又问道:“你们可知道,主持祭天的是谁?祭天是在什么时辰?这几日长安城中还发生过什么事情?你们要一字不漏地说给我听,半点都不许遗漏。” 城官们相互望望,不久便有人从衙邸里取出一封长安城的奏报,恭恭敬敬地递到太平面前。太平接过奏报细细看去,眉头皱得愈发深了。 原来阿娘不知要在长安城中祭天,还昭告了洛阳城一并祭天。 阿耶身子乏重,又长久地缠绵病榻,这件事情便落在了太子李显的身上。但李显素来不擅长这些事情,为人又有些莽撞,于是主持祭天的人,理所当然便是阿娘。 阿娘的动作太快了,阿耶还未宣布禅位的时候,她便想着要在天下人面前昭示自己的所在。上一回是二圣临朝,这一回是代太子祭天…… 太平紧紧攥着那张薄纸,心情有些沉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