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雪吉（一）

    文化路离海韵职院不远，简越打完电话之后，贺海斌仅用五分钟便赶到。顾不得细问，载着简越往目的地狂奔。贺靖妍自然跟着，还不忘拉上谢娅彤。

    吉洛中心医院虽叫中心医院，但不在吉洛镇区，而在岩田、吉洛和高杜街道交界的牛头山脚下，距海韵职院宾馆约8公里。贺海斌车技不错，六分钟后在急诊科门口停下。简越开门下车，小跑进入急诊科，轻松在第三急诊厅找到正在转圈的俞敏洋，问起细节。

    俞敏洋说：“三点左右，光辉镇一个老客户给我打电话，说房子被卡车撞了，让我带人过去看看晚上是否能住。我一琢磨，估计六点之前回不来，于是给你妈电话，让她去接阿雪和阿吉。手机没人接，我以为她忙，又给祝蓉雪打电话，谁知祝蓉雪说，你妈中午就开车出去了，还说似乎不大对劲。我慌了，将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打了一遍电话，都说没看到她。回家一看，家里收拾得很整齐，更慌，找了一圈，还是没看到人。突然想起她以前喜欢爬山，于是去附近风景最好的大源山找。在大源山停车场，我找到了她的车，问管理员她去哪了。管理员说，她可能去环山步行道了。我一听就急了，因为步行道的尽头是观景台，下面是悬崖。”

    简越哼了一声，“想让她这种人跳崖自杀，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俞敏洋苦笑：“我这不是急吗——长话短说，我是在大源山顶的一块大石头边上找到她的，肋骨骨折，头上撞了一个大包，昏迷不醒……”

    急诊室的门开了，医生快步走出来，拉下口罩，露出一张年轻帅气的脸。简越忙迎上：“欧阳，我妈怎么样了？”

    欧阳医生说：“您母亲已经醒了，无大碍，脑部的血块不需要动手术。不过为保险起见，最好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辛苦了，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我们初步判断，是安定引起的意外，外加午后犯困。要进去看看吗？”

    “先送去病房吧，占着急诊室不好。敏洋爸爸，你去办手续。”

    俞敏洋忙点头，跟着护士走了。简越调转目光，“海斌，我今天去不了。这边的事，不要跟你哥他们说……”

    “这是大事，不过来看望太失礼了。”贺靖妍插嘴。

    贺海斌忙接上：“是啊是啊，既然我们知道了，就不能不过来看……”

    简越伸出一根手指，贺海斌讪讪地停下，带着贺靖妍和谢娅彤走了。简越目送他们离去，转身跟着欧阳医生去了神经科主任办公室。刚坐下，便开始发牢sao：“阿昊，公私分清真的有那么难吗？”

    欧阳昊严肃道：“这事严格说来你的责任最大，贺家是被你惯坏的。人不能惯，惯多了，大人和孩子没什么根本的不同。——谢娅彤怎么会跟你在一起？”

    “你想说什么就说，甭转弯抹角的。”

    欧阳昊笑道：“我这可是跟你学的，你年少多金，又聪明，难免有人打主意。”

    简越没好气地说：“你都知道我聪明，还说这么多的废话，难怪老是被女人踢。不是我说你啊，你感情方面连姚善誉都不如，他至少还知道充分发挥优势。”

    欧阳昊苦着脸继续：“我承认，我感情方面是不太灵光，不过熟能生巧，现在大有长进。我现在还没结婚，主要是收入太低了，加上主任的岗位工资才15000一个月，还是税前的。想我堂堂一个名校毕业的医学博士，才拿这么点钱，说出去都丢脸。”

    简越很无语：“我没义务为你的理想主义情绪买单，如果你觉得这里收入低，可以去大城市。——说正题！”

    欧阳昊吐了一下舌头，简越哭笑不得，如果庞文社知道他吐舌头的毛病能传染到如此多不同类型不同领域不同层次的人，肯定很有自豪感。

    “卫生部马上就要放开医疗市场，我们去省里和市里咨询过，上面说，吉洛医院转成民营可以接受。县里和镇里也不反对，只是这家医院是齐悦慈善基金会出的大头，想转成民营，必须征得你的同意。”

    “继续。”

    “医院管理层觉得有必要改制，一是吸引高级人才，二是降低周边医院的抵触心理，三是优化医疗资源分配。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不能让好事变成坏事，有人散播谣言说你在收买人心，想当土霸王。”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我既不卑鄙，也不高尚，继续。”

    “一味地慈善很容易把人惯坏，进而成为负担，适得其反。混合所有制医院走不远，其他国家也没有成功的先例，所以我们决定一步到位，直接转成民营的。慈善你不用担心，来吉洛医院工作的人多多少少有些公心，想为这个社会添点正气，再说还有你继父的朋友史运伟博士替你看着。——到底行不行？”

    简越反问：“你知道俞亦雪和俞亦吉名字的由来吗？”

    欧阳昊笑道：“考我是不——俞亦雪的名字跟祝蓉雪有关，祝蓉雪是你妈最好的朋友；俞亦吉的名字来自于吉洛，俞敏洋的舅舅张乐晨是吉洛人，后来才搬到岩田。俞家是富农成分，俞敏洋小时候在吉洛呆过很长时间，对吉洛很有感情。”

