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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鱼龙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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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废物!废物!废物!全都是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愤怒的咆哮从院子里传了出来,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有硬质木器被重重的甩撞到院墙上,发出“喀嚓”的碎裂声。

    六名堂坛主跪在堂前雪地里,大气也不敢透一下。

    暗夜如墨,院子里各处檐下都挂起了风灯,将几重院落照到一派通明。寒风从院外呼啸而来,穿墙掠瓦,摇动梅枝,瓦楞间和树枝上的细雪便伴着素色的花瓣簌簌落下,在每个人背后都覆上了浅浅的一层。

    廊檐之下,一个满面银髯的华服老者正转风车一般焦躁的来回踱步,面上满是狂怒之色。四个锦衣婢女一人手捧一方漆盘,盛着酒醴之物,远远的跪侍周围,也都垂目低眉。

    玉阶覆梅花,落雪染幽香,这座僻居在玉屏县城郊的院落景致原是不错的,假山花池一样不少,庭中亭台错落,花木扶疏,雅趣宜人,虽当夜中,梅花的幽香却比白日更浓。只是现在,这座精致小院已失去了往时宁静,飘落了朵朵素梅的台阶上,一大滩泼洒的茶水已经冻成浅褐色的冰镜,反映灯光,细瓷茶杯碎裂成万千碎片,遍布在方圆四五丈之地,这也昭证了院所主人先前的愤怒。

    十来步开外,青灰的石墙下,一方清漆梨木花案已经断裂成几截,案下羹rou狼藉,杯盘俱损,显然。这便是方才被踢飞发出巨响的物事。

    “早前你们夸下海口,说只需请上三库布沼师,再借得三位阴月双镰圣助力,这趟任务便不在话下!现在呢?!现在怎样!?”

    六个属下噤若寒蝉。木石般不敢稍动。

    “老夫为了免出纰漏,还特意给你们调配了如此之多的圣物,善法堂新研配的毒药!六库万圣!两队雷藏八祖!四十多位锦玉上师!这么多物力人力,别说是六个人,就是六十个,也够杀几个来回了吧,可是你们竟然把事情办成这样!全军覆没!”

    “属下该死!请从香主罚责!”跪在头位的那矮胖堂主羞愧的说道,以额贴地。

    那从香主一听。非但没有消气,反而怒火更盛,他两步飞窜,猛的从台阶上跨下庭来。“罚责?!你说罚责?!”他厉声喝骂,一眼看到属下低眉顺眼,一副顺从模样,忍不住恨意更从胆边勃发,“砰!”。他重重一脚踹在胖堂主的肩上,只‘喀嚓’一声,后者喉头闷哼,被凌空踢飞。肩骨断折倒撞上石墙,再步先前那张倒霉梨木花案的后辙。

    从香主双目尽赤。恨发欲狂:“你何止是该死!死一千遍也平不了这一次的罪衍!老夫要被你们拖累惨了!这趟任务是护法大人亲自督办,他在讯中一再说明。切切不可轻敌,圣手小青龙父子已成本教隐患,务必一举除灭!可是你们倒好,不但没伤到目标一根寒毛,还让那么多精锐尽数阵亡!你们说!这该领什么样的罚责?!”

    “亏我还如此相信你们,在这里等传捷报!”他怒声咆哮道,“你们就这么回报我的信任的?!”

    雪地中的几名属下嘴唇嗫嚅,却是一个字也辩不出来。

    “阴月双镰圣是本教绝顶机密!至今接触过他们的,从没留下过一个活口,如今你们让那父子俩逃脱,机密外泄已成定局……”

    听到这话,六个人全都魂飞魄散,抬起头来,面上惊怖交织,绝望的望着从香主,连那被踢飞呕血的胖堂主也是面色一片死灰。

    “教中的规矩你们可都是知道的,若是别的事情,凭着以前的功劳或许还能转圜一二,但这一次,连我也是自身难保!”说到这里,从香主目中恨意重蕴,恶狠狠的盯着面前几人,直恨不得立下劈手杀人,“后山一十四口虫洞,你们一人自己选一口吧,爽爽利利赴刑,还不至于连累亲族。”

    “从香主大人!”六个人齐声哀告,“虫洞”二字仿佛有着莫大的威力,六人一听,没一人再能维持住镇定,身子簌簌发抖,全都如同风中秋叶一般。按说几人身居罗门教要职,都已是在江湖上滚打多时的人物,俱已见惯生死,但这虫洞的刑罚显然非同寻常,使得众人一听之下,人人便吓得面如土色。

    从香主面色铁青,负手望天。

    “赏宽刑严,这是我教处事的一向规矩,你们走到今日,积功而上位,富贵荣华也享得不少了吧,早就该有觉悟,十年辛苦,抵不过一朝失足,这次出这么大一次纰漏,难道还想让虫鸣堂装成看不见,再让你们回去安享富贵么!”

