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青衣
乾清的目光被一个正在变戏法的人吸引住。 那人坐在梦华楼对面的角落,不太起眼,他的周遭看客寥寥。这群人像是在等待排队进入梦华楼似的,闲得无聊才瞧瞧这戏法。而戏法,与其说是戏法,倒不如说是一种民间盛行的把式,道具只有木碗与球。三碗一球,一碗扣住球,余下两只空的,几只碗来回交换,看客则负责猜这球,会落入哪个碗里。 此举看似拼得是眼力,实则是要求变戏法的人手速极快,躲过看客的双眼,乃实实在在的技巧活。然而这种古典而落魄的戏法在这个大场子里却显得小巫见大巫了。那唱曲的,吞铁剑的,个个都比这个小角落热闹。 然而乾清视线的未曾离开那个变戏法的人。他目光炯炯,随手拉住一个路人问道:“那个角落里变戏法的人是谁?” 被拉住的路人看了看远处,皱了眉头:“阿炆。丑得都有名了,有点驼背,小矮子,倭瓜脸。从小就练手艺,也做过木匠活。哟,瞧你的样子,莫不是夏大公子?久仰久仰,听说你昨天揍了陆家那个……” 乾清未等那人说完,便一下子冲下楼去,挤入人群。 去年秋天,庸城的客栈里厢泉失踪。青衣奇盗来袭之日,年迈的周掌柜要出去避风头。风水客栈当时应该是空无一人的,而当乾清进入风水客栈时,里面却有一个小厮,抱着很多东西从一个小房间出来。 当时天色昏暗,屋内无灯。对于小厮的相貌,乾清没有看的真切,只记得小厮抱着很多东西,几乎完全挡住了脸。当时,乾清问他几句话之后,那小厮倒是回答了,只是那声音格外古怪,尖声尖气的。 在那之后,当乾清再次返回客栈,希望用弓箭解决掉青衣奇盗。就在乾清命中并狂喜奔出房间之时,一个莫名其妙的闷棍让他倒地不醒。 是谁打了乾清?厢泉事后推断,那个小厮嫌疑极大。那是青衣奇盗的共犯。 夏乾清别的本领没有,看人、记人脸的本领一流。那个小厮虽然说话声音古怪、虽然没有露出真容。但乾清觉得,那小厮像极了此时变戏法的人。 只是单纯的感觉,他根本无法确定。 像几分? 一分。乾清只有一分的把握。 阿炆? 乾清挤在人流里,就似乎是一只淹没在河水里的蚂蚁,拼命的往那个变戏法的地方游着。就在乾清往那边死命的走时,那个阿炆突然抬起头,巧的是,乾清也正看着他。 片刻间二人对视了。 乾清心里蓦然一惊,嘴角抽搐一下,而阿炆也是同样的表情,嘴角也抽搐一下。不过阿炆的表情立刻由惊愕变得自然,立刻低下头去。 “公子可是要猜球?两个铜子一次,中了返十个铜子回来。”阿炆头也不抬,用低沉的嗓音说着,似乎多说一个字都会费了他的吐沫星子。 乾清心里一凉,暗想,他这嗓音可不对。庸城的店小二说话声很是尖锐。不过也可能是伪装成的。转念一想,自己就这么过来实在太冒失,不管这个阿炆是不是庸城的那个伪装的店小二,现在如此行动,都只能是打草惊蛇。 乾清想探探他的底细:“听人说,你偷偷昨日把吹雪带走了?你要不承认,我就报官抓你!” 周围一阵哄笑。乾清的语气着实可笑,没凭没据的,没头没脑。 阿炆抬头,淡漠的看着乾清,面不改色问道:“吹雪是何人?公子胡言乱语,不猜便快快走人吧。” 乾清暗骂一声。这个阿炆表现得毫无破绽,他听见“官府”也没有一丝慌张,更没有反驳乾清。乾清更期待他回答“我没抱走那只猫”之类,如此便暴露了,毕竟正常人都不知道吹雪是只猫。 可是阿炆居然没反应。 乾清根本不能确定这个阿炆是不是那个小二,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傻站着之外,还能做些什么。他思来想去,便匆匆后退,隐入人群。 乾清满腹疑问,而阿炆脸色却异常阴沉。只见他缓缓卷起桌布,打算收摊。 宣德楼前的灯会应该开始了。那里才是最热闹的观灯圣地,这一街道的人如流水一般前往宣德楼,推搡着,笑着。乾清在人流里如同一块顽石,行走方向恰好截断了人流,他艰难的欲返回梦华楼楼门口。 正月十五,明月高悬,灯烛荧煌。 一阵香气蹭着乾清的鼻尖飘过,是很淡的草香。 在这茫茫人海中,有人与乾清擦肩而过,背道而行。 像是一个青黑色的影子。 乾清下意识地回头看,哪知人实在太多,他什么都没有看清,反倒一个趔趄,倒向了梦华楼门口。待他扶着墙气喘吁吁地抬头,隔着一条街,他看到一个青衣人站在阿炆摊位前。 乾清看见这个影子,不由得一愣。
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不知为何。 那人此刻站在摊位前,抬头挺胸的站着。给他的感觉……这是柳三那种人一辈子也没有的站姿,似乎是习武人才有的姿态。 相比这一街的华服,那一身青黑色的衣服像是洗得脱了色,有些寒酸,却很是干净整洁。灯火阑珊处,这青影暗得有些恍惚,想要随时乘风踏月消散而去。 乾清呆呆地,再一次鬼使神差地穿过人流,又艰难地回到了阿炆摊位前。 那青黑色衣裳的人背对乾清,突然蹲了下来。黑发轻扬,似融入夜色的墨。 “猜球的把式,手倒是挺快的。几文一次?” 乾清愣了一下。 这青衣人是……女人? 这位女子说话的声音很特别。十分来算,五分冷清,三分戏谑,温柔宁静占上一分,而最后一分,乾清也感觉不到这声音背后所藏何物。 乾清未曾看见她的相貌,站在她背后噤声不动。 时间似乎凝固了,阿炆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之情,随即又用麻木的神情掩盖了面色,低声道:“十文。” 周围看客听闻此声,纷纷转身看起热闹,还带来一片嘘声——方才三文,这才多久的功夫就涨钱了!阿炆用小眼睛淡淡的看了乾清和女子一眼,不动声色地又开始收摊。 乾清一看,赶紧上前,欲拉住他。刚走一步,一股淡淡的酒香和香草的气味便钻入鼻孔,清新好闻。乾清诧异的低头看向这个女人,这是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女子身上有香气是很正常的,花香、脂粉香、香料的味道都很平常,草香与酒香并不常见。 她蹲在地上,还是没有露脸。但是身子直立很是挺拔,如汴京城冬日河岸的柳,柔而不媚。 乾清看看阿炆,看看女子;阿炆回看乾清一眼,继续收拾东西;女子瞪着阿炆的摊子。几个陌生人素不相识,却像是彼此眼熟,又无法多说些话,只是一味的大眼瞪小眼,瞪来瞪去就显得尴尬异常。 女子先打破了尴尬,声音冷清:“你便宜些吧,我……没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