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双超（一）

    有些东西终归得坦然面对，放手是一种解脱，两世亲情的折磨在今天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以后海阔天空。不知道这算不算另类的福气，就像祝蓉雪说的，俞家没什么出色的人才，以后肯定会成为拖后腿的。不要说今生，前世才做那么点大，就掣肘不断。

    “没有温暖的亲情连鸡肋都不如。”简越自言自语，懒得感叹，快步出了住院楼，先给欧阳昊电话，让他短期内不要上去，然后直接给贺厚超电话，问起晚上的安排。

    贺厚超说：“我在跟几个朋友一起吃饭，晚上没事，你什么时候出发，要不要过来接？”

    简越说：“10分钟后出发，坐出租车，到哪里找你？”

    贺厚超沉吟片刻，“去雁秦超市办公楼吧，海斌和靖妍都在那边。你确定不要人接？”

    “不用，只有五公里，用不着来回奔波。”

    挂了电话，简越不紧不慢地往北门走，想起罗江林和欧阳昊的话，忍不住摇头。老人中真正有全局观念的人才实在是太少了，竟然还要猜来猜去。他对贺家宽容，主因很简单——贺厚超和贺文超哥俩领衔的双超集团是立宇系前十的山头。

    贺厚超很有商业头脑，刚成年便掘到了第一桶金，在句江市区开起了达超商店。不过他读书不多，80年代的政策细则又不是非常明朗，达超商店虽然赚了不少钱，但没有根本性的进步。在这段时间，贺厚超没闲着，抓紧一切时间充电，终于变成了文化人，并因此结识了句江大学的老师、现在的妻子陈群丽，两人在91年底结婚。

    92年初邓公南巡之后，陈群丽辞职下海，将达超商店升级为达超贸易公司。妻子能干，贺厚超很快轻松了，开始琢磨新的发财之路。92年平寺立宇酒店成立后，他与立宇酒店搭上了线，92年10月成立了群超便利店，并将其逐步拓展成句江最大的连锁便利店，在句江地区拥有两百多家店铺。这些是大家都知道的，少有人知的是，达超贸易在长三角还有700余家参股或控股的便利店、综合商店及大量的房产，隐藏的财富数倍于公开的。

    贺文超跟哥哥的性格不同，不喜欢到处跑。88年3月，他在父母和兄长的支持下开了一家小厂——靖超帽厂，专门做帽子，而且一做就是十几年，现已成为江南省最大的帽子制造商和出口商。不仅如此，他还在98年进入了鞋业市场，也做得非常成功。

    难得的是，虽然哥俩现在都身家不菲，但彼此的关系仍非常融洽。也许跟父母有关，贺志永和水燕琴家教严厉，又在儿子的公司中持有股份。此外，贺志永是吉洛蒲西集团董事长兼党委书记。这个什么蒲西集团是吉洛镇蒲西村及后来并入蒲西村的两个村合办的乡镇企业，现在小有名气。水燕琴则是吉洛最大的商业企业雁秦超市的大老板和吉洛建材市场的二老板，个人净资产过三亿。

    能依靠自己的能力从社会底层爬起来的人，只要给点阳光就会灿烂，简越现在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点。他并没有给贺家特殊照顾，甚至连建议都没给，但贺家仍然抓住了机会，短短七年便成为句江有数的富豪，而且口碑上佳。

    贺家如日中天，凌家也差不了多少。贺海斌在海韵集团的股份不多，只有2%，又有些懒散和随意，在家里的地位越来越低。凌碧文苦劝无果，只好亲自上阵，99年辞掉教职，跟着父亲凌兆纲做生意。不得不说，她很有商业天赋，比陈群丽有过之而无不及。凌兆纲得此强援，生意越做越大，不仅成为多个品牌的地区总代，还开了一家颇具规模的陶瓷厂——文青天南陶瓷有限公司。前者简越没帮忙，后者因为凌碧文亲自出面求援，EMK找了一批技术，并代天南陶瓷采购了先进的生产及环保设备。

