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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伪喇嘛兼还俗老道

    第四章

    入冬以来一场雪都没有下,天气干燥异常,咳嗽发烧的患者挤满了医院的门诊室。胡世文认真负责的给患者开具着处方。军马场医院药房里的四环素、土霉素、安乃近、复方新诺明顺着他的笔尖流出,进入患者的身体。电炉上的高压锅忙碌的蒸煮着需要消毒的注射器和镊子棉球。医生和护士一起把哭爹喊妈的孩子按在床上,扒下他们的裤子打针。

    胡世文忙过一阵抽空走到医院门口,点燃了一支“迎春”烟,抬眼望天,发觉天空是青色的,空气中弥漫着很浓的草木灰的气味,

    他知道又发生了草原火灾了。

    据说这次大火是从境外烧过来的,过火面积很大。傍晚时分乌兰大坝已经能清楚地看见一道火线,伴随着西北风,火线向场部方向快速推进。整个机耕队早已全部出发,去坝底打防火道。军马场的青壮年拿着扫把铁锹开始分批前往乌兰大坝,苏西庐负责动员,嗓子都喊哑了。齐志国把九连的人放在第一条防火道的下面

    ,宣称不会让一颗火星越过防线。往东三里多地是第二条防火道

    ,场部机关的青壮年精神紧张的铲除两条防火道之间的杂草,吴达来开着的“乌拉尔”拉着一个大水罐,往草地上浇水。场部不远的石头山下,王国志、邱建国师徒俩开辟着第三条防火道,家属队的妇女们聚集在这里。草地已经冻结了一层,铧犁很难吃进土里,王国志让两个体格较胖的妇女站在铧犁上,不慌不忙的进行作业。

    最先从乌兰大坝闯过来的是十几辆勒勒车和几大群牛羊,这是坝下感觉不妙的牧民带着全部家当冲进了军马场的防火道内。他们惊慌失措携带着老人孩子,把勒勒车停放在场部南面的空地。牛羊感染了不安的情绪,一点也不像平时那么听话,牧民们骑着马很吃力的把它们向一起赶拢。

    金贵、王三蛋和二扁头在机关食堂门口看热闹,沈长安和刁大虎拎着两大桶糖饼往吉普车里塞,天已经暗下来,火线上的人们已经饥肠辘辘,刁大虎咋咋呼呼催促着食堂要快一点,手还不忘抓张糖饼往嘴里送。几个孩子已经玩了半天,早就饿了,可是又不想回家吃饭,看见刁大虎这副模样不禁垂涎三尺。

    “你们看没看过‘草原英雄小姐妹’?”金贵眨巴着眼睛问王三蛋和二扁头。看到二人点头,又说:“咱们也去救火吧。”

    见王三蛋和二扁头不感兴趣,他又补充一句,“救火的人才能吃糖饼。”

    金贵领着王三蛋和二扁头赶来时,“吉尔131”的车厢上已经站满了

    拿着扫帚铁锹的人,金贵拼命扒着车厢爬了上去,然后用力把王三蛋拽上了车。二扁头慢了一步,快要上去时,卡车启动了。二扁头掉了下去,后车轮紧贴着二扁头的身体朝前滚动而去,二扁头全然不知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懊恼的哭着回家了。

    火线逐渐蔓延到了狼道南面的半拉山,像一条火龙吞噬着茫茫草海。金福山眼神好,他看到一群狍子和几只马鹿被火圈慢慢包围,困在半拉山的石崖之下,在退无可退之际,马鹿一只跟着一只从火圈中蹿出来,动作果敢,一气呵成,完全不顾被火烧伤的危险。可那些傻狍子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它们犹豫不决挤成一团

    ,挣扎着在火场中萎顿下去,被活活烧死。

    金福山在心里死死地记下了大致的方位,只等这场火过去,就有狍子rou吃了。

    等火头扑到防火道前面时,齐志国才知道低估了草原大火的威力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热浪和浓烟把人群冲击得向后奔逃。三四米高的烈焰在防火道前一下子变矮了,可是夹杂着明火的火团被风吹过防火道,四处开花。齐志国大声喝令挥舞着扫帚用力拍打重新燃起的火苗,众人缓过神来纷纷上阵,用扫帚拍,用脚踩

