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老钟叔起来开门到院子里溜达,自从留在灵易照管万记以来,他知道自己肩头担子的分量,所以分外cao心,每天都是起得早睡得迟,把伙计们cao不到的心都要想到,运营这么大一个铺子,确实需要尽心尽力。他也养成了一大早溜达溜达,活动活动筋骨的习惯。 没想到出门就看到一个俏生生的淡粉色身影立在一棵桂花树下。 晚秋桂花也开始凋谢了,别的树木也早就变色、落叶,秋景萧瑟,甚至透出初冬的寒凉。 那女子发髻简单,穿着朴素,一件家常淡粉色长衫,但是掩不住一段天然的娇俏风流。 老钟叔毕恭毕敬地见礼:“小奶奶起得早?” 哑姑转身,嘴角咬着一片桂花残瓣儿,“老钟叔,我们要走了,一大早就走。” 老钟吃惊:“这么匆促?至少得好好吃一顿饭再走吧。” 哑姑摇头:“战事越来越紧,相隔太远,不知道灵州那边怎么样了,说不定老爷正盼着万哥儿回去呢。我觉得一刻都不能耽误了。” 老钟点头,小奶奶说得很有道理。 但是他们都走了,我怎么办?难道我还留在这里? 他也有家人需要团聚。 但是这话老钟感觉说不出口,作为一个常年被雇佣的仆从,他在柳家干了大半辈子,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这条命都是主家的。 哑姑看了老钟叔脸上一瞬间闪过的迟疑,她忽然吩咐:“我们先走。你把手头事情跟鱼王交接一下,以后这里的一摊子就全部由他辛苦了。然后你快马加鞭来追赶我们。” “老奴也可以回去?”老钟叔深感意外。 哑姑点头,“还有那两个当初留下的车夫大哥,问问他们的意见,想回去就一起回吧,毕竟谁都有个家,兵荒马乱的,谁都盼着跟亲人团聚呢,多给他们开点工钱吧。鱼王大哥是本地人,由他全面掌管这里也挺合适的。” 老钟不由得眼里泪光迷离,老手颤抖,想给这小女子作揖谢谢她,又觉得实在是老少悬殊太大,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蓦然给一个红颜少女作揖,会吓着小奶奶的,他便忍着激动,转身匆匆去交代后事了。 柳万本来还要睡,浅儿催了几次,他都赖着不起,哑姑忽然一把掀开被子,手里倒提一把笤帚,竟是要打屁股的架势。 吓得柳万跳起来两个手护着裆部,喊:“谋杀亲夫呀——臭婆娘要谋杀亲夫了!” 白子琪在门口笑嘻嘻望着这一幕。 柳万顿时不好意思,赶紧往身上套衣裳,说:“明晚开始,我跟白表哥一起睡,跟你们这些小女子睡一屋,有损我的阳刚形象。” 浅儿担心:“你半夜老是蹬被子,肚子受凉怎么办?” 哑姑一边看着桌上老钟叔拿来的账本,一边抬头笑:“还有起夜的事,没个人半夜喊你起来,只怕又满床画地图了。” 气得柳万瞪眼:“跟你们这些娘们说法交流——走,表哥,咱去吃白玉点骨。” 哑姑喊:“门口就有包子铺,热包子、小米稀饭,赶紧去吃喝,喂饱肚子我们马上上路。” 门口老钟叔应声:“小奶奶你要的干制胶鱼包好了。” “放车里吧。”哑姑回答。 柳万知道吃白玉点骨没希望了,但是听到胶鱼就兴奋:“带干制胶鱼做什么?那可是做白玉点骨的好东西。” 哑姑:“回到灵州府给你做白玉点骨啊——我已经学会做法了。” 柳万给白子琪吐舌头,“还是媳妇好啊,这么疼她丈夫!哎,大表哥,你也赶紧找一个吧,你不知道男人就应该有个好媳妇在身边伺候着——” “打住,我才不是你好媳妇!再吹牛我可真要笤帚疙瘩伺候了!”哑姑冷冷打断。 柳万跳开步子到门口,喊:“臭婆娘,刀子嘴豆腐心——” 几个人匆匆吃过,马车已经套上,老钟叔亲自为哑姑掀开车帘,“小奶奶,真的不等等吗,话已经捎去了,他应该马上会赶到。” 哑姑神色坚毅,摇头:“不了,回头告诉他,我问候他还有他媳妇,问候暖河的乡亲们好。叫他好好干,以后这买卖一直三七开,他七,我们三,他只要过个一年半载派人来灵州府走一趟,给我们送分红,同时也带点干制胶鱼就好。” 长安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她已经对哑姑产生了很深的依恋,一直陪在她身边,这次路过灵易,距离暖河不远,她也没有闹着要回去见见父母。 哑姑拉一把长安的手:“也叫他带话给长安的父母,孩子在我这里挺好的,以后有机会再见面。” 几个人上车,再不留恋,打马离开。 “真的不再吃一顿白玉点骨了?臭婆娘真毒,明知道我就好这一口!”柳万望着渐去渐远的灵易街头,嘟着嘴抱怨。 白子琪在前头骑马行走,他对柳万夹在几个小女子堆里闹腾的情景早就看多了,也没兴趣掺和。 就在马车拐出灵易大街,踏上通往灵州的大道时,一匹马匆匆赶来,“公子爷——等等——” 马上一个白衣少年,边跑边喊,卷起一股尘埃。 “小九子!”白子琪吃惊。 “不是打发你回去帮忙照顾爷爷吗?你怎么又来了?家里都好吗?” 小九子翻身下马,跪在尘埃里,大哭:“不好——黑鹤老爷把朝廷的钦差给砍了胳膊——得罪了刘驸马!这回估计祸事惹大了!老太爷为此很恼火,跟黑鹤爷爷吵了几句,黑鹤爷爷火气大,带上小灵子不辞而别走了。