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欣慰（三）

    很多看似复杂的事情都有简单的原因，抽贷案亦是如此。策划者的主要目的是尝试获得澄宇农业和立宇农超的控制权，顺便看看齐悦集团的布局。五家国有大行，更准确地说，是它们的地方分支机构，主要目的是逼齐悦集团让步。

    与其他发达地区一样，句江地区有城市商业银行，下面的每个县市都有县级信用联社。句江市商业银行97年1月成立时，齐悦集团旗下的企业实力都不强，无缘发起人名单。2000年5月句江银行深化股份制改造时，齐悦集团被排除在外。上面的理由冠冕堂皇，但知情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利益和话语权。形形色色的阻挠者中，有五大行的地方分支机构。

    齐悦集团重组前，旗下企业均在国有大行开户——SCI、EMK、齐悦贸易的基本存款账户在中行，齐悦装饰、长清光学、海韵集团在建行，岑山经开、志桐投资和齐悦食品在工行，苹宇投资在农行，通捷物流在交行。

    对五家银行来说，齐悦集团是一个重量级大客户，而且主营业务具有相当强的区域性。如果它成为句江银行的股东，肯定会更改基本账户，进而带动上百亿甚至数百亿的地方存款转场。简越知道它们担心，也顺势利用了这种担心，回国之前，首先想到的就是利用银行贷款重组立宇集团，孰料他从没放在眼里的澄溪前市长阮文和给他带来了一个大麻烦。

    阮文和98年上任后，一直想弄个全国第一，为自己的仕途添一笔值得炫耀的资本。澄溪是江南农业最发达的县级市，因此他将目标选在信用社上，准备让澄溪信用社成为全国第一家农村合作银行。要死不死的是，他刚好在金融系统工作过，关系广泛，澄溪信用社的经营状况又上佳，足以成为试点单位。2001年7月初，澄溪信用社轻松入围，成为全国首批五家拿到批文的试点单位之一。

    齐悦食品案发生后，简越将户口从越明迁到澄溪。实际控制人改户籍，齐悦集团也跟着改户籍，从越明企业变成了澄溪企业。这下就算大罗神仙也无法找到借口，齐悦集团成为澄溪农村合作银行的大股东已成定局，而且股份不会低于15%。随着齐悦食品案的逐步解决，上面的态度日益明朗，五大行的地区管理层开始焦虑起来。

    岑山经开和澄宇农业的控股股东变更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很显然齐悦集团已决定扎根澄溪，将优先支持本土企业的发展。澄溪农村合作银行最多两年就会获批，正式挂牌营业。与那些依赖高度外部市场的县级市不同，由18个乡镇组成的澄溪小经济圈内需非常旺盛，260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常住人口近130万，而且在持续增加中。如果不尽早争取更多的筹码，以后在这个小经济圈的日子就难过了。当然这些都是马向荣和苏泽坤的分析，可能性很多，这是最大的一种。

    不同的人视觉不同，看到的、关心的东西也不一样。知道成因，就容易对付。不过简越没有和稀泥，更没有委曲求全，综合各类情报后，首先剔除了工行，接着剔除了交行和建行，将集团各子公司的基本账户集中到中行和农行。

    9月14日上午，齐悦集团开始调整旗下企业的开户行，材料刚递上去，立刻引发轩然大波。银行系统都以为齐悦集团会先跟各银行磋商，没想到“小毛孩”根本不管这些游戏规则，直接改换门庭。他不可能不知道后果，就算他不知道，齐悦集团众多的财务专家也知道。如此作为，只有一种解释——有恃无恐。不是诈唬，齐悦集团各子公司的财务部都接到了正式通知。

    看似坚固的抽贷同盟瞬间瓦解，中行和农行比谁跑得快；工行、建行和交行各显神通，或请说客，或分行领导亲自上门，软硬兼施。

    哥哥我都不准备玩了，你们能吓唬谁啊，简越谁也不见，甚至连电话都懒得接，在办公室里不紧不慢地整理资料和批复报告。包括岑山经开在内，齐悦集团现在的总雇员近48000，琐事繁多，不少都涉及到框架，容不得一丝忽视。他没有助理，没有秘书，所有的事都需要亲自动手。安德丽娅只能做一些体力活和轻度的脑力活，兼给他解解闷，根本没时间挥霍，更不要说澄宇食品、齐悦电器和海德精机尚在筹备阶段。

    “你为什么不重建齐悦食品？”安德丽娅说：“澄宇农业有今天的声誉不容易，如果品牌过度延伸，很容易影响品牌美誉度。还有，它与立宇农业存在交叉的部分，本质上是一个共用的品牌，如果以后立宇农业出了变故，你又得改来改去。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我建议重建齐悦食品，由齐悦投资100%控股。”

