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 百马城（4）

    只听咯咯哒哒几声轻响，地板上一块羊皮毯慢慢地陷了下去。古全一把将羊皮毯子掀开，下面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入口。他笑而不言，点起一盏油灯，走在前面。

    穿过这个密道，关雎感觉到有风，还闻到一股潮湿的味道。

    还有水声。越来越大的水声。

    地下豁然开朗，这竟然是一条河！一条大河。这就是古通河。只不过这是在地下。它变成了暗河。大秦古泉的总号，就架在这条暗河的上面。

    还有风。河风也顺着这地下的通道汹涌而来。古全手里的油灯瞬间就灭了。好在这里并非漆黑一片。一线阳光如一根明亮的柱子，从顶往下。抬头能看见头顶岩石裂缝中透出的阳光，还能看见一小片天空。

    河边的木架上，赫然已经摆了一副漆黑的棺木。古全好不容易爬到那木架上边，将厚重无比的棺盖掀开。

    “两位请上船吧！”这个古掌柜依然是笑呵呵地，关雎却觉得他的笑里含着幸灾乐祸的味道。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进棺材？”

    “这可不是棺材，”古全爱惜地抚摸了一下棺盖，“这本号去银库的专用渡船！和本号一年的契约，二位应该都看过了。总镖师无需走镖，唯一的职责就是看守总号的银库。”

    “银库在哪里？”

    “银库当然不会在这百马城的大街上。”古全得意地一笑，“本号的银库就在这暗河之中。这条暗河完全是在横天岭下的石缝中穿过。没有河面，水流汹涌，一般船进不去。就算是进去了，也必在岩石上撞得粉碎不可。我们这船可是实心的千年黄玉木掏空而成。这种木头浮力极大，外软内刚，密封极好。丢在水中绝不会漏水。不管怎么冲撞都不会破裂。只要顺着水流，不过个把时辰，就可以到达银库了。那边有人接应。二位请放心，这多年来我们都用这法子出出进进，从来没出过意外呢。”

    果然不是什么好地方，竟然要睡在棺材里才能进去。关雎走到那棺材边一看，真是有钱人家的东西。外边是极好的木料，结实厚重，一丝裂缝都没有。里边四周都垫上了厚厚的华丽的锦被，撞来撞去也不会受伤。这倒是个睡觉的好地方。但一想到这东西要盖上棺盖丢到水里，顺水漂流，他们岂不是要被闷死在里边？他不由得眉头一皱。

    古全立刻就看出了他的疑虑，笑呵呵地说：“薛公子无需担忧。这船里虽然密不通风，但还是有一点点空间的。一个人支撑一个时辰，绝不在话下。”他话一出口才想起眼前的薛重和叶菱是两个人，立刻换了一套说辞，“这条船虽然本来是为一个人出入，但也足够装下两个人。二位都是玄门高手，想必不会连这么一趟也撑不下吧……”

    叶菱一把揪住关雎，将他按入棺材之中。然后自己也顺势躺下。

    吱呀一声，关雎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棺盖已经合上了。接着是一阵猛烈的叮叮咚咚的声音。古全那个大胖子正在用铁钉榔头将棺材彻底钉死。没多久棺材忽然倾斜。然后噗通一声。关雎觉得四周一阵水响，他们显然已经滑进了古通河。

    后面的古全似乎在大声朗诵着什么。他的声音在黑暗的空间里回荡，模模糊糊听不清一个字。叶菱知道，那是一种打开某种结界入口的口诀。如果没有他的朗诵，他们很可能会从这里进入暗河，然后从另一头出来，最后在丛山峻岭之间的瀑布下摔个粉碎。

    刚入水，水流得并没有关雎想象的那么激烈。这一带虽然是暗河，水流却还平缓。只是随着浪涌，略微有一点晃动。躺在这里边，就好像睡在了一个摇篮里，摇篮悠然地漂浮在水中，说不出的舒服。

    这个棺材本来是为一个人制作的。刚好适合一人平躺。垫被上边还有几根丝质的带子，可以把自己束缚住，免得在激流中撞伤。但挤进两人之后，空间就极为狭窄了。两人都平躺是不可能的，里边的宽度远远放不下两个肩膀。他们不由自主地被对方挤到一边，背靠着棺材板儿，四目相对。

    虽然一片漆黑，但关雎能感觉到叶菱的呼吸非常之近，似乎就在自己唇边。真不知道她会不会勃然一怒，眼睛再射出一线光芒，将他的魂魄逼出体外。

    和她相处日久，关雎发觉她和一般的女子不同。她从不避嫌。毫不客气地接触一切江湖男子，丝毫没有避讳之意。有必要时，肯定会当头给他们来上一掌，直打个脑浆迸裂。叶菱不会讲究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废话。但她也一脸冰霜，绝无嬉笑轻薄之举，让人觉得她很自然地拒人于千里之外。所以她才没有李云柔那么讨人喜欢。