    ,用铁锹挖土埋,所有人都在大呼小叫,同时又被烟呛的咳嗦不止。苏西庐也领着第二道防线的人跑过来支援,他扯着嗓子喊着谁也听不清的指令,刁大虎的形容是“都不是人的动静了”。

    第一道防线很快失守,到处燃起的火苗越来越大,已经站不住人了。所有的人一点点退到了第二道防线,艰苦卓绝的搏斗下火势开始变小,凶猛的大火转向南面,呼啦啦烧过去。苏西庐忽然觉得脸上凉凉的,抬头一看,天空飘洒着大片大片的雪花。他嘘口气放松下来,开始查看火场的情况,借着火光,他看见竟然有两个孩子奔走在火场,顿时吓得不轻。大个子是金福山的活宝儿子金贵,小的孩子还没有大人的裤裆高,不知是谁家的孩子。两人四处寻找刚刚冒头的火苗,手里没有工具,就跑过去打个滚把火压灭。头上脸上烟熏火燎,衣服都冒了烟,好似刚从八卦炉里逃出来的孙猴子。

    想起刚才凶险的场面,苏西庐真为两个孩子捏了一把汗。他让沈长安把金贵和王三蛋抓住,用吉普车送回去。金贵和王三蛋到底也没能吃上糖饼。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满世界银装素裹,诗情画意。第二天中午在火场值守的人们撤回来时,雪还没有停。苏西庐和齐志国从机关食堂里酒足饭饱走出来,苏西庐看着满大街堆雪人打雪仗的孩子们和家家户户高大的干草垛,后怕地对齐志国感慨:“真他妈的悬呐!”

    “下雪不冷,化雪冷”,雪停之后,西北风紧,真正的严寒来到了。金福山本想在雪停的当晚放映一场露天电影,可惜在悬挂银幕的时候起风了,风越刮越大,费了好大劲银幕也没能挂起来。

    金福山无奈地宣布放电影的活动取消,很多因为占地盘发生矛盾的孩子算是白忙活了。

    金贵觉得今年的冬天特别冷。

    他把羊皮大衣系好,额外还扎了一根腰带,“棉乌拉”里面的毡袜是昨晚在火墙上烘干的,棉裤的裤脚是一定要有用绑带系紧的,否则滑冰车时的高速会把雪一直倒灌到裤裆里。他拎着自制的冰车去找胡卫东时,没想到胡卫东、二扁头、王三蛋、齐东强和难得一见的钱老五,已经扎堆在胡卫东家的院子里整装待发。

    场部的后山已经被冰车碾成了一块大水晶,各式各样的冰车从山上呼啸而下,伴随着车手热辣野性的呼喊。每一个滑到底的孩子都意犹未尽地嘘一口气,回味着刚才的刺激与激情,然后站起身来拉着冰车,一步一个脚印的重新向山顶爬去。冰车是木板钉的

    ,把两块一般长度的木板立起来,再用几块横板钉上固定好,立板朝前的一端锯出一个斜面,用来减少阻力,最后在靠前的横板上系根绳子,一辆冰车就完工了。如果在两块立板下面各贴一根铁条,就更完美了。带铁条的冰车被称为“快车”,这是对它的速度

    和地位的肯定。孩子坐在冰车上,双脚向前,手拉住绳子,身体猛一耸动,喊一声“得驾”,冰车就开始顺坡而下,速度越来越快

    ,溅起的雪块形成一道白雾,冰车上的人也变成了一个雪人。其实,冰车不只是小孩子的娱乐,四十多岁的金福山和沈长安也是后山上的常客。

    几天前下的雪,被白毛风抽打锤炼一番后,变得坚硬无比。人踏在雪上“咚咚”作响,仿佛踩在了城市里的柏油路上。所有的蒙古包都受了灾,虚弱的牛羊成片倒毙,这是多灾多难的一个冬季,牧民的说法是遭了白灾。除了“东方红”和六个轮子的“乌拉尔”,包括吉普车在内的车辆全成了废铜烂铁,寸步难行。剥了皮去掉头蹄下水的白条羊五毛钱一个,堆满了面粉加工厂的场院。