    简越犹豫片刻，拿起电话打给吉光卓：“教授，我想再要14%，行不？”

    “免谈！”电话那头一口回绝，“我冒大风险给你帮了这么多年的忙，不能没有回报。你在澄溪的势力已经够大了，不能再大了，否则容易引起政治上的麻烦。你不要太贪心了，啊，前些天你走得匆忙，我忘记说了，澄宇农业我也应该有份……”

    简越很郁闷地挂了电话，安德丽娅笑道：“我早说了，吉老头跟你是一个德性，他现在年纪大了，老小孩，更不会让步了。”

    简越仰天长叹，每次碰到吉光卓，他都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位高级知识分子是真正的实力派理想家，既有实现理想的能力和资本，又不为金钱所累。虽然缺点不少，但他实在不忍心利用这些缺点。安德丽娅没说错，用“澄宇”品牌不是个好主意。罢了，就重建齐悦食品吧，可是做什么呢？

    直接与吉斯普食品竞争显然不合适，也有重复建设之嫌。要不以澄宇农业的深加工工厂为基础？可是它们都很小，虽然先进，但主要做一些地方特色食品，如豪猪rou干香肠之类的。这些玩意，只有批量小时方能卖到高价。如果变成大路货，就算能找到足够的原材料，也无法保证规模效益，还不如少做。

    左思右想，突然醒悟，轻轻地给了自己一耳光，自嘲道：“我居然上瘾了，搞农业哪有工业来钱快，必须适可而止。”

    这边在自言自语，附近的临时小秘书恍若未闻，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除不时响起的内网电子邮件提醒，只有翻文件和敲键盘、写字的声音。这一幕在01年之前非常熟悉，简越的心不知不觉中平静下来，思维也敏捷了。

    第一天顺利渡过，第二天是周六，安德丽娅没有使小性子，乖乖地跟着简越加班。第三天，第四天，日子一天天过去，小丫头迅速适应了新生活，每天两点一线——白天在前程大厦工作，晚上到海韵职院基地班学习。兴致来了，还客串一把德语和荷兰语老师。

    只有助力，没有扯后腿的，简越的日子过得轻松自在，有条不紊地完善齐悦集团的管理制度，明确每个岗位的责权划分。攘外必先安内，如果内部不稳，再好的策略也无法落到实处。

    首先是通捷物流，熊福邻没瞎说，戚超维的人品的确不错，通捷物流的分拆工作进展顺利，对运营几无影响。蒋仲哲的能力也比看到的要强，接任总裁后，短短一周就树立起自己的威信，不再需要简越帮忙。

    其次是海韵五金。方庆余和易世林虽相识不久，但配合默契，各司其职，这对搭档比尤海成、骆晓韵、陶德钢三人组更强，没费多大力气就恢复了海韵五金的正常运作，并接到了第一批来自国外的预付款，共计300余万美元，其中大多来自跟榈利涯毫无关系的中小客户。从这点来看，方庆余颇有心机和人缘，在客户的心目中属于可以信赖的一类。

    再次是岑山经开。9月17日，柳宝贵恢复名誉和党籍，接着恢复公职。虽仍是主管农业的副市长，但在市府的地位大幅上升，权力仅次于市长苏丙晨和常务副市长陆庭城。当了副市长就不能再兼岑山经开的董事长，柳宝贵推荐了一个继任者，一个简越从未想过的人——许水清，前世澄溪03年之后的书记，今生也是正处，因病提前退休。许水清这人四平八稳，偏保守，但能力没得说的，不迂腐，没什么架子。连简郁骏也对他赞不绝口，认为中国如果都是这种干部，官场就要安静和清廉许多了。

    岑山经开董事长一职现在没有多大风险，油水十足，而且都是干净的钱，不愁找不到合格的人才。许水清并非最佳人选，但简越没有犹豫多久就同意了。原因很简单——公心，他需要展示自己的公心，许水清也有相当的公心。更重要的是，许水清还跟孙向堂一派关系不错，任命这家伙为董事长，可以极大地缓和北边和南边的关系。

    9月20日，新任书记简郁骏给澄溪人带来了一份重礼——55993即水利工程的准建批文，澄溪上下一片欢腾。简越赫然发现，这厮居然一直在装糊涂，不仅早就知道5599，而且打定主意利用这个计划脱困，一举多得，反正又不是花他自己的钱。不管怎样，总是有些公心。主管基建的副市长高清平是本地人，向来照顾家乡。可以预见，55993不会烂尾，而且必定是个优质工程。