    这些高深莫测的玄门女子，他是绝没有胆量去想象的。和她们搅合在一起，总是不知道自己明早还有没有命在。原本他也没去打李云柔的主意。无奈李云柔将他当成了薛重投怀送抱。

    但在这么密闭的空间里，在这么近的地方，感受着叶菱吐气如兰的呼吸，也是一件挺惬意的事儿。这么好的机会不会天天有。有一回就享受一回也不是坏事。关雎正有点心存庆幸，叶菱忽然开口：

    “不要胡思乱想，调整呼吸，尽量平缓，不然一会儿把你憋死。”

    关雎常常觉得蹊跷。有时他只是想一想，什么话都没有说，叶菱却能一语点破。她就好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知道他所想的事情。但他又没有切实的证据。被她这么一说，关雎的念头收敛了一些。但沉默了一段时间，关雎又觉得无聊。在这密闭的漆黑无光，又越来越憋闷的空间里，眼前几寸远就有这么一个女人，他忍不住要和叶菱搭话。

    “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关雎指的是这诡异的水路，和随时都能憋死他们的棺材。他虽然相信叶菱能逃得出去，但也一点都不觉得好玩。

    “不是为了你复活李云柔吗？”

    “你说只要召回她的魂魄就可以？我曾听路过的江湖术士说，秘法宗的修士们有招魂幡，就可以召唤魂魄。”

    “魂宗的招魂幡只能召唤近在眼前的魂魄。人死之后魂入轮回。轮回无常，无法知道转世到哪里去了，所以无法召唤。可以召唤死人的招魂幡召唤的也是新死之人的魂魄。”

    “你就是为了复活李云柔？”

    关雎意识到叶菱没说真话。她出生入死地去找这些东西，显然不是为了复活李云柔。她在浮云峰上冒死击杀浑沌兽的时候，李云柔还活得好好地呢。她上密青山似乎不光为了杀薛重，而是为了夺取浑沌丹。但她自己却又不要。到血谷道，也可能根本不是为了杀薛万钧。而是为了饮血剑。现在她又去找饕餮。一个人如此执着，数十年来上天入地，不惜身犯奇险，理由怎么可能只是为了答应他的一件事。

    “你道行这么高，只需要找个好地方，安安静静修成仙就行了。为什么要出来跑江湖呢？你又不算命骗钱……”关雎话一出口，不由得有点好笑。他自从接手密青山下的小酒家开始，每日穷思竭虑的就是如何多招览一些客人，怎么节约成本。说穿了就是为了赚几个小钱。如今到了江湖上，依然是以这样的想法去套在叶菱的头上。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修成仙？”叶菱却喃喃自语了一句。多少年之前，在她的蛮荒时代，那时的她还只会饥餐渴饮。丹霞山上，那有个传说中鸿钧创世最后冷却的地方。亿万年过去，凝固的熔岩已经风化成了土壤。土壤上又长满了翠绿的杂草。她就在那儿，那块讲经石后，听到那人说得天花乱坠。不知道什么东西钻进了耳朵里，好像就是什么修炼啊，什么成仙啊。空洞缥缈，虚无一物的理想。但这玩意就像一线闪电，忽然照亮了她识海中漆黑一片的夜空。

    但时至今日，她依然觉得迷惘。这一生有时如梦一般地美好，有时又如无间地狱一般让人生不如死。她在这世道中沉浮，不知竭力游向的是真的彼岸，还是无形的命运之手，给她布下的又一个幻境。她无从知晓也无从选择，只能继续奋力地游往那无边的苦海。

    “谁都有不得不去做的事。”叶菱说。

    因缘而起，结果陷入其中不得脱身的事。就像关雎自己，莫名其妙成了薛重，间接害死了李云柔。如果一切能复原，他依旧在密青山下，李云柔和薛重依然在血谷就好了。可惜这是不可能的。

    这时，棺材突然渐渐倾斜。然后是猛然一转，完全侧翻。关雎本来还是侧躺，忽然就变成了面朝下彻底悬空。他往下一坠，立刻撞到了叶菱的脸上。这一撞可一点都不美妙。他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响。不知道是自己的牙，撞上了她的额，还是她的嘴唇，击中了自己的颧骨。他整个头骨就像撞地的西瓜一样地变形了。好在还没有碎裂。但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翻滚、急停、加速。他伸手乱抓，只有叶菱似乎吸在了棺材壁上，一动也不动。他一把将叶菱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