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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六节

    “虫草鸭母汤”滋润了五脏六腑,而金汤玉液浸泡的躯体再经推揉按捏,真个活血舒筋。如此小憩过后,仨人的精气神怎能不焕然一新。

    喝着肥老板送来的八百光,赵永科起身率先开了腔:“‘顺远’这篇文章总算是念完啦,连叔那些道听途说的消息,无处考证,我等不知者,无罪也。仅祈望亡人悉数上天堂,若有肇事者,相信他们逃不过全知全能上帝的眼睛,但愿主拯救他们的灵魂,宽恕他们的罪过。”

    坐在藤椅上的张连治接着慎重地交待道:“秉康,记往你永叔的活,权当没听我说过那些胡诌八扯的谣传。以后有人问起在上坪办的事,你就照实说,只是指派当地的站务员带交通局俩文员前往山脚村,吊唁因事故溺死的四个老妪,并在上坪收殓产后血崩而亡的无名氏……”

    “仅此两件……”林秉康随声附和。“共花费法币若干万元,经手人是邱元甫局长亲自指定的溪口站副站长……”连叔没忘提醒钱数要两清。

    “记住了!”听到林秉康略带紧张口吻的应答,张连治便安抚道:“好在有交通局俩文员和溪口副站长随行,你的一举一动都在邱局长的掌控之中,他对你就不会产生多余的猜忌……”“况且,他们暗中所作所为,正如永叔所言,我是概不知晓,怎会无端加害……”

    “所以,从今往后不提‘顺远’那些晦气的事了,专心料理咱们泰安的业务。”董事长转换议题:“‘安达’轮明日启航,各项准备都已妥当,起锚时间定在……”

    “明天是五月十四,五点四字开始涨水,过三个时辰,到十一点四字平潮。”张连治扳着指头算:“就定十一点四字起锚,顺风顺水向东走,后日晌午到鸡笼。”

    “按连叔说的安排,明晨五点,我先上‘安达’轮,五点四字代表二位家叔点香拜神。十点半,俩老陪邱局长及港监、船检处等来宾登船,举行首航仪式。十一点,主机点火发动,宾客离船。十一点四字,起锚出航。”

    “今日,天晴没刮大风,明、后两日的天气……”董事长开始关注航行气象条件,好在经理早有掌握:“这两天,调度室都有和气象局通电话,说是航区风平浪静。”

    “明晚不会夜航嘛?”“还是谨慎为妥,不夜航。”林秉康向董事长粗略地介绍航线的走向:“‘安达’驶离下江,穿过‘五虎礁’,傍晚沿黄岐半岛航行,天暗前,寻个避风处过夜,待后日天光再起锚东航,午后便可渡过海峡到达鸡笼码头。”

    “对参加首航来宾的礼貌……”董事长转而提及非业务范畴的人情世故,经理混迹江边道头,当然不会遗忘此等规矩:“已作安排,十一点宾客离船后,在‘聚英楼’备有午宴,另外……”“凡管事的来宾,都送有百斤上等粳米……”张董对钱物往来多有留心:“为避人耳目,不在现场发给,公司已派总务直接送到各位府上……”

    “红纸包比送米雅致……”董事长话声刚起,张董就讥讽道:“红纸包装进三、五万法币,五月节给‘倒桶嫂(方言:单指给大户人家倒马桶的妇人,平时东家主无须付工钱,只有年节时才给份红纸包)’都嫌少。真送法币,要改用麻袋装,每位起码得给两整袋,以后‘红纸包’改名‘红麻袋’……”“要不给条‘小黄鱼’……”“年前一条五十万,现在一百五十万都买不到了。”张董对金市行情了若指掌。

    “物价飞涨,一条‘油炸鬼(方言:单指油条)’卖到三百元,拿到十年前可以换得六头牛,法币变废纸啦。难怪二位家叔为送个礼物而左右为难,给法币怕让人当笑柄,送‘小黄鱼’重了些,上等粳米是实得,但又显落俗套。”林秉康当起和事佬。