现在人人都说白家要大祸临门。急坏了老爷,可是老太爷还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每日里在家闲坐,也不见他派人到处打点求助寻找门路——小人担心,这么下去,白家真的要遭殃!” 哑姑等人也都下了马车围过来。 柳万首先惊叹:“把朝廷大官的胳膊给砍了?白爷爷好胆魄呀!” 白子琪扶起小九子,“是爷爷叫我回去吗?” 小九子摇头:“不,老太爷奇怪得很,叫我特地来告诉你,不要回去,而是远走他乡,越远越好,这几年都不要回白家。叫你找个地方隐居下来,隐姓埋名,娶妻生子,能生多少生多少,越多越好。这是给你的银子。” 小九子说着递上一个油纸包,白子琪展开,里头厚厚一卷银票。 柳万伸出舌头惊叹:“我的个乖乖,这么多钱?!足够表哥娶一百个老婆,个个如花似玉!养几百个娃儿,个个白白胖胖!然后一家人无忧无虑地躺着吃上一辈子。” 没人理睬柳万的贫嘴。 白子琪看哑姑,哑姑也看白子琪。 “看来情况不好。”哑姑首先说。 白子琪点头:“我了解老爷子,挺有头脑和远见的。不到真正危急时刻,是不会送这样的话给我的。这分明是叫我背井离乡躲开灭顶之灾——等事情风平浪静之后,再把白家的血脉给延续下去。” 哑姑忽然笑:“那你任重道远啊,一百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几百个儿女——足够组一个加强连了吧。” 白子琪苦笑:“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哑姑耸耸肩:“轻松点吧,说不定还没到这么严重的程度——只是老爷子饱经风雨,未雨绸缪罢了。要不你回去亲自看看吧,毕竟你是人家的嫡长孙。古人最看重这个。” 白子琪点头:“有道理。不管如何说,做了人家的孙子,享受了人家的资源,人家真正危难关头,咱不能置身事外吧。可是,你这里怎么办?本来打算护送你们到灵州府,妥善安置之后再回家的。” 哑姑忽然抬手,拍拍白子琪的肩,笑了:“去吧,我们有老钟叔雇佣的这几个得力车夫,后面老钟叔也马上要跟上了。等到了柳府,我一切随机应变吧。我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刚刚活过来的小童养媳妇,而是经历了风雨的人,你就放心去吧。” 白子琪呆站了一会儿,“那我先去看看究竟,再重新去灵州府找你们。你们一路多保重。” 哑姑转头进了车厢,“走吧,你也多保重。” 车和马就这样分道扬镳,向着不一样的方向前行。 柳万看着白表哥的白马消失不见才吁一口气,感叹:“我长大一定要做白表哥这样的好男儿,对女人好,对家里好,对亲戚好,还负责任,还能吃能睡,最重要的是,随便就能勾引上别人家女人。” 浅儿捂住嘴笑:“我的活祖宗,你哪只眼睛看到人家勾引别人妇女了?” 柳万冲哑姑努嘴:“现成的就有一个,你瞧瞧,魂儿都没了——恨不能跟了你去呀小冤家——”他最后竟是在学老戏里的唱词儿。 哑姑却好像真的没了魂魄一样,一直依着窗子,望着远处,眼神渐渐地空了。那个人真走了,此去山高路远,不知道是吉是凶。 “有情人终会成就眷属——”柳万忽然撑起脖子说:“回家我就向老爷宣布,我已经休了臭婆娘,她不贤惠,不体贴,不会做饭,不会缝衣裳——还不会什么呢?反正我不喜欢她,我已经写了放妻书,她以后要嫁给谁是她的自由,跟我们柳府没关系。像这样恶毒的婆娘,最好嫁给白表哥吧,去把那一家子都祸害得哭笑不得!” 哑姑一只手默默摸索着柳万的下巴,捏了捏,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啊——” 柳万翻白眼:“人家都这么努力了,你还说人家是孩子?在你眼里什么时候才能真的长大呀!” “万记”店铺里,老钟叔刚把自己的细软打点好,一个高大健壮的身影匆匆跨进门:“她来了?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人在哪里?” 老钟叔慢悠悠摇头:“走了——这会儿估计早出了灵易地界了。” 鱼王跺脚:“怎么不辞而别了?” 老钟还是慢悠悠:“不想见,自然有不想见的道理,我也曾建议她等等,但我看人家真是不想见。我也奉劝你一句,花儿虽好,开在别人家花园里呀——没缘分的人,只能远远地欣赏几眼,真要试图去攀折,最后对谁都没有好。” 鱼王听完一怔,但是他马上转身就跑,匆匆冲出万记,向着通往灵州的方向撒开腿狂奔。 等跑出灵易街头,站在官道上远望,前路漫漫,尘埃阵阵,除了来来去去的车马,和偶尔冒出来的难民,哪里还有那个动人心弦的纤丽身影。 他狠狠地跺脚,喊:“怎么能这样对我呢你?好歹见上一面不好吗——” 没人给他应答。 只有风在耳畔吹。 高大的汉子眼里有了一丝泪光,在路边一直站到双腿发酸才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