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同命相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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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将至,几辆马车在昏昼之中,有条不紊地朝着京城边缘驶去,它们所去之处便是墨轩阁。【】那地坐落于洛阳偏远一带,四周皆是青山长雾,如隐世的世外桃源。而今天,深雾更甚。 此阁由京城众多有名诗人所开,文人们在此相聚,这里是不容凡夫俗子的地方。能有幸进入者,皆是极其有才华之士,一笔墨挥过,就在白纸上点出比牡丹更美的词句。 若谁求得其中一人作品,无一不是好好珍藏于贵族世家里的文房之中。 这些人自四方而来,每日都坚持来到离城如此遥远的地方,俱是以诗会友,彼此结交之情全都凝结于笔头之上。 在墨轩阁前,马车里的人下来了,此人正是是王献。他望着牌匾上的三个字,面色冷峻。这是他第一次出宫为了主子远行办事,不容任何节外生枝。 他和身后一众高德忠的下手宦官抬步上了玉阶,门童远远望见,下来拦住为首的王献,问道:“阁下是?” 王献睨了他一眼,拿出牙牌,默不作声。 门童定睛一看牙牌,倒吸一口冷气,随后哆嗦道:“大人是宫……宫里的?” 抽回牙牌,王献和众宦官板着脸推门而入。 墨香袭来,是连墙角里的傅山炉之香气都掩不住这nongnong书香味。白墙如雪,红梅珍画挂于正中央,仅是在大堂,四角的藏书就十分繁多,佳墨和良纸整齐放于每一张朱红漆香桌子上,供文人随时诗意大发练笔一章。 王献走过,大堂内无人冷清,如同门外寒风刮骨过的长街空寂,与往日所闻的诗人相聚欢谈的传言不同。 他看到二楼上有个人看到他们,愣了片刻,待打量一番以后,马上背身离去。 上了楼以后,身后的一个小宦官替王献拉开房门。屋内的众人停下手里的笔墨,目光纷纷齐刷刷地看向他,其中很多人的脸皆是京城有名的诗人聚会常客。 “哪位阁下是严寒山?”王献问,然后扫视了一圈屋内,里面的屏风竹子绣得惟妙惟肖,他多看了几眼。 坐上首位的一名男子起了身,身着的一袭白衣还颇有仙风道骨之意,他摸了摸须胡,眯眼道:“你找我有何事?” 这是京城最擅于教贵族子弟作诗的诗圣之一,年岁已高,近些年开始渐渐封笔。而此时坐在他周围的,都尽是些年轻文人的面孔。 王献拱手道:“占用阁下一些时间了。” 严寒山犹豫一番,才终于点头。屋内的人都自觉退了出去,他说:“阁下请讲。” “严夫子,”王献上前一步,“此事甚为重要,借一步地说比较好。” 他拿出了牙牌,眼里满是谨慎。瞥见那黄门的字样,严寒山捋着胡子,看着他,不多说一句话。 外面暗云泼墨,阴风阵阵,严寒山的脸色也如外面般阴沉,但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还是推开了暗门,王献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当在里面听完王献说完以后,严寒山连忙回道:“这……老夫已数年不下笔,恐怕不能令娘娘满意。” 紧接着一个金边大箱子马上摆在他面前,王献说:“可是太后娘娘敬仰夫子的文采,十分想求得夫子最后的亲笔之作无论出多少重酬。” 严寒山道:“老夫晚年一直如此清贫度日,早就习惯孜然一身,如此赏赐,倒叫人惶恐。” 王献侧目示意,三个大箱子又放了上来。 “老夫如今在墨轩阁谆谆教诲每一位求学的年轻文人,可并不是为了这一点银子。”他甩袖,厉声道。 “夫子文学造诣登峰造极,岂止写一点银子就可以请得夫子出山?”王献道,“太后早知夫子秉性刚烈,如寒雪腊梅,青竹傲骨,对阁下提到银子只会有失风度,但是太后京城里最赏识的诗圣就是夫子,若此次太后送别爱臣上没有夫子亲自出笔,那么一切他人的诗词都会显得索然无味。只有夫子下笔写赋,也唯有夫子这般在京城诗上名留青史分量的人,才能令太后觉得对得起送别的重情。” 严寒山摇头:“老夫承蒙太后欣赏,可是这写赋……老夫早在几年前就已经下过誓,此后永不动笔” 说罢,皱着眉头,目光在银子上反复打量。 王献再让人抬来好几箱,不动声色地看着对面的人:“那么这些呢?” “老夫已经说过银子乃身外……” 严寒山话音未落,箱子打开,金子分外刺眼,亮得这间暗沉的内室蓬荜生。所有光均聚在他的目里流动,令这个大诗人沉默不语地站着,眉头边的褶皱却都全部融化开来,背着光的表情开始微变。 王献伸手合上它们,暗室内又回到了被昏暗笼罩之中。他道:“若是夫子实在不愿出山,太后也不能强求。只是可惜他日留在史官笔下记录的那篇被太后赠予李司直的文赋,不是夫子所出。” 王献的手在黑影里轻轻罢手,很快周围的宦官上来一一将它们端起,突然从黑暗中伸出一把手,扯住了一个小宦官瘦削的胳膊。 “且慢,”严寒山道,“老夫有了别的打算。” 说完,他甩了甩长袍,挺直腰板,一派高风亮节的文人气场,问道:“娘娘需要老夫写些什么?” 