    “说的也是,光复前一年一个价,光复后再起内战,就成了月月都涨价。最近****在北边的战事吃紧,就变成了一天一个价。”董事长叹了口气,接着往下说:“法币如此贬值,幸亏‘海联处’占据了省城海运市场的半壁江山,‘安达’轮的货源……”“即便‘海联处’能给足货源,但‘水脚(方言:运费的俗称)’跑不过油价。还有船用机配件,就个‘珠套’都得几麻袋的法币才能买得到。老这样下去,连油都烧不起啰。”经理抱怨道。

    董事长和经理说话中提到的“海联处”,是长宁、泰安、永吉三家公司在前年十月合伙开办的“海运联营处”简称。当年五月,省城第二次沦陷的后期,邱元甫于延津数次召集“三公司”当权者集会,探索抗战胜利后,在恢复内河航运的同时,如何拓展“三公司”的营运空间,进一步满足民众对交通的要求。与会者都认识到,我省陆上多高山峻岭,在未建有铁路之前,省城与外埠的客货运输,海洋是最佳的通道。战前,欧美和日本崽的商船充斥省内沿海各港,二战结束后的一段时间内,日本崽战败龟缩倭岛,欧美航业无暇东顾,我省长期窒息的海运市场则需要大量的本土客货船进入。所以,“三公司”的头头脑脑们一致认为:必须抓紧时机增添海轮,确立战后“由河及海,以海促河”的经营新目标。而要实现这一目标,应尽快成立独立经营、自负盈亏的私营联合海运企业,抢占省城的海运市场。

    经过两个多月的策划,“三公司”以“适应战后省城海上运输市场的需求”为由,申请成立“海运联营处”,专文呈报省政府审批,并请转咨国民政府交通部核准。随文附上的有《联营海运合约》,其中明确指出:“三公司”是“海联处”的营业主体人,负有经费与盈亏的责任;“海联处”的股份按“四:三:三”比例分配,即长宁公司占股百分之四十,泰安和永吉各占百分之三十。并根据《合约》,拟定出《海联处组织规程》,组建“海联处代表会”,职责是全权决定并审议“海联处”营业大计;人员由“三公司”各自推举三名股东代表组成,邱元甫、曾正宜,赵永科、林秉康,郑明伦、陈传桂等均列其中。并提名邱元甫为“海联处”总经理,下设业务、船务、码头三部及总务、人事、会计三室,负责日常的运营管理;对外开办“守信”商行,兼营进出口贸易,聘林秉康兼任该商行经理。

    当年十月,国民政府交通部批复省政府准予“海运联营处”备案。此时,“三公司”利用自办的船厂已造出海轮近十艘,便悉数投入运营,分别行驶浙沪、台员鸡笼及省内沿海各港,运量已居省城海运业的前列。“守信”商行依托便利的海运背景,生意盎然,收益颇丰。只是内战开始后,通货膨胀,物价飞涨,百业日见萧条,运输业也难避厄运。咱们且接着听,这仨叔侄将道出何种妙策,摆脱法币贬值带来的困境。

    “秉康,你担心买不起油,要不改烧煤?”张董给经理出主意,林秉康连忙否定:“煤也不便宜,老鸹洲‘电光厂(方言:单指发电厂)’买不起台员的煤炭,只好改烧木炭……”“电光厂老板‘电光臧’还是留洋的博士,他厂里有好几台发电机,合起来功率才七千多匹马力,还不及‘海联处’半数船的主机……”“那我们学‘电光臧’,也用木炭……”张董想紧跟董事长的思路,可经理不干了:“‘电光厂’要堆多少木炭,有的是洲边的空地。海船改烧木炭,即便把换主机,装锅炉这些办得成或办不成的事,都暂搁一边不提,只怕货舱不装货也堆不下要烧的木炭。就算船开到了上海或者鸡笼港,可回程烧的木炭还在上路的大山里。要想在上海、鸡笼这些个码头,买那么多的木炭,我看连店门都找不到。”

    “油价太贵,煤也不便宜,木炭又没法用。总不能叫水手划桨渡海?”张连治已是束手无策,只好让林秉康出主意。

    “还划桨渡海,要不再从上路叫来百十个脚夫,来个海上拉纤。”林秉康喝了口八百光,接着正儿八经地说道:“办法还是有的,以货换油……”“怎么个换法?”“别打岔,让秉康往下讲。”董事长不让张连治插话。

