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何谓琴心
“咦？”英华一声惊咦，讶然的朝杨伟打量起来，重新审视这个眼前的小屁孩。 “嗯？”宋万儒雅气质中特有的一丝痞赖收了起来，他还怕自己意会错了话里的意思，眉头微皱的问：“你叫杨伟是吧，为什么要称呼我老师呢？” “我想跟您学琴筝哪！”杨伟回之以甜甜一笑，跟宋万开始的笑容不分轩轾，一看就是师徒有序，一脉相承。 “你是从哪里知道我会琴筝的？”宋万十分疑惑。 无丝竹之乱耳，这个丝就是琴，八音之一。先秦五弦，汉起制七弦，又名玉琴，瑶琴。 琴棋书画，中国历史上只要谈及琴字，除筝必琴，伯牙子期的破琴绝弦广陵散，摔琴祭知音的是琴。曲有误，周郎顾的是琴。连《功夫》中二位犀利的瞎子，杀人无形的乐器，那也是筝，才有那么大的杀气。 筝前加个古，是因为筝起于先秦，历史悠久，固有古筝一词。 琴则不然，是有了钢琴后，不得不在前面加个古字，以示区分。 杨伟坏就坏在这里，他忽悠小朋友们用西洋乐陶冶情cao，请来的也是学生老师，自己照样该玩就玩。琴筝则上来就找大师级来教，他玩音乐玩的就是格调，西洋乐玩玩就行，真要以示不同，让人不明觉厉，于己淬炼心灵，还得玩自个家有传承的。 一管洞箫，一雄琴一雌筝，就是杨伟给自己设计的假艺术真造型，箫声孤凄哀婉，飘逸空灵，一缕古风随身，适合独处时的风采。琴筝乃民族音魂，能得三分神韵，也顶得上李斯特级别的钢琴演奏水平在世界亮相。 为什么，根本不是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那么肤浅，后面还牵涉到一系列自我精神培养与文明问题，但要连这个仿若绝望中呐喊的浅显道理都不懂，解释更深了一般人也听不懂。 杨伟这样的人是不允许出现软弱与自卑情绪的，会被对手利用。音乐对他来说就是个造型设计兼娱乐，喜欢都差点意思更谈不上热爱，娱乐中外都无所谓，造型却得有传承点，很功利的想法，西方人不会在正式场合给中国人来段民乐，他到了一定层次也不可能给外国人来段西洋乐，那已经不是娱乐的问题了。 “我是真不想随便找个理由骗您，您就随意当我从哪听来的传闻。”杨伟有求于人，办正事时却也不愿无意义的瞎话张嘴就来，毕竟以后还要相处，等女服务员布完前菜，巴结的把其中一盘酸黄瓜朝宋万身前推了推，脸上十分诚恳。 宋万儒雅的外表下是一颗孤傲兼具痞赖的心，典型的一具披着面具的双重人格重病患者，听到杨伟这么一说反倒是来了点兴趣：“传闻？我这样的闲人还能有人帮我传闻，传闻怎么说的？” 杨伟笑呵呵道：“说是有个人，这人吧，特会逗闷子，有天碰见个号称西洋乐全通的大能，就请人大能用西洋乐器来段鸟叫，大能当时乐器不凑手，来不了这个，这人就摘下路边的叶子来了段鸟叫，后来又给人大能寄去个鸟哨，随信送去四个字‘这个凑手’。” 宋万哈哈大笑，端起桌上的小香槟一口干了，英华似乎想起了当年两人恋爱的青葱岁月，与自己爱人时不时搞出来的糗事，会心一笑，看向宋万的眼神中多了一份眷恋的意味。 杨伟把自己面前的小香槟朝宋万桌前推了过去，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大能不服啊，一切荣誉都是西洋乐上来的，能让一个只会逗闷子的逗比把饭碗砸了么，土洋乐器制式音域都不同，这没法比啊，那就不论乐器论乐理吧，又兴师动众的找那逗比论理，都玩音乐的肯定音就是理啊，那逗比也真是逗，不知来了首什么曲子把鸟都招来了，然后曲一停就挥手把鸟赶走，让人大能再把鸟叫回来。” 宋万抓起桌上杨伟刚推过来的小香槟又一口干了，儒雅的脸上一片潮红，得意洋洋的摇头晃脑：“这逗比挺逗，我替他喝一个。” 孙红霞与王兵都知道杨伟嘴里的那个逗比肯定是宋万，见宋万嘴上不肯承认表情却十分受用，不免凑趣的想拍上几句，反而一直笑容很温暖的英华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苍白了起来。 