    胡世文背着医药箱和半自动步枪,刚从附近的几个蒙古包回来。

    他骑着一匹蒙古马,马屁股上还搭着两只黄羊。最近有一群黄羊路过,大概有七八百只,被人们用枪打散了,山里很容易就会遇到几只失群的黄羊。他打算晚上用黄羊rou包顿饺子,顺便给住院的牧民阿日布登送一饭盒,阿日布登想吃饺子已经好几天了,别让老汉带着遗憾出院。

    胡世文在附近的那些蒙古包中很有威信,不仅仅因为他是蒙古族

    ,在牧民的眼中,胡世文枪法好,马骑的也棒,而且识文断字,

    给病人看病很有耐心,能用蒙语把病人的病情,药品的服用方法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像那些汉族医生,弄得病人稀里糊涂

    ,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日布登得了重感冒,烧的直说胡话。退烧之后想吃饺子,已经跟护士张灵说了好几次,张灵始终也没弄明白他想吃的到底是什么。阿日布登一遍遍重复的“扁食,扁食”,在她看来可能是蒙古族的一种特色食品。阿日布登很着急,这个六十多岁的老汉揪着络腮胡子,努力拼凑着自己掌握的所有汉语词汇。

    “就是那个,外面的皮,里面的rou。”阿日布登的手用力向下比划

    ,“水里面的去溜达溜达。”

    张灵更糊涂了。这时旁边看热闹的胡世文告诉她,老汉说的是饺子。张灵哭笑不得地说,这谁能听明白呀!

    胡世文正色告诉张灵,东汉时的“扁食”就是今天的饺子,“扁食”

    是汉族人对饺子的古老称呼,就像蒙语把火柴叫做“取灯”,也是从古汉语直接音转过来的。这说明了汉朝的时候就有人在这片高原上包过饺子。鉴于胡世文爱开玩笑的性格,张灵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撇撇嘴出去了。胡世文告诉阿日布登,明天在家把饺子煮好,然后给他带过来。

    胡世文刚到家门口,老爷山下的牧民小伙子那日苏就从院里迎了出来。那日苏穿着很新的一身蒙古袍,还不到二十岁,高颧骨,

    黑红脸膛,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瘦高矫健,摔跤非常厉害。他用很流利的汉语告诉胡世文,老爷庙的佛爷病了,咳嗦发热好几天

    ,他们想用勒勒车把他拉到医院,又怕他禁不起折腾,只好向胡世文求助。

    那日苏口中的佛爷就是褚神龙,那个伪喇嘛兼还俗老道。

    看着那日苏祈求的眼神,已经很疲乏的胡世文只好强打精神,他让那日苏把两只黄羊拖进去,叮嘱他把黄羊剥皮剔rou,收拾得干净一点,那日苏高兴的答应了。

    蒙古马在雪地奔走了半天,已经很累了。胡世文来到办公室的马厩换乘了一匹枣红马,然后向老爷山纵马驰去。

    老爷山的南坡很陡,要想骑马上山,只能朝着酷似人脸的石崖方向,从北坡上去,直接到达老爷庙的后门。胡世文沿着山脊雪少的地方往上走,不到半个小时就穿过那片石砬子来到了老爷庙的后门。一个牧民搀扶着褚神龙站在门口迎接胡世文,他们早就看见了这一人一马。