    作为本地最大的企业，当然得带头支持父母官。消息传出后，齐悦集团第一时间给澄溪水利建设基金捐赠了一个亿。跟随者众，仅一天，澄溪小经济圈的企业和个人就累计捐赠八亿有余，足够55993工程第一阶段之用，民间的富庶可见一斑。

    就在焦点被吸引到55993之时，齐悦集团悄无声息地行动了，一次性还清了全部的贷款，正式加入无贷款企业俱乐部。让简越意外的是，没人给他电话，包括中行和农行，仿佛一点都不稀奇。你们不sao扰我更好，免得我费口舌。他懒得琢磨原因，继续工作。

    “不贷款不融资不上市”极大地提升了齐悦集团的稳定性，员工们都安心了，凝聚力剧增。财务流程也大大精简，各子公司都量入为出，自觉优化管理制度，以免被扣分。成熟企业如果需要总部支援，既丢脸又丢钱。对核心员工来说，直接关系到03年的股权分配和在下属面前的威信；对普通员工来说，直接关系到集团绩效奖金的二次分配和晋升积分。齐悦集团的考核体系非常细致，没有多少钻空子的机会。就算能钻，大部分人也不想钻，因为他们已在澄溪安家落户。

    内部短期内不会再有什么大事了，简越的目光自然转移到立宇集团上。如他之前所料，范立宇只不过是徒劳挣扎。立宇集团这种规模的企业，牵扯到大大小小的势力，又关系到现代农业改革的国家战略，不是什么人都能动歪心思的。一旦主要股东达成共识，范立宇费尽心机缔造的攻守同盟就会土崩瓦解。

    立宇集团的清理工作进展远比预期中的要快，很显然上面已经下了明确指令，必须在国庆之前搞定。范立宇的性格和心理状态现在不是秘密，为减小损失，京城没有直接与渥太华正式接洽，仅派了代表前往美洲拜会各路牛鬼蛇神。即便如此，范家也压力山大，只坚持一周便举手投降，交出了绝大部分的秘密文件。立宇集团管委会拿到这些文件后，按图索骥，轻松追回一百多亿。接着问题来了——

    立宇控股上市后，虽然立宇集团相对独立，但仍与立宇系成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双方存在交集的部分。在部分地区，属地原则大大增强了这种交集，以至于无法将二者明显区分开来。对01年的中国来说，立宇集团是一个巨无霸，规模之大，尚在央企华润集团之上，以其为核心运作的立宇系牵扯到数百万人。

    与华润集团不同的地方是，立宇集团是一个股权比例和控制权比例并不一致的混合所有制企业。范立宇的能力虽强，但立宇控股上市后，他一直追着这个庞大的集体走。更要命的是，他不仅有私心，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最典型的是跟简越较劲——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得到。也许跟钱来得太容易了有关，他体会不到真正的白手起家者的那种艰辛。

    控股股东意图拆散立宇集团，保住既得利益，原本就有些混乱的体系雪上加霜。立宇集团的财务一塌糊涂，几乎每家子公司都在做假账或者被迫做假账。大家要么彼此心照不宣，一起挖墙脚；要么没当回事，反正解体之后没人能查清楚，而解体时间不会太远；要么觉得自己不出事就行，反正立宇集团家大业大，每年都在赚钱。

    初步审计过后，立宇集团管委会发现至少200亿的资产在频繁的关联交易和利益输送中不知所踪。由于牵扯到的人过多，无法查清楚，有些也不能查，因此将矛头对准最大的责任人。范立宇享受了法律带来的好处，自然得承担相应的后果。

    由于谈判双方都不干净，一阵讨价还价之后，9月26日，范家控制的离岸公司给立宇投资汇了18亿1000万美元作为补偿费，了断了双方的财务纠葛。

    范家带走的钱约23亿美元，扣掉在加拿大置业和请人斡旋的费用后，只剩下两亿美元，一夜回到立宇控股上市前。范立宇机关算尽，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在注重诚信的加拿大税务系统上了重点关注名单，只因为任性和亲情。范立兴在这件事中有过错，但并非全错。范林根却从头到尾没做过几件值得称道的事，甚至还迁怒苗家，认为亲家苗岩松胳膊肘往外拐。

    没错，苗家的确隐瞒了不少要事，让范家的判断出了偏差；但双方99年之后就不再和睦，苗家不需要热脸贴个冷屁股。这次如果不是看在女儿的面子上，以苗岩松的性格，肯定会落井下石，让范家彻底熄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手里还有余钱。再说如果不是他，范家到加拿大的第一天，阳辉系就会派人上门。简东阳不会使激烈手段，不代表韦鸣辉不会使。流氓辉长期游走于灰色世界，亦黑亦白，向来不怕事，是军方和安全部门高层都头疼的滚刀rou。