    “从香主大人……难道此事……就真的丝毫无法挽回了?”这时那被踢飞呕血的胖堂主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抚着肩头上前重又跪倒,“这次行动失败,并非属下不尽心办事,也不是我们轻敌所致,目标队中突然新加入两个土木术士,他们的功法刚好克制住了我们的布沼师,若不然,单凭雷大胆或者小青龙,决计逃不过我们的毒雨攻击。还有……知微堂给的情报也不准确,那小青龙要比传闻厉害很多,可以穿行虚空,阴月双镰圣便是折在他的手上……”众人听他辩解,都是满怀希冀的望着从香主,只是看见上司面上阴郁的神色,几人俱是心中一寒。

    “这话还是留着说给虫鸣堂听吧,”从香主冷笑道,“也不知道他们信还是不信,反正不是我给你们定刑。”顿了顿,又道:“半年前捷进堂的熊岱鸣跪在省身碑下领赐六圣洗体之刑,呼号了九天九夜,你们可都亲眼瞧见的,你们都说说,他犯的什么错?

    “你们把罪责往知微堂头上扔。嘿……熊岱鸣也这么干过,捷进堂领命去江陵府刺杀叶蘅,也是知微堂情报不全,临到动手才发现当天青叶门的四名长老陆续跟来。暗袭变成了正面交锋,还陷进重围,也算是熊香主勇力过人,硬杀了他们两个长老跑出来,照道理说,熊香主本身是没错吧,在绝境中还能杀出如此战果,正该嘉奖才是。可是虫鸣堂怎么批复的,‘既领命而未克功,失职凿实,虽有杀敌之劳。不抵悖责之罪’!”

    几人面如死灰,想起当日熊岱鸣袒身反绑,跪在省身碑下呼号翻滚的情景,不由得内心悚然,那原是何等英雄的人物。死人堆里杀进杀出都能面不改色,竟然被六圣折磨得哭饶不止,可见虫刑之惨厉。

    “怎么样?还指望着知微堂帮忙消罪么?知微堂情报不明,自然另有论刑。可这也不是你们脱责的藉口,都做个选择吧。明日我会着人传报给虫鸣堂,再去向护法大人领罪。只盼上面体恤你们的功劳,别投进天阙洞才好。”

    “噗!”那胖堂主失望忧愤同时交集,顿时牵动伤势,大呕出一口血,染得面前雪地一片黑色,其余诸人俱是低额叩地,各自凄然。

    正消沉自哀之际,头顶风声忽变,峻急的寒风竟然略收了一收,也不知是受什么未明的力量阻碍。远处的术惊鸦聒噪而起,粗嗄的鸣声在静夜里听来刺耳之极。未已,听见“阁,阁,阁”的几声微响,仿佛从遥远的地下传来,迅速迫近。从香主立刻停住话头,凝神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细听,只是那声音却忽尔消失了,等不多时,再听‘阁’的一声响亮鸣叫,已经端端正正,就在众人脚下,满院众人尽皆惊骇,方欲运功散开,却见台阶下二尺处的平整雪地处,突然凸起了拳头大的一个鼓包,须臾中分,一头背上生着红蓝金三色竖纹的鲜艳小蛙蹦跳出来,“阁!阁!阁!”的响鸣三声。

    “护法大人!是……护法大人来了!”那香主脸上顿时变色,空张着双手,一时不知所措。三宝传通使,这是四位护法大人下访属地时的专用通报之物,此时在这里现身,想来护法大人已经近在十里之内,这可如何是好?!他先前让六位堂主自择虫洞,传报虫鸣堂云云,虽是自许绝路,但却未始没有挟功自救的打算,事情办砸已是事实,但他心想,自己领下的北方一脉,近年来立功甚多,连教主都常赐示嘉赏,只盼自己一众人再以主动领罪,一意循守教规的忠诚态度,争得左右同侪同情,再暗中做一番打点,或许能挽回一二也未可知,即便几个废物当真要受刑,可也沾不到自己身上才好,只是护法大人这次深夜驾临,却将他的算盘打乱了。

