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言情小说 - 哑姑玉经在线阅读 - 4 来龙

4 来龙

    兰梅这样身份的大丫环,一般情况下根本是不会轻易踏足角院这样的破落偏僻小院儿的。

    但是今天来了,当然是奉了主人命令,不得不来才来的。

    等她急慌慌冲进角院的门,那个白杨木单扇小门单薄得弱不禁风,被她狠狠一撞,顿时吱嘎嘎开了,门轴里发出一声悠长难听的涩鸣。

    这一声鸣叫顿时提醒了慌乱得手足失措的兰梅,她跳在屋檐下抬手掸掸挂在发梢的雪片,再很响地跺跺脚,那意思很明白,本姑娘驾到,识相的话,你们这些低等丫环仆妇们快来接驾。

    这角院兰梅这辈子就进过一次,那还是两月前给柳万少爷娶亲,大太太吩咐人手布置新房,指派身边得力的兰梅将两床新被子新褥子新枕头等拿过来给铺进新房炕上。

    就算新媳妇娘家贫贱,新媳妇出身微寒,她娶进门也只是个童养媳,地位和干粗活儿的低等丫环没什么区别,不过既然要娶进来做柳家的媳妇,那就不能太寒酸了,不然怎么对得起少爷?老爷面上也不好看。

    这门亲事,老爷可是听了算卦先生一番说辞才忽然要娶的,说需要娶一门亲事来冲冲喜,说不定少爷的病能好起来。这样的话柳老爷自然十分愿意听,不就是娶一门亲吗,很简单,娶呗,对于柳家不是难事。

    当然,这样傻儿子,年龄也没到婚娶的时候,要娶只能娶童养媳了。

    什么人家愿意将好好的女儿嫁给一个傻瓜并且兼做童养媳呢,那些和柳家门当户对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自然是万万不肯的,只能找那些饥寒交迫走投无路准备卖儿卖女的穷苦人家了。

    也是巧,柳老爷这边刚动了心思,田庄的管家就来通报说城外东庄子上出了点事儿,有个佃农租种了柳家的五亩田地,本来说好秋后碾打后交租子,结果一直拖着,眼看都要入冬了,还是交不上来。管家派人催逼了几次都没有结果,最后一次去,那几个收租金的庄丁动了手,抢砸了那户佃农的家,把他们准备果腹的两口袋谷子都给扛来了。

    扛来就扛来吧,这事儿就算完了,等于那佃农家交租子了。

    可是当天夜里佃农两口子上吊了。

    幸亏佃农的女儿半夜里醒来发现了,屋梁上黑糊糊吊着一对瘦骨伶仃的身子,吓得那女儿跑到邻家求救,邻人们赶到,一番忙活,欣喜的是佃户两口子刚吊上去,只是暂时闭了气,经过大家折腾,最后都醒过来了。

    走投无路想死,最后没死成,第二天这事儿就传开了,一时间穿得四邻八舍都知道了,大家当乡村奇谈传播。大家传播的本意无非有二:

    一,灵州府柳府柳丁茂是大善人,大孝子,受到过当朝天子的提名夸赞,柳府做事一向宽厚,尤其对待下面的穷苦百姓,很少欺压欺凌,怎么这次会闹出这样的事?

    二,那佃户两口子,居然双双上吊,双双不死,他们是真寻死呢还是故意做个样子,不然真能那么巧,刚刚要死的时候被女儿发现了,生死关头,被大家救下来了?更奇怪的是,他们的女儿是个哑巴,哑巴据说天聋地哑,她又是如何能在黑夜里听到父母上吊的呢?