    苗家为给女婿做的烂事善后，资产去了八成，却没讨得范家的欢心，反而让双方的关系进一步恶化。苗若嫣再也任性不下去了，带着两个女儿上了飞机，回国当天便引产，并向越明人民法院起诉离婚。潘彦吉说对了一半，她很小就去了美国读书，对婚姻没有国内的人那么看重，合不来就离。这次如果不是怀孕引起的情绪变化，可能在一周前就甩手回国了。

    也许，不是也许，而是肯定，苗若嫣下定决心和范立宇离婚非常正确。两人虽然有真感情，但成长环境差异大，性格和观念也不是非常合拍，迟早会重新起矛盾，长痛不如短痛。可以预见，因为范婧媛和范筱媛的存在，以后双方仍会有交集。

    对简越来说，范家已经没有威胁，如果范林根揪着不放，他不介意展示一下自己的力量。现在最重要的是立宇集团，错，是立福集团——9月28日，立宇集团有限公司正式更名为立福控股集团有限公司。名字他不关心，早就定好的，需要关心的是重组结果。目前只知道立宇农超将更名为翼福超市，从二级子公司提升为一级子公司，业务范围怎么调整尚是个未知数，股权体系更是一抹黑。

    如何福涛半开玩笑时说的，立福集团是一个没有控股股东、股东之间还互相不对付的巨型上市公司，总裁的权力很大，送上台容易，拉下来很难。何家是国内顶级的大势力之一的舒家的关系户，何福涛非常得舒家第二代赏识，还与另一个顶级大势力黄家第三代的大公子有私交，顾忌不多。于福泽加入后，他更是如虎添翼，哥俩搭档，严永顺又与他们很合得来，立福集团边审计边重组，抓大放小，混乱迅速消失。用脚趾头都知道，何福涛肯定动用了舒家有相当影响力的总政联络部的力量，只有这样，方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处理好采用了部分政治团体和秘密结社架构的立宇系。

    等待的时间很难熬，幸好没等多久。9月30日下午，何福涛派人送来了重组报告——

    立福集团的管理大幅扁平化，下设翼福超市、立福百货、立福电器、立福家居建材、立福餐饮、立福农业、立福酒店、立福娱乐、立福仓储、立福技术、立福投资等11家一级子公司。

    董事会主席兼CEO严永顺，副主席兼总裁何福涛，总裁助理于福泽，常务副总傅镜弘，财务副总王淮南……

    翼福超市董事长兼总裁李翼，常务副总孔铁锋，财务副总彭志谦……

    立福百货董事长许奎，总裁窦洪真，常务副总陈雅丽……

    立福电器董事长兼总裁唐阿福，常务副总王岗……

    立福家居建材董事长田化，总裁程冬焕，常务副总宣庆武……

    立福餐饮董事长严永顺，总裁虞茹秋，常务副总陈冠鲲……

    立福农业董事长乔福，总裁盛丛伦，常务副总廉博远……

    立福酒店董事长何福涛，总裁陈炳泽，常务副总李秀英……

    立福娱乐董事长许奎，总裁潘彦吉，兼立福集团保安部副总；常务副总张溥……

    立福仓储董事长韦福炼，总裁刘子达，常务副总王蛟……

    立福技术董事长于福泽，总裁张涛，常务副总王龙刚……

    立福投资董事长何福涛，总裁顾媛媛，常务副总花浩铭……

    ……

    报告共有二十页，简越草草扫了一遍之后很欣慰。何福涛的感恩之心溢于言表，不仅标出了每位高管的背景，而且扩大了翼福超市的经营范围，让翼福超市吞掉了原立宇超市的部分业务。更难得的是，他解决了简越长期以来的一个心病。李翼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新兴政治势力在立福集团的代表。这个政治势力以技术官僚为主，在政务方面的影响力一般，而中国的政务官地位向来高于技术官。翼福超市是中国农改超的领头羊，只要平稳发展下去，未来的营收肯定会突破千亿。如果没人鼎力相助，李翼很难拿到这家前途无量的企业的股权，更不要说12%。

    “何福涛是不是对你太好了？”安德丽娅从身后探出头来。

    简越说：“我给他创造了一个直升副部级的捷径，而且名、利、权样样不缺，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点回报不算过头。这个时候不给，以后想给都给不了。”

    安德丽娅若有所思，随即嬉笑道：“既然大事已定，要不我们去紫家小院庆祝一下？”

    简越哑然失笑，“今天不行，那边在做实验，我带你去澄宇庄园，顺便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吃货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