    “护法大人来了。”从香主心乱如麻,又喃喃向跪在地上的几人说道,在此时此地,他实是万万不愿面对上司。任务是谢护法亲自颁传下来的,但自己手下几个堂主却将事情办得如此糟糕,护法大人忿怒之下,对此事会有何反应,实是难以测知,不过十之**,是祸不是福。

    正自踌躇亏怕,院中狂风忽涌,大院的正门被人推开,一个灰衣男子敏捷的闪了进来,一眼便看到了站立着的从香主,单膝跪倒,低声道:“护法大人法驾将至,请大人速做布置,派人迎接。”声音不大,但庭中诸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这人好深的功力!”众人暗自心惊,以护法大人的身份,随行的护卫岂是寻常?此人必然是捷进堂里好手中的好手,瞧他这般不动声色便进入院中看来,若是此人心怀敌意,只怕现下诸人没几个能在他手下逃脱得出性命。

    当下听了通报,从香主不敢怠慢,收拾心情,指令部属尽快组起队伍到前方迎接护法大人车驾。破震堂是教中负责正面作战的堂口,子弟皆是精锐,行动迅速之极,指令下达,不多时二十人的迎接队伍便离院而去,为护法大人接驾。从香主此时也无暇再理会几个堂主,自去内院洗换张罗,片刻后等到亲信传报,便领着一众人疾步迎上前门去,院中的婢女全都是内教水云堂里训练出来的,并不需要嘱咐。得知护法大人到来,自去作了安排。

    院门外面,暗影深处,两辆马车正循着小路辚辚而至。二十人的迎接队伍分作两排,手提灯笼,将马车护在中间一路行前。两辆车颇有区别,前一辆墨帘缁幕,通身漆黑,装饰甚是豪华,金雕花盖,顶垂流苏。骏马矫如龙,辕驾朱色鲜,驾车的大汉也是目蕴神光,举手投足利落非常。后一辆却很普通,深青布车身,半新不旧,马匹也无甚出色之处,只除了那位驾车汉子。虽不像前一辆车车夫那样举止有度,但有心人看来,他那看似漫不经意的神态之下,却藏着深不可测的警觉。

    “嘚!”车至院门。前面的车夫喊道,四匹马都停了下来。人影一闪,却是后一辆车的车夫抢先掠到门前。跃上门墙护檐,从容的将庭院内外扫视一眼,确认无害,才纵了下来,单膝跪地低声道:“请护法大人。”

    此时前车上已陆续跃下了六名汉子,迅速在周围布下警戒,后车打开,两个素衣人先下车,护在车旁,然后才是一身锦裘的谢护法,在两个美貌侍女的搀扶下慢慢踏下地面。

    “北正三线总领事,破震堂从香主许广化恭迎护法大人驾临,恭祝护法福体安康。”从香主率着随从,在门前跪地迎接。谢护法此时已不再是赵家庄里使唤小厮的模样了,还复回本形,华衣加身,威严自生,干瘦的脸上一片淡漠,“起来吧,”他淡淡的说道,当先迈步,越过许广化众人,走进院内,许广化低头垂目,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

    “这是?”刚进前庭,看见了跪在雪地里的几个人,谢护法眉头一皱,再见一片被牛油巨烛照亮的狼藉地面和几人惊愧不安的表情,心中已经明了大半。几个堂主坛主战战兢兢,叩额便拜:“罪属破震堂副堂主刘某某,破震堂下坛主张某某,弘化堂下坛主齐某某,舒某某,柯某某,恩荣堂下坛主蒋某某,恭迎护法大人驾临,恭祝护法大人福体安康。罪属办事未克,有损本教威名,恳请护法罚责!”

    这时许广化也再次跪下请罪:“罪属许广化御下不严,办事不利,未能将护法大人布置的任务完成,致使目标脱逃,罪该万死!恳请护法大人赐罪!”