    这事儿很快传进了柳丁茂的耳朵。

    柳丁茂爱惜名声,当下大怒,命令刘管家彻查这事,一番查下来,确实是那佃户欠了租子久拖不还,柳府催缴租子的庄丁确实动手抢砸了佃户本来也没什么可供抢砸的寒家。

    柳丁茂坐不住了,亲自跑到佃户家里进行抚慰,去了才知道姓田的佃户病着,自从入秋就病了,一直拖到现在,田里打了点儿粮都拿去换药吃了,这才发生了交不起租子的事情。

    柳丁茂看到了田佃户的女儿,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面黄肌瘦的,穿得破破烂烂,不过见了人倒是不怕,低着头站在面前一声不吭。一双眼珠子骨碌碌盯着人看,别人说话的时候她喜欢盯着嘴巴看。她是个哑巴。一切外在表现都说明这是个真正的哑巴。

    田佃户趴下炕跪在地上给柳丁茂磕头,哭着求他发发善心,先欠着今年的租子,明年等他身体好了,一定好好种地,多产粮,将两年的租子一齐交上。

    柳丁茂扶起田佃户,望着眼前贫寒得四面透风的破家,忽然心头一点酸酸的难过,他当下免了他们今年的租子,并且吩咐管家请一个大夫给来田佃户瞧瞧病,药钱柳府出。

    田佃户两口子带着他们的孩子除了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磕头外,还能做什么呢?

    柳丁茂才不在乎穷棒子们的磕头呢,口头谢恩有什么实际的好处呢?一点都没有。

    他盯着那个哑巴姑娘看了又看,然后就走了。

    三天后柳府来人告诉田佃户,开春柳府的地不给他佃了,等着种那片地的人多了去了。

    惊骇得田佃户刚刚吃下的草药汁子吐了一被子。

    柳府的管家施施然望着这个吐尽了药液,再吐就只能吐血的老实棒子,好久才慢腾腾说出一句话,要表达你们对柳老爷的谢意和诚心,你可以拿出点像样的东西呀……说着目光慢腾腾在大家身上睃视。

    田佃户的老婆哭得眼眶都烂了,她也跟着管家的目光一路睃视,最后落在了女儿哑姑身上。

    听不到一句话的哑姑在埋头缝补一件破褂子。

    柳府的管家叹一口气,好像很无意地闲聊到了一件事,柳老爷那么高贵的人,其实也是有忧愁苦恼的事情的,柳家家大业大,可惜人丁单薄,眼看着柳老爷四十来岁的人了,可怜只留下一个儿子,如今和你家哑姑一般大,柳老爷有心给儿子娶门童养媳妇,小小地娶进门,早早地养着,等有一天长大了再圆房,一起长大的孩子,从小就能摸透对方的心性脾气,以后对少爷好,对柳府传宗接代更好,可惜这样的好姑娘不好找哇,现在的姑娘一个个都娇生惯养,要遇上个懂事的不容易。

    田佃户两口子听得糊里糊涂。

    刘掌柜心里说柳老爷也太小心翼翼了,跟这些穷棒子玩什么委婉的心眼儿,自己在这里绕了半天弯子,这两口子就是听不明白,真是对牛弹琴了,还不如直接说了算了。

    刘掌柜望着那乖顺地坐着的哑姑,直截了当地说,你们与其等着饿死病死,还不如往前走一步,有一条现成的好路子就摆在哪里,只要你们愿意,这一步跨出去,你好我好大家好,对谁都没损失。一来你的哑巴女儿嫁进了柳府,你们可是攀了高枝儿呀,从此你女儿过上了不愁吃穿的好日子,那可真是天天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二来,明年的地,你们继续租种,柳府不收了;三,柳府会给你们一笔彩礼金,正好你们拿来吃药吃粮,过一个安稳祥和的年。

    刘管家是什么人,是柳府原来账房先生的儿子,老刘先生去世后,儿子继续在柳府干,几十年的下人生涯,他早磨砺得八面玲珑,人精一样。他这一番恩威并施有理有据声情并茂的讲解,田佃户两口子听完了,爬起来对着他磕头,谢谢他指出的明路,解了一个濒死之家的为难。

    接下来就简单多了,一顶小轿子悄悄来抬走了田家女儿,柳府也没有大张旗鼓地cao办,只在家庭范围内简单的热闹了一下。娶个童养媳嘛,本来就没有什么值得大喜大庆的,娶的就是那样穷贱的女子,就跟一串铜板买个丫环进门差不多。

    要说有什么区别吗,仅仅是这个多花了两串铜钱。

    想到这里,兰梅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这一番过程,明里暗里的,兰梅怎么能知道得这么详细呢?