    简越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史运伟的小名叫‘文吉’，是俞敏洋圈子里学历最高最出色的。俞亦吉出生的时候，俞敏洋跟史运伟仍有联系，所以给儿子取名为‘亦吉’。”

    欧阳昊若有所思，“照你这么说，史运伟中间跟俞敏洋断过联系？”

    简越说：“俞敏洋是一个很要强的人，不喜欢占人便宜，即便知道史运伟混得不错，也从不麻烦他。可就是这样的人，又是发小，史运伟还是嫌他没用。两人从86年起联系就逐步减少，95年完全断掉。史运伟三次回吉洛，都没有顺路拜访老朋友，直到97年长吉建设成立后才重新上门。”

    “史运伟很忙。”

    简越说：“他那两年根本不忙，我知道你跟他的关系好，但原则问题没有商量的余地。”

    欧阳昊笑道：“别本末倒置啊，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跟他保持交往的。不过史运伟的医术不错，又擅长拉关系，能帮得上忙。反正你又不常来，眼不见为净。你放心，我们会妥善处理股权分配的，不会让他占太多的便宜。”

    简越沉吟片刻，“吉洛中心医院本质上是齐悦慈善基金会的产业，只是由文青县卫生局代管。我原则上不反对，两个要求：第一，改制后，齐悦慈善基金会至少要控股35%，以确保吉洛医院的发展方向。第二，你们必须出具详细的商业计划书，我会请UDO医疗审核。”

    欧阳昊吃了一惊，“吉洛医院只是个二级甲等医院，需要这么大阵仗吗？”

    简越笑道：“你退步了，回来之后肯定不务正业，不然应该能发现我将吉洛医院设在牛头山的原因。这家医院不是按照国标设计的，而是按照UDO医疗的4A标准设计的。”

    欧阳昊半信半疑：“吉洛医院规模不大，根本不可能达到4A标准，了不起是2A，你没唬我吧？”

    简越说：“那是因为目前只需要建这么大，我以前说你沾大钱脑袋就昏了，你还不服气。”

    欧阳昊傻笑，想了想，“我根据你的习惯推测，既然吉洛医院是按4A标准设计的，那吉洛周边的常住人口未来将远高于现在，对不？”

    简越说：“我暂时只有计划，能否实现未知，走一步看一步吧。我饿了，吃饭去。”

    欧阳昊连连点头，“瞧我，光顾着说话。你妈和你继父那边怎么办？”

    简越说：“我们先去吃，然后给他们带点。你再复检一次，如果没有大问题，就不需要盯着了。就像你前面说的——人不能惯，否则以后有得烦的。”

    欧阳昊哑然失笑，收拾一番，带着简越出门。牛头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设计师充分考虑了可能存在的麻烦，在吉洛医院西北角规划了一幢大型综合服务楼，里面吃穿住用的东西一应俱全。服务楼距急诊科约400米，很好找，即便是第一次来的人也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跟着人群走即可。

    “瞧，我没信口开河吧。”欧阳昊说：“有些理念在中国行不通的，我们的病房经常爆满，连忠隆那边都有人跑过来。想遏制这种不好的苗头，必须提高收费标准……”

    “你这个医生是怎么说话的，一点公德心都没有。”旁边有人很气愤地插嘴。

    简越转头一瞧，发现是一个老师模样戴着棕色镜框眼镜的女生，约莫一米六三左右，很匀称，姿色中偏上，听口音似乎是澄溪南边临湾县人。

    欧阳昊笑眯眯地问：“我怎么没有公德心了？”

    眼镜女娇叱道：“什么有些理念在中国行不通，如果有钱，谁会跑这么远住院，吉洛医院又不是名牌。”

    欧阳昊正色道：“你这是言不由衷了，吉洛医院是句江南部最好、设备最先进的医院，神经科、呼吸内科、骨科和整形科甚至比市第一医院更好。我们这些医生的水平与大医院的同行相比毫不逊色，但拿的只有他们的一半，甚至更少。我今天是第一次听到病人家属说我们没有公德心，如果吉洛医院的医生都没有公德心，试问你们还能在几家医院找到公德心？”

    眼镜女立刻反驳：“少唬我，你们的收入不低，职工停车场里一溜地奔驰宝马，省城的大医院都见不到这么多好车。”

    欧阳昊说：“车子是安家费的一部分，我们也是人。就算我们看得开，也得说服父母，现在不是毛主席时代。”

    眼镜女语塞，随即赧然道：“对不起，我心情不好，一时没想到这么多，对不起。”

    欧阳昊摆摆手，“没事，能理解。你刚来这里，不知者不罪。”

    眼镜女很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是刚来的？”

    欧阳昊说：“我们的住院楼是封闭式管理，我一个小时之前去过监控中心，画面上没有你。这条路上都是去食堂的人，食堂不收现金，只供员工和住院病人。”

    眼镜女“啊”了一声，急急忙忙地问：“那不住院的病人应该去哪买吃的？”