    “起来,都起来!”谢护法挥了挥手,语气中听不出是喜是怒,径自穿庭走上台阶。廊檐下面此时已经摆上了一张铺设虎皮的紫檀木椅,一张崭新红木案,案上香茶袅袅,几色精致点心香气扑鼻。左右各放着一个取暖用的小紫铜炭炉,精炭块红彤彤的烧得正好。院中所有十八名婢女全都列队站在椅后,向他盈盈万福,“奴婢参见护法大人。”

    “你们先下去。”谢护法挥了挥手,令退侍女,然后转向庭中的抖抖索索站立起来的几个堂坛主,目光炯炯,“任务怎么失败的,跟我说说经过。”

    “是!”那被踢呕血的破震堂刘副堂主重又跪下,将之前众人设伏胡炭的经过重又一一详述:“两日前,属下收到指令,圣手小青龙的儿子正从隆德府南下,让我们调派兵力前去拦截,将他们全部灭除。知微堂给的讯报称目标队伍中有三人,一个是疯禅师的徒弟雷闳,一个是玉女峰的弟子秦苏,还有就是小青龙的儿子,圣手小青龙本人可能隐藏在暗处活动,小青龙和雷闳都不是简单人物,所以属下几人不敢轻敌,仔细商量过后,便定了伏击的策略……”

    “嗯,仔细说说,你们是打算怎么对付他们的?”

    “是!大人,属下心想,雷闳是疯禅师的弟子,在江湖上名声不低,功法自然高明,圣手小青龙隐在暗处,此人功力莫测,狡诈得很,前几年我们教中就有人吃了他的苦头,若是我们正面对敌,只怕他还有什么奇怪手段逃脱,那我们就愧对护法大人的托付了。所以我们斟酌再三,决定用伏击之计,在他们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等他们入伏之后,出其不意进行攻击,有阴月双镰圣的助力和剧毒云粉,必可收到奇效。”

    “嗯,想法不错,继续说。”

    “只是埋伏之时,还有一事比较麻烦。雷闳是个习武者,五触远胜常人,我们若还是以惯常的方式埋伏用陷阱,只怕会让他查出蹊跷。万一打草惊蛇,就要前功尽弃了,所以所有行动必须慎重,切不可被他们察觉到意图。我们决定选一个稳妥所在布设埋伏,可以将这几人的后路截断,到时即便雷闳能够察觉异常,也来不及逃脱,一旦让众多圣兵形成合围急攻。便是必死之局。天幸的是,京前镇附近就有这样的地方,属下等人找到了伏波桥,此处河水宽阔。除了从桥上经过,上下游几十里都没有可以渡河之地,此处是由北向南的必经之路,正是最佳的埋伏场所,算算他们的脚程。最快也该在入暮时抵达这里。于是昨夜里我们便将圣兵都调到桥边,预先做了布置,赶走了一众闲杂人,将三库布沼上师沿河伏下。然后在桥上洒了半桥云粉,想来有河水腥气掩盖。雷闳也不易发觉。其余的伏兵还有四十多位锦衣上师,两队雷藏八祖。六库万圣,全都埋伏在周围,用以截断退路……”

    谢护法听他说起兵力布置,越听脸色越是缓和。这几人不是草包,也没敢对自己布置的任务敷衍应付,对付三个人,却动用如此之多的圣兵,应付起三十个人都绰绰有余了,显见其慎重。他们定下的应敌策略也没有错漏,若是没有意外的话,即便圣手小青龙比传闻中还要厉害三分,到此境地只怕也要立毙当场。“嗯,不错,不错,你们辛苦了,办事很尽心。”谢护法点了点头,和声说道。

    六名本拟死罪难逃的堂主,听见这宽勉之言,无不如闻纶音,面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连那从香主许广化也是大感意外,教中传闻四位护法大人脾性古怪,对下属严厉之极,容不得一点错失,怎的今日一见,却是如此温和可亲。

    “调兵得当,策略也没定错,可是后来是怎么让他们逃脱的?”谢护法问。

    刘副堂主面色一灰,伏地猛力磕头,一时额上又起了血印,“属下该死!属下等人做完布置后,小青龙几人在今日傍晚也赶到了伏波桥,只是他们却比先前预计早到了许多,而且不是先前情报中的三人,而是六个!其中有两个法术高明的土木术士……”当下又将几人如何察觉异常,坎察二人如何阻挡毒雨,与雷闳惊雷箭开路,胡人殿后破解必杀的合围之局,郭步宜斩杀阴月双镰圣,最后奋力逃脱的经过说了出来。

