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明知在虎口
洪菊花:“也不要失望。这事还需要有人牵头:百姓联名写信,请政府打击恶霸、地痞、流氓,肃清匪患、人贩子;保护安定的社会和清洁的自然环境,才是从根本上治政的大计。” 罗保全:“有理啊!不肃清妖魔鬼怪,渡船也受限制;过去十来个人就开一次,现在挤了这么多。不仅你做生意受影响,老百姓都极不方便!” 洪菊花:“所以,师傅!老百姓向政府申诉时,还应该说明:一个国家,一个地区,如果恶魔不除,社会动荡,民心不安;道路不通,作为国家基础的经济,就不能发展,民富国强就是空谈。” 罗保全:“是啊!” 洪菊花:“不过,这些话,我对二位兄长写信几次。他们吃皇粮的官,总爱说‘妇人之见’,‘头发长,见识短’;或是付之一笑,当耳边风。” 罗保全长叹了一口气:“唉!”说:“洪老虎(洪兴隆)、洪二豹(洪兴旺),小时候都讨人喜欢:在江那边游泳,常常帮我拉船到上码头。在这个世道,近墨者……不说都黑,他两个是变臭了……” “罗老爸!硬是真的到十一点了!”年轻人叫鸡子穿着体面,举起戴錶的手,高声喊:“准时开船嘛!” 罗保全“筑塞”说:“你这叫鸡子,只晓得十一点,就是不敢向政府要求增加班次。”对洪菊花:“这一船太挤了,您赶下一船吧。” 洪菊花心声:“我是要去华堂镇,带领马帮运百货往铁梁、龙盘地区;并要将两地预购的几批山货,驮到鱼塘坝,自己精心加工成高档品出口。马帮时间不能拖延!约定了今天在华堂等待,如果没有我,那么多人、马、货物,就要担搁。沿途都要误站、误时,影响一大片。增加他们许多开销,以及家人担心、盼望。所以我非过去不可。”说:“我不为难师傅。这样吧,请师傅把我的招妹放在船尾,我凫过去……” 罗保全:“您是喂奶母亲,不要凫!我请闲耍的乘客,过下一班船。”说着站起身,移动晒褐色的光腿脚,走到船边,高声:“看这水势,最多只能装十人。超了十人,连货就超重了五、六百公斤。事不忙的、游玩的乘客,下来,坐下次!” 船中谁也不动。看这气氛,大家抱定了“赖着不走”的决心,即使是“天打雷劈,也不能把谁轰下来”。 叫鸡子高声:“这船标准装三十人,那天装了三十六人和几挑茅铁(苏铁),比今天重一倍。十五岁的罗光咡,二话不说就把我们掌舵过去了。您老人家比儿子技术高,今天连您、菊嬢,才二十一人;货物两百来公斤;保险系数还很大……” 罗保全:“你也不看看水势!那天是羔羊水,现在是饿老虎水。不但不能超载,而且要大大减少载重才行!所以必须下来十个。哪些有高风格,下来吧!” 船中尹书渲应声:“我们不怕。” 接着就有多人随声附和:“我们不怕。” 叫鸡子:“技高胆大魔鬼怕!出了事情自己化。不怪您。” 卢仲九(众称卢叔)是玉女山小学校长,有急事,也请求:“开吧。” 人们强烈呼声:“开吧……” 罗保全打量人们:个个都是渴望、巴望加祈望的迫切表情,禁不住长叹一声:“唉!怎么不听我的话!”但是心声:“纵然再说上半天,也无人愿意下来。”便恼怒说:“这样:我‘泼倒’这一回我犯王法,开两次。先装一半过去,再转来接一半。你们当中事不太忙的,下来一半,赶下一船!” 叫鸡子心声:“人多胆子大,不听老板话,不怕老板骂;船中谁也不要动。” 罗保全由不得高声:“下来一半!没有听见吗!” 叫鸡子:“我代表大家说:那回罗光咡也是这么讲:下来一半。结果下去那半,就被保安队拦住。说是‘政府布告,不能违抗’。一天只开一次。剩下的明天再渡,优先渡你们。可是下去的,晚上自己去龙王庙的厢房,睡地上,没有被盖、垫子,硬是凉了一夜,把我感冒了许多天。所以,我们再不上当。” 罗保全大声解释:“我晓得那事。今天有我老人家,对付布告和保安队。尤其有金江大侠洪菊花,劝说她二哥保安局长洪兴旺,一定能把下来的一半渡过去。我说话算数!下来吧!” 人们无动于衷。 “下来呀!下来呀!下来呀……”罗保全反复吼了几次,人们也稳起不动。罗保全束手无策。怄气说:“出了问题,要怪我的,下来!下来!怕(死)的,也下来!下来呀!” 没有人开腔,谁也不下来。多数人埋着脸,生怕罗老爸喊自己下去。 叫鸡子心想:“我虽然明明知道:乘这一船,是坐在虎口里。但此时不可以说。只能讲吉利话。”自我提劲地说:“罗老爸!我虽然也知道:‘欺神莫欺鬼’,‘欺山莫欺水’。但是您和我们,都洪福齐天,大吉大利!绝对一帆风顺!金江大侠菊嬢,您上来!给大家壮胆,给罗老爸增光:金江独步在此,‘四除令’所向无敌!” 罗保全一看天色,已经到吃午饭的时候了。心想:“其实连我才二十一人,加上皕多斤货物,也远远没超载。”