    “cao,你原来也怕死啊?”刚见面胡世文就拿老道开涮。褚神龙病得不轻,冷的全身发抖,他实在没有力气还嘴,就算还嘴也不是胡世文的对手。

    胡世文把冻得冰冷的针剂放到炕头焐着,接着给老道测量体温,

    把压舌板伸进嘴里看嗓子,手上力度很大,弄得褚神龙直干呕。

    “好家伙,三十八度六!”胡世文大声宣布,他一边配药一边模仿褚神龙念经的声调,“来一针安痛定呀,退退烧,来一针青霉素呀

    ,消消炎,明天三顿小药片,保你不能上西天……”

    可怜的老道哼哼唧唧任凭胡世文调侃,八十九岁的人了,方圆百里之内,就这个年轻人不拿他当回事。

    胡世文让老道褪下裤子打针,老道没有打过针,十分害怕。他抓着裤腰带跟胡世文商量能不能只吃药不打针,胡世文毫不留情的拒绝了。

    “你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吗?怎么屁股都让我看见了?”打完针,

    胡世文在老道的屁股上拍了一下。

    “你呀,佛祖不敬,鬼神不服,就没有你怕的。”

    “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胡世文认真地说,想起自己已经被开除了党籍,心里不由得一阵恼火。

    因为还要观察一会儿病人,胡世文来到了前面的大殿。大殿里没有取暖,冷得像冰窖。大日如来、药王地藏、飞天度母,十几尊佛像栩栩如生,尤其是马头金刚和大威德怖畏金刚更是气势逼人

    ,只可惜都被砸的缺鼻少眼。

    胡世文踱了一圈,回来看老道已经睡着了。他检查了一下,发现没有问题,就留下了几天的口服药,放在褚神龙的枕边。胡世文收拾东西时,褚神龙醒了,留他吃饭。胡世文看了看灶上的黑馒头稀粥,笑骂道:“我才不吃你的狗食,回家大碗酒大块rou痛快去了!”

    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胡世文纵马扬鞭,向灯火通明的场部驰骋而去

    ,这一刻他真的是归心似箭。

    胡卫华乖巧地坐在炕桌旁,聚精会神的对付着碗里的一个饺子。

    胡卫东和爷爷已经吃完了,看见儿子带着一身寒气进屋,老母亲连忙下地去煮饺子。胡卫东光着屁股蜷缩在被窝里,棉裤被翻过来,晾在热炕头。胡世文一看就知道儿子滑冰车时又没系裤腿。这样也好,等棉裤晾干已是明天上午,能少淘半天气。

    邻居金福山从孟和老人的房间走出来,跟胡世文打招呼。金福山比胡世文大七八岁,高个子,稍微有点驼背。是从新疆乌鲁木齐附近参军的,见多识广,遇事主意多,心眼多。可就是不爱管孩子。对于儿子金贵只负责吃饭穿衣,余事不问。而且他对别人甚至是老师的建议置若罔闻,“干什么不吃饭呢”是他的口头禅。大女儿已经在老家参加工作,身边只有金贵一个儿子。

    “金师傅,吃饭了吗?”

    “吃了,你别管我,你吃,你吃。”金福山看着炕桌说。

    胡世文没敢再让。对这个邻居,他真有点打怵。金福山喝点酒便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没多少文化却喜欢作诗,他的那句“喜看家乡好风垠呐”已经风靡军马场。最近有事没事就找孟和老人谈古论今

    ,说得驴唇不对马嘴,读过私塾的孟和老人已经不爱搭理他了。

    “金贵的棉裤也湿透了,明天又上不了学了。”金福山见胡世文不诚心让他,唠了几句又回到孟和老人的房间里。

    “爸,我爷用筷子打我的脑袋,可疼了。”胡卫东从被窝里伸出头来,大声告状。

    孟和老人一下子从房间里冲出来,指着孙子大骂:“小王八羔子,

    吃个饭摇头尾巴晃,打你咋的啦?!”

    胡世文连忙横在祖孙二人中间,也用手指着胡卫东瞪着眼睛说:“该,打你活该!‘’

    胡卫东蔫了,钻进被窝不敢出来。胡世文心想,这个儿子确实不像话,应该教育教育了。也难怪,爷爷奶奶来之前,自己还经常给他喂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