    “让目标从重围中逃脱,属下几人自知百死莫辞,只是属下贱命可泯,护法大人的任务还没完成,这……所以属下几人拼起余力,在后面奋力追赶,誓要赶上他们,与这几个狡贼玉石俱焚,可是……可是……”胖堂主脸颊一阵抽搐,一时羞愤,愧悔,恼怒,不解等等神情竞相涌集而上,“属下带着圣兵,跟着踪迹紧追,没想到在经过到京前镇的时候,竟又中了敌人的暗算,陷进一个古怪阵法之中,里面浓雾弥漫,漆黑一团,大伙儿也瞧不见方向,打开照明术摸索未多时,便被后面来的一伙不明人物攻击,想来是我教敌人,故意埋伏在此处的对付我们的,属下等人跟他们厮杀了一阵子,终于将他们全部杀光,只是赵堂主和木堂主不幸以身殉职,我们的圣兵……也被阵中烈火所克……待得我们破除阵法出来,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胖堂主说完,嘴唇哆嗦,伏地长跪,只等着护法大人的判词。

    谢护法听完,半晌没有做声。

    堂下众人在他静默的片刻间,当真是生死不知。任务失败,还让三位阴月双镰圣尽数阵亡,听从香主说得如此严重,众人的结果几乎已是九死一生。只是话是如此说,众人到底还是想要活命的,就不知护法大人是如何看待此事了,只要他老人家肯高抬贵手,那大伙儿就有救了。

    几个人心头惴惴,直如长河之起落,想到或幸有生路时,便滔滔荡荡,汹涌沸腾,热切不已。再转一想护法大人或会因此大生失望,非要他们进入虫洞抵罪,一番热望便如急瀑跌崖,瞬间低落到最深冷之处。

    几条人命就捏在这个老者的一念之间,是死是生便在眼前。

    “没想到居然是被两个胡人坏了事。”谢护法喃喃自语。微闭着眼睛,脸上似笑非笑,以单指叩响桌面,“还有那个年轻人。那便是圣手小青龙么,怎的年纪跟传闻却不相符?行事如此奇特,只出手了一只青龙,还能穿行虚空?”他慢慢睁开眼,问道:“那现在还有没有眼线在追踪他们?”

    “有!破震堂下青烟坛的欧阳坛主和郝坛主还在紧追,属下是回来请求重领圣兵的,只要兵力足够,属下便是死了也要将任务完成……”

    “好了好了。这些话不用多说,”谢护法挥挥手,神情甚是温和,“你们是我教里最坚忍精锐的战士。被安排到前线几年,日日面对生死,且能连立功劳,非有大勇毅和大忠诚者决不可为,西南后方这些年来未受动扰。皆是仰赖你们之力,你们可辛苦了。”他微微的叹息,“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大家都道我教刑法严峻。不近人情,虫鸣堂这些年也着实伤过不少有功劳的兄弟。但那都是有原因的……现在暂不说了,戡乱终归有个了结的时侯。你们在前方不顾性命的打拼,若是再因些小过错就严加惩处,那不是教人寒心。”他顿了顿,温言道:“都先下去吧,把伤口都包扎一下,精神都养一养,再换件干净衣裳,现在这样可不像话。”

    “啊?!”

    起先听得谢护法说起他们的艰辛不易,几个堂主本已目中含泪,再听到最后轻轻的发落,六人无不身躯剧震,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护法大人真的放过他们了?不用进虫洞了?任务失败,泄露教内顶级机密的罪责,就这么轻轻翻过去了?

    这虽然一直就是他们期盼的结果,可是当真正到来时,六个人还是立即傻在当地。

    还是许广化见机得早,当即抚膝跪地:“护法大人大量!属下等能跟随护法大人办事,是属下的福气!北正三线所有人员,从此忠字当头,以后为大人办事再无后顾之忧,但教大人所命,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那胖堂主更是立即伏地猛磕,生死回还,此时除了涕泗长流使劲顿首,哪还能说出一句言语。

    几名坛主见两人如此,如梦方醒,当下再不等言说,站着的五个人齐齐下跪伏倒:“大人今日活命之恩,罪属铭感五内!从此罪属一定恪尽职守,大人凡有所命,罪属随时赴死,若不成功,便即成仁!”