但还是大吼:“喊了半天,没有哪个下来。我没有办法了;就希望大家洪福齐天,大吉大利。你们要打挤点,‘巴船底坐稳’!不准动!” 叫鸡子:“好!” 洪菊花心声:“先不忙叫好;不要出现恶劣‘水暴’才好。” 叫鸡子表扬:“罗老爸真是通情达理!” 人们乞求渡江的心情,顿时像囚犯得遇“皇恩大赦”一般,几乎都要欢呼“罗老先人万岁万岁万万岁”。男男女女就像竹篮里插黄瓜似的,紧紧挨身坐在没有凳子的船底隔板上,大家都挤出了毛毛汗。 洪菊花将育婴袋“内胆”关好,合上“外袋拉练”。然后上船,坐在船尾。 叫鸡子:“其实松散点坐也可以,何必要这样‘挤油渣’呀!” 知情人感慨:官渡一天开一船,百姓心急不顾安。舵手仁慈只好渡,是生是死靠天颁。 船开了。罗保全精明的目光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有力的双手掌握着“后桨”,嘴里一声一声地发号司令:指挥前面“两坐、两站”的四个大男子汉、共同cao作的一把“前桡柄”,使“前桡”在水里起落的速度和力量,达到最佳状态。声音如鞭打似的:“推!推!使劲推!推!推!推!”(“推”就是外地人称的“划”,华堂人叫“推船”)。罗保全是雄浑的男高音,嗓声如像擂龙鼓,“越喊越粗壮,越喊越昻扬”。 “前桡”随着罗保全的吆喝节奏,快而有力,一桡片、一桡片地重力拨着沉重而混浊的紫铜色江水,一点水花也没有。足见临时自愿推船、没有报酬、并非“桡贩子”的四个乘客,推过多次船,成了老手,已经功底不浅——华堂的男子绝大多数都有这一手,但却极少会游泳。 罗保全一看他们配合默契,不禁十分满意。
“桡柄”与“桡脚柱”挂连接的牛皮绳,相互摩擦,发出短促的声音:“姿色扬”,“姿色扬”,煞是好听;仿佛是在给独唱的罗老爸伴奏。 船在不大的回水湾(水沱)里,沉重地朝着断崖形成的“叫化岩滩口”冲去。 洪菊花年少时曾经问:“为啥要去冲滩口?” 罗保全耐心解答:“滩的水流冲向江心,再划几桨就到华堂镇下码头,可以事半功倍。如果不冲这滩口,走没有滩的较平缓江段,虽然较为安全,但是要绕很远的水路。而且船被冲到下游,拉上来要拖三道桥、二道桥、万家沱等几大滩,十分费劲,要拖两、三个时辰(四至六小时)。所以,必须在这‘叫化岩滩口’冲过去。这是古来的经验。” 此时,船即将冲到波浪汹涌的“大滩口”,罗保全的声音高到了压倒江水的呼啸,连连快速地、有节奏地吼着:“使劲!要冲了,要冲了!冲!冲了!冲了!最大劲!最大劲!最大劲!”“斲轮老手”罗老爸,使出身平解数,稳稳掌握“后桡”(舵把)。 叫鸡子也不时地随声附和帮腔:“最大劲!最大劲……” 刘文英、赵瑞芳等青年妇女,挤在船中,都提心吊胆,并住呼吸。 罗保全尚未丝毫松劲,继续以最大、最严厉的嗓音吼:“不能松!更使劲!推!推!推……”罗保全奋力施展降龙绝招“勒水桡”,顶住龙筋,不让船被龙筋“打直”;突然一个“鼓喷水”(水暴),将船前右侧向上一鼓抬,船尾顿时跌入深谷一般下陷。对水上行家罗老高手来说,这是司空见惯的家常便饭。谁知罗老前辈能力举千斤的双手,将“后桨”向左下部奋力一压,要借“龙筋水”的力量“抬桡”,这是“使巧力以水治水”的绝技…… 然而,那是突然暴发的“水暴”,水势极为凶恶,无论多高的技术,有时连空船也要被掀翻。罗老英雄本可以把船尾“抬”平衡起来,但后左船舷呼地一下涌入狂浪。罗老板只“来得及”吼了一声永别似的“啊嗬(泡汤,完蛋之意)……”。 船身立即侧向上水一滚,瞬时就翻了个底朝天,人、船、物顷刻被江水吞没。 《罗保全》水上行家心肠软,只为减载苦叫喊。但因技高迷信惑,一船人就下场惨。 无情的江水滔滔不绝,前赴后继地奔流着,表面只有狂浪在无表情地唱哀歌。其他什么都没有,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洪菊花在此之前,正在想:“在华堂镇买一包煮鸡蛋、核桃仁、花生米、香蕉、奶糖……”忽听“啊嗬”之声,忙大吸一口气,就被葬入了水里。 在水里的人们,乱抓,乱扯,拧成一团,翻翻滚滚向下沉没。 这时期江流正在“退水”,俗称“饿老虎水”,“二杀子水”,“势如雷霆暴怒,尤为凶悍狂恶”,莫说不堪入目的一叶扁舟,就是一座雄伟大山,它也“照样吞噬不误”。二十一人和财物、船体,好像“半勺盐沙落入沸腾的一锅滚水”,晃然不见。 江面只有激浪,旋涡,“鼓喷”水,以及气吞天宇的咆哮声。仿佛说:人类这么渺小,这么自不量力,这么不守“天规”,还是这么悲惨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