    贺家和凌家一体，贺志永、水燕琴和凌兆纲都年近六旬，子女能干，他们逐步退居二线，控制的企业慢慢融合成双超集团。随着关系户的陆续加入，双超集团的规模迅速扩大，成为横跨农业、食品、建材、纺织、五金、流通、金融投资等多个领域的大型企业集团，总资产过百亿，已具备完善的自循环能力。吉洛及周边越来越繁华，地头蛇双超集团的实力也越来越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贺海斌兄妹的随意，跟底气有关。

    简越赫然发现，双赢已经变了味，他极力培养的合作伙伴正在变成竞争对手。立宇系成员这些年逐步按地域甚至跨地域融合成大大小小的集团公司，都在挖立宇集团的墙角，充实自身，为分家做准备，“只可同患难不可共富贵”在商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身边的人都想分家，更不要说外地诸侯。也许，这种发展策略提出之时，就注定了结局。中国人难合伙是出了名的，普遍缺乏规则意识。最好的纠正机会已经错过了，以后难办……

    “你去哪？”附近有人大喊。

    简越转头一瞧，发现是一位戴着时尚草帽的出租车司机，很郁闷，因为帽子上印着南非语，是纳米比亚流行的最新款式，不用想肯定是靖超帽业生产的；车子则是上汽生产的SH2000出租版，屁股后面贴着“爱我中华”，简式风格十足，也许就是云越集团生产的。

    “你去哪？”司机又重复了一句。

    简越说：“雁秦超市行政楼，什么时候可以走？”

    司机说：“马上就可以走，不过我一般会接满人再走，单接你一个价格肯定要贵些。还有，我这是高档出租车，10块起步，两块一公里。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不想被你认为宰人，15包送到，行不？”

    简越点头，司机催促道：“那你还站着干嘛——走啊，我还要回去吃饭呢。”

    简越很无语，快步向前，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将位置调好，斜靠在椅子上。司机看了他一眼，立刻发动，往镇区开，边开边说：“我这台车是整机进口的机头，开了10多万公里，啥问题都没有，提速快，省油，就是异响比较多。唉，国产车暂时还是跟日本车没法比。”

    简越竖起耳朵听了一阵，“从声音判断，你这台车用的是六缸机，不过装配精度欠佳，90%的可能是散件进口国内组装。”

    司机一呆，“不会吧？”

    简越笑道：“我是汽车工程师，听错的可能性很小。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你加的油不好。”

    “没想到你是行家。”司机说：“其实我也怀疑是国内组装的，4S店忽悠我。只是没有证据，车子又从没罢工过，只好自我安慰。——你去雁秦超市做什么？”

    简越说：“去拜访一个朋友，你住镇上？”

    司机咧嘴一笑，“我家就住在雁秦超市边上，顺路。雁秦超市开起来之后，我家那个的小区房价涨了一倍多。我老婆嫌吵，想卖掉，搬到社会福利院那边去。”

    简越很惊讶：“你老婆怎么会想到搬去那种地方呢？社会福利院在甜竹山，很偏。”

    司机笑道：“这个你就不懂了，甜竹山是我们吉洛风景最好的地方，现在什么都有，甜竹新村的房价比镇上的小区不低，还买不到。吉洛社会福利院很大，分成四个部分——敬老院、残疾人福利院、残疾人康复中心和儿童福利院，老人残疾人孩子不是混在一起住的。我老婆想搬去的地方在儿童福利院附近，他娘的，不知道是谁想的主意，竟然把儿童福利院弄得像迪斯尼一样，还煞有其事地取了个名字叫‘涅槃堡’，俗称‘凤凰堡’。那边现在可热闹了，经常有孩子跑过去玩。”

    “有智力缺陷的孩子呢？”

    司机说：“福利院把智障分成三类，部分住在凤凰堡，部分住在残疾人康复中心，部分住在残疾人福利院。具体怎么回事，我不是很清楚，也没兴趣了解。如果不是我儿子学校出了一桩大事，我甚至不知道福利院有这么多名堂。”