    谢护法微笑点头,道:“行了行了,都下去吧。”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示意身边的随侍:“拿一盒华玉膏出来,就先当做奖赏吧,教中兄弟出生入死,舍命拼搏,咱们也不能太小气,你去帮他们度药。”说着微笑向几人:“这一次出来得仓促,手头没有多少准备,只能先给一盒华玉膏了,你们但只尽心做事,等回头将圣手小青龙宰了,我再跟教主为你们讨赏。至于殉职的几位兄弟,等事情一了,再图补报他们的家人。”说话间那灰衣随从已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巴掌大的黑布包裹,轻轻解开了绳结。

    六个人万料不到此时竟然还能得到这样的好处,一时面面相觑,俱是从对方神色中看出了不可置信和狂喜来,连从香主许广化都是满面愕然,眼中露出羡妒之意。华玉膏!那可是教中广为传颂的度功圣品啊!用料极珍极稀,传说一次度药便可明显感觉功力上涨,向来都只赏给立了大功的人员的,连各堂正香主都无缘领受!

    谢护法竟是如此宽厚大气!一时间连从香主许广化都有些后悔,为何前日自己没跟着冲上前线。

    揭开几层油布包裹,一个扁平精致的金丝檀木盒子显了出来,八角箍金,盒面铺嵌美玉,只是这个盒子的卖相便已足见珍贵。那随侍挑开金扣,盒子才微开一线,馥郁的幽香立时便爆发了开来,满院里如同万树桂花齐相吐蕊,满地兰芝英华绽放,味虽幽隐,意却凝沉,嗅入鼻中沁人心脾。众人满眼热切,看着盒子打开,流光跃动,剜空的八个方格里薄薄的盛着几块淡黄色的膏油,在烛光下看来温润晶莹,动人心魄。

    “华玉膏,”那随侍微笑道,“几位教兄请跟我来,我为你们度药。”

    “谢大人赐赏!”几人欢天喜地跪下磕头,领命就要跟去,谢护法却又想起一事,叫住了他们:“等等,谁来告诉我,现在那几个小家伙大概在什么位置?”

    “回大人!他们大概在酉时初经过京前阵,一路向南的话,此时应该在元坝附近,他们的马匹已经跑了一天了,不能走太远的。若是大人让我们现在追赶,属下最晚会在明晨寅时赶上他们。”

    护法大人满意的点了点头。细细思索刚才几个下属的禀告,他在心中暗作计较。胡炭三人得到生力军人的助力,这的确让他有些吃惊,两个胡人法术不弱,不过这并没放在谢护法的心上,他感兴趣的是那独斗阴月双镰圣的青衣汉子,此人的出现虽在他的算中,出现的方式却在他的意料之外,“真是胡不为现身了么,怎的如此年轻,难道用的是化形术?还能够穿行虚空,也不简单啊,以前可没听说他有这个本事。”

    三天前在赵家庄,召见刘振麾的时候,中原大侠便向谢护法提出疑虑,说圣手小青龙再度出现,此人在六年前阳城之外,曾撞破了他跟木坛主的会谈,小青龙知道他给罗门教卖命的底细,此人不除,大患将临。刘振麾说自己已经用了计策,将胡不为定神符疗病无双的名声传出去,日后肯定有大批有心的江湖人物关注小青龙的行踪,小青龙再想潜藏只怕不易了,只要他现身,恳请谢护法到时调集教中精锐,将此祸患及早消除。

    刘振麾此时正被教主寄以大用,自不能被人揭破身份。所以谢护法便布下命令,让最近的北正三线调集兵力,不惜一切代价拦杀胡不为父子,不惟是此人知道刘振麾的底细,而且父子两还都掌握着克制蛊虫的符法,有他们在,教内蛊毒对中原术界的威慑便弱了许多。

    只是没想到胡不为身手如此了得,连三个阴月双镰圣都未能奈何得了他。

    “青龙白虎护身,还会穿行虚空,十之**还掌握了化形术……呵!事情变得有趣了啊,这小青龙算是个对手了,值得见上一见。”