    欧阳昊说：“医院正门对面都是餐饮店，你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谢谢！”眼镜女轻轻鞠了一躬，转身走人。欧阳昊望着背影发了一阵呆，突然垂头丧气，“我应该问名字的。”

    简越忍俊不禁，“老兄，你该不会一见钟情吧？不是我泼你冷水啊，这女人心机很深，不是良配。”

    欧阳昊一呆，“怎么说？”

    简越说：“第一，你是未婚医生里长得最帅的；第二，你的名字、相片、履历和职务医院网站上有；第三，医疗楼一楼大厅有所有医生的简介，包括你。吉洛中心医院不是老牌，来这里看病的外地人，基本上都是冲着四个王牌科室来的。换句话说，来这里的人，不认识你的概率微乎其微。对症下药也可以发生在你身上，在大多数女人的眼中，你是个典型的金龟婿。你年纪不小了，如果谈得来，肯定会在一年内结婚，不需要伪装太长时间。一旦有了孩子，以你爸的性格，你想离婚就没那么容易了。醒醒吧，找个踏踏实实的女人过日子。社会观念变得很快，你不能再拖了，否则更受不了。”

    欧阳昊默然，低头往前走。简越不紧不慢地跟着，一天见到两个绿茶婊，着实晦气。更晦气的是，他突然发现自己不但不认识祁可玉了，而且对俞敏洋也知之甚少。这些天发生的事对他无异于一场恐怖袭击，很多观念和记忆都被彻底颠覆，阿三的生活离他越来越远了……

    “你觉得陶文静怎样？”欧阳昊突然出声。

    简越有些晕，“陶文静离过婚，长相普通，又比你大一岁，就算你们谈得来，你爸妈也不会同意的。”

    欧阳昊沉默片刻，断然道：“我不能因为长辈的观念放弃真正喜欢的女人，我想好了，明天就去领结婚证。”

    简越吓了一跳，“你别冲动，婚姻不是儿戏……”

    欧阳昊手一挥，“不要再说了，她没孩子，又离婚多年，与前夫完全没有联系。我不是阿善，受不了太小的另一半，文静和我学历相当，以后容易相处。”

    简越拿起手机，开免提打给陶文静：“陶博士，欧阳昊说想和你结婚。”

    电话那头嗤笑一声，“我没兴趣养个大小孩，你跟他说，以后少玩暧昧，恶心。还有，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年底结婚，到时候请你们喝喜酒，拜拜！”

    简越放下手机，似笑非笑：“欧阳同志，死心了吧？”

    欧阳昊的脸忽红忽白，久久无语。简越见状继续：“你在该解决个人问题的时候没解决，又不肯妥协，理想主义情绪严重，所以单身到现在。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准备筹建一所高等研究院，就算你的要求再高，也可以找到合适的。实在不行，你还可以参加齐悦集团内部的相亲会。”

    欧阳昊愣了愣，“你弄高等研究院干嘛，钱多得发烧？”

    简越冷冷道：“这种话从一个医学博士嘴里冒出来，着实让我震惊。恭喜你，终于成功地把我对你们这些老人的耐性消磨殆尽。你们不是一直觉得我没有魄力吗——告诉你，我止损割rou的勇气连我自己都害怕。”

    小老板突然翻脸，头也不回地往食堂疾走。欧阳昊呆若木鸡，半晌才缓过神来，小跑跟上。简越恍如未见，自顾自排队，点了一份营养均衡的普通套餐，用自己的卡付账，然后端着坐到角落，如同嚼蜡地吃着，心里在滴血。欧阳昊是老人中少有的全优生，医术精湛，性格坚毅，心思细腻，孰料回国才一年，就被污染了。这种人都能变质，耗资达10亿人民币的海星计划极有可能血本无归。这些钱，如果用来投资，所得收益足够齐悦集团未来十年聘用高级人才所需。本想利用先发优势建立起完善的高级人才储备库，结果却事与愿违，还带来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让你失望了。”欧阳昊轻声道：“我没什么经济头脑，你从没少过我们的开销，所以我一直以为你很有钱。”

    简越惨然道：“算基本的账要什么经济头脑，又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119亿美元，这么明显的提示，你们居然以为我在开玩笑。我亲自掌控的原始资本不足一亿美元，贷款和人情要还，合作伙伴要分，教育要钱，研发要钱，扩张要钱，建渠道要钱，买情报要钱，打关系要钱，慈善要钱。就算这119亿都是我赚的，扣掉支付给阳辉系的55亿，也没几个剩下的。远的不说，光吉洛镇这套体系，就不是小钱能搞定的，而且光有钱不行。我费尽心思替你们筹划，却没几个人领情。更可笑的是，敌人没被我的障眼法吓住，自己人却被虚幻的财富打倒了一片，几乎全军覆没。”

    欧阳昊说：“你想得太多了，请相信还是有人知道感恩的，最起码我会感恩。如果不是你的安排，我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成长起来，更不要说独挡一面……”

    简越的手机突然响了，是祁可玉：“臭小子，吃好了吧？你给我们带八份晚饭过来，六大两小，两份偏咸的，一份偏淡的，其他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