    “什么大事？”

    司机反问：“尤海成知道不？”

    简越点头，“尤海成以前是海韵集团的大老板，海韵集团股东内讧，分家了，他现在是博诚集团董事长兼总裁，对不？”

    司机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海韵集团分家，主因不是股东内讧，而是尤海成夫妻感情出了问题，他老婆骆晓韵和他离了婚，拉了一帮人走了。现在两派一个在吉洛工业园，一个在东渡工业园。大家都说，以后两派少不了一番龙争虎斗。唉，我扯到哪去了，是这样的——尤海成和骆晓韵离婚，他们的儿子尤亚滨谁都不想跟，搬去了凤凰堡。”

    简越诧异道：“这算什么大事，只不过是家事。”

    司机解释道：“凤凰堡以前主要收孤残儿童，偶尔收些父母离婚后都不想要的儿童。尤亚滨是第一个主动搬入的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去。尤海成这个GRD现在有头有脸，怕人说闲话，三天两头往凤凰堡跑，还捐了一大笔钱。你不要小看这件事，自此之后，凤凰堡就多了一个不成文的惯例——单亲家庭的孩子可以暂住。每次我跟我老婆吵架，如果被我儿子看到了，他就会说——你们为什么不离婚啊，气死我了！”

    简越忍俊不禁，“哪有不吵架的夫妻，小孩子不能惯，如果他过头了，你应该抄起竹板，给他来一顿笋炒rou。”

    司机颓然道：“我现在不敢打，如果打，他肯定要离家出走，闹得满城风雨。福利院有免税的福利企业，又有基金，他八岁了，可以做一些轻活，糊口不成问题。天啦，这是什么世道啊。八岁就这样，再过几年岂不是要骑到我头上了。”

    “雇佣童工是非法的，难道没家长告？”

    司机恨恨地说：“告也是白告，凤凰堡说是劳动课，从小培养孩子的动手能力和经济头脑。甜竹小学教出来的孩子，普遍比外面的孩子懂事。敬老院一帮闲不住的老不死跟着帮腔，说什么不能坐吃山空。劳动局和民政局从前年起就不再接任何跟凤凰堡相关的投诉，赢不了。吉洛周边现在很多小学都被甜竹小学带坏了，每个礼拜至少有四节劳动课。”

    “照你这么说，吉洛现在使用童工是个普遍现象？”

    “可不是吗，不过没有一个学校有甜竹小学这么离谱，天天都有劳动课，连五岁的孩子都开始做事了，还像模像样。如果全中国都这样，我们这层人啊，以后的日子难过了。——瞧，前面那个穿白色衬衣的就是雁秦超市老板水燕琴的大儿子，叫贺厚超，开便利店的。”

    简越定睛一瞧，小平头，粗黑框圆形眼镜，一副老学究模样，不是贺厚超是谁！不过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方脸中年人，眉目之间有一丝傲气，不是在政府部门做事就是成功的知识型商人。两人从北往南走，言谈甚欢，姿态轻松写意。

    “要不要过去搭讪？”司机说：“我认识贺厚超，能聊几句，可以帮你介绍一下。我们刚错开，现在还来得及。”

    简越很无语：“我是汽车工程师，贺厚超是做便利店的，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司机说：“这个你就想错了，贺厚超的大舅子陈通祥也是大老板，做汽车零部件的，还有一家产值过亿的电动自行车厂。”

    简越吃了一惊，“真的吗？”

    司机笑道：“当然是真的，我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才知道的。瞧，前面那个东张西望的家伙是贺厚超的三弟贺海斌，贺家混得最差的人，不过也是几千万的资产。——海斌，你在看什么呢，像孙猴子。”

    “你才像孙猴子！”贺海斌随口顶了一句，忽然发现副驾驶位上坐的人，赶紧上前开门。简越付了车资，跟司机告别，在震惊的目光中下了车，和贺海斌并排往里走。进入大厅后，两人没坐电梯，沿着主楼梯往上爬。