就在英华脸色大变，孙红霞与王兵笑容刚堆起的时候，就听杨伟嗤笑一声：“可这还不是逗比最逗的地方，最逗的是这逗比正在人西洋乐大营外捡食吃呢。” “咣啷啷！”一阵脆响，英华愤然拍桌而起，一指杨伟：“够了。” “好！”杨伟冲着英华一竖大拇哥，小手一拍桌，大赞开声：“这才是咱北都大妞，就是知道疼男人，宋哥好福气，花姐你真不愧是个爷们！” 一个几岁小孩拍桌狂赞少妇人，小孩还一副我很看好你哦的欠揍表情，那个场景真是太让人精神错乱了。 “噗！”桌上人全懵了，端菜过来的女服务员笑抽了，汤汁都蹦出来了。 “我老家山东的，跟你俩这种京油子逗比不是一个路子，小破孩别套近乎！”英华脸上忽青忽白跟变脸似的，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实在不知道该拿出什么情绪出来。 “…楞巧啊，老乡，俺们家奏是山东老家雀，落北都没过三代咧。”杨伟一愣神，立马跟京油子拉开距离，山东话张嘴就来，脸上一副他乡遇故知的惊喜。 女服务员被小孩脱口而出的山东搞笑方言整崩溃了，把餐盘往桌上一搁，哎呦呦捂着肚子蹲下去了，这年代老莫里的女服务员都淳朴，还不会把猪蹄叫乌克兰之夜，经不起逗。 孙红霞跟王兵尴尬不已，赶紧站起来没事找事的帮人女服务员布菜。 英华一直翻着白眼，眼眶里见不着黑色儿了都，掐着腰一副大茶壶的造型只剩下喘粗气了，根本没遇见过这么会蹬鼻子上脸的坏小孩，一点辙没有。 “…怪不得来路上眼皮子老跳，走道发飘，坐着想倒，一张口嘴就起泡，原来凶兆应在你小贼头上了，你是葫芦娃变的？”本是情绪不稳，沉默无语的宋万被桌边的动静惊动，自嘲一笑，甩头冲杨伟打趣。 “别迷信那套，老师，您就是鸡屁股吃多了，上火。”杨伟暗赞，果然是心性洒脱的人，调整的真快。 “甭介，老师当不起，折寿啊，你这只不知哪处野猪林飞出来的怪鸟，我这个假的云里金刚还真降不住。”宋万被先扬后抑损了一顿，反而放开了，也不假模假样的请让了，伏案自顾自的吃起来。 “那您教我？”杨伟挺高兴。 “教呗，省的你半夜拿砖头砸我们家玻璃。”宋万头也不抬，捏着块猪蹄猛啃。 “这您都能知道？您还真练过相林摘星，袖里乾坤那套？”杨伟大讶，佩服的赶紧挥手示意舅侄女给宋大仙倒酒，他上辈子没见过宋万显露过这方面的才华啊。 “练个锤子，我就知道你这样的怪鸟长大了肯定不是什么好老雕，哥们胆小如鼠，惹不起，干脆从了你了。”宋万把猪骨头朝盘子里一扔，双手抱拳跟松鼠嗑松子似的给杨伟作了个揖。 “你说的人家怪不好意思的。”杨伟神态忸怩，有点害羞。 英华被一大一小两个一个赛一个没脸皮的主气乐了，一把抢过孙红霞手里的酒瓶子，坐下来给自己满上了，拎着酒杯左看右看，越看越可乐，俩没大没小的一股惺惺相惜的臭德行，还对上脾气了。 “不过教归教，有言在先，为师可不是看不起西洋乐，咱们故步自封，玩的还是三千年前的老玩意，修修补补，人家一日千里，与时俱进，从乐理至乐器不断修正精进，要是没有包容四海，取长补短的心胸，我教你吹个叶子玩玩算了，放过琴吧，我玩了半辈子琴，反而现在玩不了了。”宋万冲自家西洋乐出身的老婆讨好的笑笑，对杨伟说着说着又莫名其妙自嘲的一笑。 杨伟点点头，明白宋万话里的意思，反而一旁的王兵很奇怪，抬头来了句：“琴不是越弹越熟练么，宋哥是谦虚还是怎么的，还来个玩不了了？” 王兵其实挺看不上宋万的，他就没见过杨伟对谁这么有礼数的，对他都爱搭不理的，反而对个卖破琴的挺客气，不就是弹个琴么，咖啡厅一张甩出去，什么曲儿听不了，至于么。 宋万也不着恼，只是温和的笑笑，反而杨伟不耐烦的冲王兵一翻白眼：“你一卡拉OK的人形复读机，跟人大师扯什么琴，有那份琴心么，一桌鱼牛尸首还不够堵你臭嘴的？” “行行行，我服！”王兵嘴上说服，脸上却是一脸不忿，不过谁叫连车带摊子都是小杨老板给他支起来的，吃人饭受人管，他对杨伟倒是挺服气，比对他亲哥都服，只是不屑的瞥了宋万一眼，闷头吃菜不出声了。 “呦，你还懂这个？”宋万倒没有因为杨伟替他出头而感激，反而脸上满满的嘲讽之色。 “我还懂怎么练朱砂掌呢，还真给人一巴掌就内伤不成？知易行难，不过是鹦鹉学舌，听人说过罢了，小胳膊小腿的再没几分唬人的本事，师傅能传真本事么？”杨伟对宋万翻了个白眼，暗道不识好人心，好心给你解围你倒鄙视起援军来了，怪不得上辈子流星一般划过天际，留了道璀璨的光影就没音了，肯定得罪人被反陨石武器击落了呗。 “好，我就听听你听来的琴心，哪怕有一分的悟性，我这点箱底的东西都送你。”宋万没敢小看眼前古怪的小孩，可早慧跟阅历不同，看不尽人间繁华，对尘世如烟变幻没有切身体会，如何敢谈琴心二字。 杨伟头一歪，认真道：“我还真不是为了学琴而学琴，也不打算钻研琴筝技艺，就是个玩。您要想听，我就跟您说下听人偶然说过的琴心，什么琴心那都是装高雅唬人的，那人说过，琴心就是无心，琴本如月投湖，镜中花，水中月，琴心如朝露，起于无意逝于无形，心动琴动，才有心怨琴音自哀，凤有意弦动凰自至，心沉碧落弦起潮生，雄心在胸自有琴音如铁，弦如金弓，胸有甲兵琴必主杀，弦起时杀机隐伏，音出便是十面埋伏……” “…那人…可为你师，何必拜我…如今我心志已乱，只能弹曲，不配称琴师了！”宋万神色黯淡，拿起桌上酒杯昂头一口喝干，脸容哀痛，“琴心是什么，就是本心，琴是什么，就是个物件，琴音响起，必是心意，如果心意与琴音不符，那便谈不上cao琴，反被琴制。这也是中国琴与西洋琴最大的不同，中土重意，西洋重形重技，这也正是琴棋书画为何尊琴为首，尊的哪里是琴，尊的是直抵本心的真如之心，煌煌君子之志，慨当慷之，歌以咏志！” 英华见丈夫又被小孩揭起伤疤，想生气却实在生不起来，双眼蒙上一层哀色，定定的看着宋万，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丈夫深藏心底的哀痛，本是多么自负一个人，却要强颜欢笑的帮她撑着琴行，卖的还是西洋乐器。 丈夫说琴心已损，不配再抚君子之琴，竟是许多年任古琴蒙尘，摸也不摸一下，完全变成了一个有些市侩的好男人，如果不是被小孩一番话戳中心底柔弱处，已经好久没听丈夫像两人恋爱时那样神采飞扬的讨论中外乐礼与乐理的长短。 “什么时候开始把箱底的家伙什抖我看看？”杨伟一点没有因为挑起宋万的伤心事而感到愧疚，他那番话本来就是后世宋万说的，他只是怕老师藏私才用其人之言唬其人，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他可没工夫浪费到表面功夫里，干脆上来就下猛药，吃不死就得拿绝活出来，不然老被徒弟鄙视，师傅也不好意思。 “我回去翻翻箱底，也不知道被老鼠咬坏了没。”宋万嘴上叹了口气，精神却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昂扬，“音本自然声，中古之音更重天地心合，不适合在室内传你古乐礼，今时香山红叶开满，正适传你听风之音，有暇你就到琴行找我吧，咱爷俩有空游山玩水去。” “咋涨辈分了？”杨伟挺不乐意，跳下凳子冲宋万郑重的拜了一拜，之后挺直小身板，嗤笑道，“又不是酸腐人，装什么大瓣蒜，咱哥俩礼数到了就得了，别搞那些假正经的，今儿最后让你占我一回便宜，有我这样的徒弟你就偷笑吧，走了，这的菜腻死个人，你们吃吧。” 说罢，冲英华挤眉弄眼的龇牙一笑，迈开小腿就朝外走。 王兵见状，紧扒了口菜，抓起餐巾一擦嘴，站起来朝杨伟追去。 “老宋，咱家要有难了。”桌上三人看着走远的背影面面相觑，英华先反应过来，唉声叹气的冲丈夫感慨了一句。 “没有的事，我不是让人直接店里来么，祸害不到咱家里去。”宋万眨巴眨巴眼，嘴上强硬，心里有点虚。 “来来来，宋哥，小花姐，咱喝一杯，meimei敬你们！”孙红霞对杨伟的作风见怪不怪，见人夫妻愁容满面，赶紧打个哈哈活跃气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