    这得益于她的身份,她是大太太跟前的人,哑姑进门的整个过程,也只有她借着近身伺候主子的便利,才知道得这么详细,其余那些婆子丫环听到的大多只是残缺不全的一部分。

    别人好奇地神秘兮兮地偷着议论这事儿的时候,兰梅心里偷偷笑,她看不起那些比自己低贱的下人,她的眼里只有大太太。其实她还有一个更为隐秘的心事,只是没有机会实现罢了。

    兰梅在角院的屋门口又是抖雪又是跺脚,磨磨蹭蹭的,目的只有一个,她等待有人出来迎接自己,柳大太太身边的大丫环,走遍整个柳府,到哪里不是老远就被笑脸相迎呢,就连柳老爷的几房姨太太、庶出的子女,也都见了她不得不上赶着巴结示好呢。

    兰梅喜欢摆谱,喜欢被大家奉承巴结着。

    可是居然一直没人露面。

    她们好像在吵架?

    好啊,小蹄子们,以为躲在这里大太太看不到,你们就无法无天了是吧,就可以造反了是吧?主子都要死了,你们还有心情吵架?那个兰花倒是机灵,兰草纯粹就是个转不过弯儿只知道认死理儿的小丫头,是不是兰草在惹兰花生气呢?

    兰梅嘴角的笑意变得冷冰冰的,她一步一步轻轻走到门口。

    果然是两个声音在吵架。

    “水往高处流,人往高处走,就连那些野雀儿也知道捡着高枝儿飞呢,我去跟了李妈有错吗?眼看着守在这里跟个死人差不多,说不定守着守着把自己也变成了傻子。”

    声音尖细,锐利,是兰花的声音。

    另一个圆润沉稳点的声音,明显含着忍气吞声:“小奶奶这不是还没死呢吗?你又何苦当着她的面儿这么红口白牙地咒她死呢?我们都是一样的出身,她落难不如人,难道连你也要跟着来踩上一脚才安心?你想去就去回了管家娘子吧,犯不着在这里跟我啰啰嗦嗦。”

    这兰草,别看表面老老实实的,其实口舌上也不是饶人的主儿。

    兰花冷笑,反唇相讥:“这一个不是还没死呢吗?你明明知道只有她死了,我们才能利利索索离了这里,才能被重新分配去伺候别人,可是她明明要死了要死了,怎么又眼睁睁地活过来了,这一来我的打算不得又落空了?真是晦气!”

    兰草气得结结巴巴,“你、你、好你个兰花,我这就去回了大太太,说我们角院香火小,供不起你这大菩萨,您早早地高升去吧。”

    “去就去,你以为我会怕吗?”

    两个人撕扯在一起了,哭哭啼啼吵吵嚷嚷闹成一团。

    兰梅心里惦记着自己这一趟的差事呢,哪里有功夫看小丫头吵嘴,就掀开门帘,目光威严冰冷地环视屋内。

    一看之下,她自己也惊呆了,铺着棉毯的炕上,大红色鸳鸯戏水缎面下面的被子里一个身子平平顺顺躺着,酱红色滚边白绫方顶五彩丝线刺绣图案的枕头上,一把青丝柔柔地洒落开来,青丝围拱中的一张淡黄色小脸儿上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正安安静静地望着她。

    她不是昏迷吗?不是再也不会醒过来而是终究会死掉吗?

    怎么醒过来了?

    兰梅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炕沿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