    “就拿‘茶枯’来说,已经和台员那边约好,舱底交货,但不收法币……”“用光洋,还是按‘黄鱼’结账?”张董对金钱过敏,经理只能解释道:“现下两岸城里正严查金银的黑市交易,所以,对外绝不能提光洋和‘黄鱼’。”“那只剩下美金……”“早就明令禁止在市面流通啦!秉康,别听你连叔的罗唆话,只管说你的正事。”

    “好,我就长话短说,不收法币,让他们拿船用燃油和机配件交换,当然也收‘茶枯’提炼后制出的药品,还有咔叽、府绸、哔叽、白糖……”

    “凡是省城和上路市场里的紧俏货全要上,邱局长荐举你出任‘守信’商行经理,选对了。”董事长也情不自禁地插进话来。

    “可肥水却流进了‘守信’商行,”张董心有不甘:“从中分到咱们手上的红利又有几多?”

    “既跟‘守信’无关,与泰安也没啥干系。”林秉康接下来的话让俩前辈犹如吃下定心丸:“运往台员的山货,当然也包括‘茶枯’,上路靠二位家叔的南北土产行出面收购,所用资金,由咱们仨人平摊……”

    “明日由‘安达’运去的‘茶枯’,我和你永叔分文未出,这趟归你单干?”连叔担心失掉头彩。

    “凡有好事,愚侄哪敢忘了二位家叔,那二、三十吨才区区百把万法币,真算起来,城里一条‘油炸鬼’就能换得一担‘茶枯’。如此便宜,怎好意思开口,权当孝敬俩老,所得红利照实除以三,每位各得一份。”林秉康接着往正题上说:“前个月,我已让南洋酒店的堂兄秉誉在当地注册开办了‘隆盛’商行,台员那边的事务全部由这家商行代理。往后咱仨人做的两岸间生意,就成了俩老的南北土产行和台员‘隆盛’商行的正常贸易,这样当然与‘信义’商行无任何干系。至于泰安公司,那仅是货方和承运方的往来,只要按时足额给付每趟的运费……”

    “给的是法币,能买几多油?”董事长还得替泰安着想。

    “将运去的‘茶枯’和山货换来的部份船用燃油和机配件,以低于市面价格充抵运费,可保当下泰安的大小船舶不缺燃油和机配件。今后不单‘安达’轮,包括泰安公司的其它货船,都应尽量按‘以货品抵运费’……”

    “那要把会计课改为仓储部,我等红利就分哔叽、府绸……”张董的钱物综合症说来就来。

    “秉康的话还没说完,就急着分哔叽、府绸,还想把会计课给没了,你能懂得他后面出何招数。”董事长想听完经理的全盘安排。

    “从对岸弄来市面紧俏的货品,再运往上路,由南北土产行在当地换成大米,多余的也可……”“收光洋,山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张董总算猜出经理的用意。“连叔这下可说对了,山里土财主家里有的是金器和光洋,从出售稻米山货到购置田产,无不是靠光洋交易,就连平常人家也得积攒几块光洋以备红白喜事之用……”“你连叔和你想到一块,可公司该怎么入帐呀。”

    “这样一来,却苦了会计课,财税的核定与入帐更加繁杂,好在课长是连叔的亲侄子,出纳是赵婶的外甥女,另外几位课员也都可靠。他们每月要以业务课转来货运单中的运费按法币入帐,汇总核算后,一按营利比率照例纳税,二是给大小股东正常分发红利。日常营业中,还会收些法币,这些法币就用以纳税。而股东分红,当然不能让他们把法币装麻袋挑回家。小股东可以用上等稻米充抵,大股东则要派上光洋……”

    “比如邱元甫……”“连叔,你就别指名道姓了,反正不会把您老列在小股东的名册里。要光洋,还是‘黄鱼’,任凭您老定夺。至于哔叽、府绸,不过是小菜一碟,您老想要……”