    “刚才的司机是谁？”

    贺海斌说：“跟我爸妈一个小区的，姓魏，大名不清楚，我们一般叫‘阿壮’。你妈怎么样了？”

    简越说：“没什么大问题，以后我的家事你少搀和，对你没什么好处。你大嫂是不是有一个兄长？”

    贺海斌一愣，“我大嫂没兄弟，只有一个meimei，你是从哪听说她有哥哥的？”

    “陈通祥是谁？”

    贺海斌登时乐了，“估计是阿壮那个八卦大王说的，陈通祥不是我大嫂的哥哥，而是老同事。不过他跟我大嫂确实有些血缘关系，说是哥哥也没错。两人曾短暂地谈过恋爱，发现血缘太近，性格也不是很合，就分手了。我哥在男女关系上的心眼很小，你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这事。算了，一并说了，反正你迟早会查清楚的。陈通祥92年辞职下海，现在有三家公司，一家是主营汽车零部件、工贸一体的贸易公司，一家是小型机床厂，一家是电动车厂，其中贸易公司最大。他去年离婚后，与我嫂子往来密切，我哥很紧张。只是不知道他是前车之鉴，还是真的对我嫂子很有感情，想白头偕老，哈哈。”

    简越哭笑不得，这厮真是没心没肺，连兄长都要调侃。贺海斌看在眼里，正色道：“我不是在插科打诨，我大哥和我大嫂本质上是共同创业的夫妻，我大嫂下海前，我大哥只有不到两百万的资产。如果他们离婚，我大嫂起码要分走40%的资产。我哥事业心重，做惯了人上人，肯定不愿看到这一幕发生。钱现在越来越难赚了，你又长大了。”

    简越笑笑道：“你心里肯定很不服气，认为两个哥哥只不过是起步早，又选对了行业。我想说的是，你的智商也许是兄弟三人中最高的，但综合素质是最差的。”

    贺海斌沉默片刻，“麻烦解释一下。”

    简越说：“你大哥像你妈多些，很有自知之明，知道取舍。立宇商超赚钱，他首先想到的不是搭顺风车，而是填空。达超贸易发展起来之后，他舍小利以谋远，一直保持着谨慎的克制，不与立宇商超直接竞争。你二哥像你爸多些，踏实，做一行精一行。你呢，恃才傲物，懒散，随意，虽然知识面宽，但没有一个领域是精通的。在我的心目中，你们兄弟三人，智商，你第一，你二哥第二，你大哥第三；情商，你大哥第一，你二哥第二，你第三；财商，你二哥第一，你大哥第二，你第三。他们在努力弥补自己的弱点，你却在肆意挥霍自己的天赋，被他们拉得越来越远在情理之中。还有，你的叛逆心很重，有时候像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如果不是命好，早就被人打得满头包了。”

    贺海斌苦涩道：“既然你对我的评价这么低，为什么还要重用我？”

    简越反问：“你真的想知道吗？”

    贺海斌缓缓点头，简越说：“第一，我不想看到你给双超集团添乱；第二，海韵集团这样的企业可以规范你的行为模式。只是我没想到海韵集团会被人弄得一团糟，你的毛病没改多少。这事我也有责任，因此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也没重用你，志桐投资是齐悦集团旗下分量最轻的企业，董事长的权力不大。双超集团在我眼里的分量没你想的那么高，你在家里的地位也不足以左右你哥他们的决策。”

    贺海斌怅然若失，脚步越来越沉重。简越笑笑之后继续：“虽然你帮了我很多忙，但我给的回报远高于你的付出……”

    “你又欺负我哥！”楼上传来一声娇叱，接着小辣椒狂奔而下，“他这些天的压力已经够大了，你还要火上浇油，是可忍孰不可忍！”

    简越被打败了，这对兄妹关系好不是没有原因，某些方面像极了。懒得反驳，朝缓步走下来的瘦高个年青人挥了挥手：“文超，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