看着他这般模样,王献在阴影里嘴角一抬,露出一个讽刺的冷笑,而严寒山目光只注意在那些箱子上。 “太后要让写的,对于夫子来说就太易如反掌了……”王献语气深长地说。 不出半个时辰,一切都已交代好。王献给了严寒山那张沈淑昭写的纸,道:“夫子定要保守好这一密事,凭夫子的名气和子弟,日后会有更多人效仿于您。” 严寒山平淡如水地点头:“老夫懂。” “不打扰夫子了,夫子不必相送。”王献说完以后,转身就走。严寒山从暗室走出,方才屋内的人都聚在门口,然后好奇地目送着那些从宫里来的人。 “夫子,怎么样?”一个年轻人上前问道,“方才我在楼上看到他们时,可把我吓坏了。” 严寒山清高地捋着长胡,说道:“无事,不过是宫里有贵人出钱财买我下一作。” 有人惊叹:“夫子,您是要再度出山吗?” “嗯。”他回,“今日有谁想和老夫一起为宫里写赋,就留下来吧。” “严夫子得宫里求文,这下可让那些南派的人好看了。” 众书生文人纷纷叫好,然后转身去大堂里寻上好的纸笔。 留下严寒山在内屋里,他目光低沉地站着,面色冷静,白袍加身,宛如一个仙人。突然背后觉得一凉,打了一个寒颤,幸好……这些从外面来的稀客不是来查墨轩阁的。 在屏风后的一角,露出放置叶子戏赌物的桌腿,绕过屏风,散乱一地的马吊赌物等物更是凌乱不堪,严寒山擦了一把冷汗。卫朝北方对抗匈奴,经费吃紧,百姓生活开始拮据,所以天子下令一切从简,包括禁封赌馆,其中太后提出的贵族马车换成骡车一事,也是为了省下开支。 若是让世人知道,这书香浓郁的墨轩阁在内里除了写诗赋以外,还在暗地里做这种事,这里所有人的名气,都会毁于一旦。 还好,还好。严寒山心想。 他望向窗外的阴霾暗云,遮掩住了青山的真实面目,再想起王献说的那些话,不由得更加深锁了眉头。 这一旦和宫里扯上关系,可就难得逃掉了啊…… 而王献和其他人出去以后上了马车,他便从胸口掏出一张小纸,上面写满了小字句。王献看着它们,感慨也不枉费自己背了许久,这沈二小姐可真够想的周到,连劝诱的言谈都写好了。 回到了宫内,王献一五一十地把所有事情告诉了沈淑昭,她一边听一边写着什么,然后点头道:“你做的很好,至于这墨轩阁里面的秘事,也不必深究了。”
“是,二小姐。” 沈淑昭停下笔头,然后放在楠木金丝小案上,说:“把这给太后。” 王献接过去,上面写着“孤赠李臣”三字,他也不多看,低头端着小案走了出去。 待他走后,沈淑昭对门外道:“惠庄,为我拿一把琴过来。” 绿蓉在一旁笑莹莹地说道:“奴婢从未听过二小姐说起过弹琴,今天可要好好听听。” 沈淑昭回:“略懂而已,皮毛之技可不敢谈上多好。” 琴拿来,宫女们为她安放好,沈淑昭坐上去准备调音。惠庄在一旁问道:“以前未曾知道二小姐也会弹琴,如今到底是哪里来的大好事,让小姐要弹上一曲?” 沈淑昭笑了笑,说:“可不是喜事。” “莫非二小姐有了烦心事?” “也不是,”她轻摇头,“我是在可惜一个人。” “可惜?” 沈淑昭拨弄着琴弦,淡淡道:“有人要走了,所以可惜。” “要走?二小姐是在说李大人吗?如今宫里都知道太后近日甚是不舍啊,胃口也变得不好了。” 听后沈淑昭心里冷笑一声,看来太后已经在着手暗中造大声势了。 “要走的人留不住,也没办法挽回。”她道。 拨动了一声,奏出悠长的哀恸,沈淑昭听后,叹了一口气道:“唉。” 这里所有人都在暗中关注着一人的死,而那人却此刻浑然不知地活着。 时机一到,无论善恶,生命就被剪成两段,一段留给白昼的人世,一段送给长夜的地府。活着的人在唱好戏,为快要踏入棺木的人写好了悼文,一切虚实真假,无人活得快活,谁又说得清两者谁更可悲。今天为他人送葬,他日有谁来缅怀自己? 她弹着声声悲琴,作为一个庶女,她的识字和弹琴都是入宫以后才学会的,也怨不得皇上一开始就不喜欢她。而那个教会她的人,是梅妃。她记得二人在梅妃宫里,长庭上,秋叶前,她终于习会了第一首乐曲。 而如今从那以后,她就再也不碰琴了。 弹奏只会想起过往伤心事,可是今天,她忽然想为李司直弹一曲。 多久没想前世最后那一天的事了,她记得,自己也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生命枯烛的尽头的。那些人都需要她死,而她,错了第一步,就再也无法回头挽留自己的性命了。 所有人都如同对李司直一样,盼着她死,至于死后的发展,才好够他们大作文章。 沈淑昭不知道自己前世最后是被谁收尸的,那时会被埋葬于哪,又会有人她怀念吗?不,恐怕连她如今为李司直弹上一首曲都不会吧 她慢慢地弹着长琴陷入心事,忽然听到门外远处一阵奏乐sao动,抬头问道:“外面是有何事?” 绿蓉瞅了一眼,笑意满面地回头道:“是永寿殿在准备办李大人的送别宴呢奴婢今日看到可多尚乐府的女子来长乐宫了,一个比一个美得很。” 沈淑昭手下琴弦一颤。 终于来了。 她心底带有说不清楚的情绪,闭上眼平复好心情后,双手认真地摆在琴上,睁开双眸,眼底弥漫无尽悲凄。 手指轻微一动,一切都即将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