    “内外都得摆平,内,不能让其他股东抓住把柄,免得……”董事长提醒道。“大股东敲着光洋乐,小股东每月扛回一、两包大米,全家都吃饱。经理费尽心思,安排得如此周全,还能有啥闲话可说。”张董怕煮熟的鸭子飞走,就力挺林秉康的分红方案。“对外也要大方些,虽说平日若无要紧事项,可不送‘黄鱼’之类的贵重礼品,但逢年过节,光给两包大米,略显寒碜……”董事长面面俱到。“冬天加送哔叽,夏季添上府绸,甚是得体。”张董替经理揽下这份礼品单。

    “秉康,过了今年,我也该卸任,跟着你爹泡澡洗汤享清福。”董事长推心置腹的话刚开个头,张董就替他往下说:“到时候,秉康你来接任董事长的职位。”

    “今天是因为在快艇上与连叔打赌,我输了,才依约请二老洗汤,怎么会讲到职务的事呢。当下,时势艰辛,纷纭复杂,离开您俩的祐护,我难以维持泰安的局面……”林秉康并非谦让,他说的是心里话。

    “有什么好胆怯的,永叔不当董事长,也还是泰安的第一大股东,咱仨人若合起来就占了七、八成的股份,还怕……”张连治连忙给林秉康打气。

    “不要说是泰安的董事长,就连明年省城商会改选会长,也有人看好你这个‘守信’商行的经理。”董事长还在加码。

    “我原本与商会少有联络,只是有了‘守信’后,才与他们多些往来。现任会长黄友皋,号称省城首富,听说光在城南的地产宅院就有三、五十处……”林秉康不知不觉中也开始跑题了。

    “他是兴安人氏,起始在城里卖‘软糕(兴安地产:用粳米浆蒸出的糕点)’,居然用‘钱秤(当地钱店及中药铺用以称金、银及中草药的秤,可精确到半钱)’称,此后便被人戏称‘天下第一“皋(兴安方言:皋与糕谐音”’……”

    “叮咚,叮咚……”午后,为了通风,房门开着,可胖老板照样按了门铃:“没打乱各位的谈话嘛?刚刚听张爷提到‘天下第一皋’,适好有个兴安小贩在门口叫卖,我下楼称它二两……”“我是说着玩,你耳朵够尖,下回咱们谈要紧事,还得关上门。”“不敢、不敢,恰好顺风吹进耳朵。”

    说笑间,随后进屋的几个服务生将酒菜摆上桌。

    “中午,‘虫草鸭母汤’补补阴;晚上,给仨爷壮壮阳,纯真的‘鹿茸炖腰鞭’。”肥老板指着摆在桌当中的一盆菜肴得意地说道:“前日,有几个关东汉子为筹资去台员,要卖掉随身带来的三年雄鹿头茬茸和鹿鞭,我讨了个便宜价,买了下来。仨爷有口福,盘中只有这两样是宝贝,再加入‘鸡公的白蛋(方言:单指公鸡的腰子亦即鸡肾)’和枸杞烹饪而成。”

    “如此名贵,林经理请不起呀。”张连治说完,咽了咽口水。

    “鄙店的门童只要看到坐‘蝴蝶结(挂在Chevrolet前头的车标)’轿车的老板来洗汤,上下马上就传开,明天能领到稻米啰……”胖老板不加掩饰地直言道。

    “好,明早你叫俩个伙计带辆板车到平水道头,拉北溪的红米去。”林秉康爽快地回应。“糙米就行,糙米就行,能填饱他们的肚皮就欢天喜地感激不尽啦。”胖老板边道谢边请仨贵客入座。

    “秉康,吃了‘鹿茸炖腰鞭’,你今晚就回不去啰。”张连治夹了片鹿茸,还未进口已然心潮澎湃:“老板,现下可有年轻干净的……”

    “别、别、别,明晨拜神祈福,今晚要洁身不得近女色,这可是您老早就对我说过的呀。况且,上午已叫车夫天暗时来接……”“前半时辰到了,在楼下大池洗身……”“让他在楼下吃个便饭,等着吧。”林秉康随koujiao待。

    “那就隔天再来,今晚吃下,也得过一、两天方能奏效。”张连治只好忍住了,先把到嘴的鹿茸嚼烂后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